《白鹿原》:書比人長壽
2017年05月06日 07: 讀書周刊/書事·連載·廣告
無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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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啟治
一年前,作家陳忠實去世,留給讀者的是經(jīng)典之作《白鹿原》。
《白鹿原》問世20多年來,一版再版,成為讀者心目中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度。
而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出版過程,也是一段有情節(jié)有情懷的故事?!栋茁乖肥兹呜熅?、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何啟治撰寫的這篇文章,深情回憶了《白鹿原》問世的歷程。它如同小說本身那樣,經(jīng)歷了時間的考驗,值得閱讀。
與這樣優(yōu)秀的作品共榮辱
陳忠實寫了80多部報告文學,還寫了幾十部短篇,之后才有了《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
自1988年4月起筆寫《白鹿原》,陳忠實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心血。每周,他回城一趟,從家里帶著饃回到白鹿原下的祖屋,靠著冬天一盆火、夏天一盆涼水寫作。屋門前十米處手植的一棵梧桐樹,從大拇指粗長到胳膊粗,有了可以給主人遮擋陽光的綠蔭。梧桐樹見證了陳忠實寫《白鹿原》所付出的一切艱辛。
為了完成《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陳忠實不知經(jīng)受過怎樣的心靈煎熬,不知付出多少心血。動筆之前,他做了大量的社會調(diào)查和藝術上的準備,到農(nóng)村實地調(diào)查,查閱史料,看很多文學作品。一個作家要想寫好作品,不是光看小說就可以的,還需要閱讀多方面的書,對文史哲都要有一定的涉獵。石家莊曾經(jīng)有一位醫(yī)生或護士讀者,給陳忠實寫過這樣一封信,信中說:“我想,寫出這本書的人,不累死也得吐血……不知你是否還活著能看到我的信?”
作為《白鹿原》的組稿人、終審人和責任編輯之一,我和我的同事們說過,作為一名編輯,一生中能遇到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是我的幸運。什么叫經(jīng)典?就是一部作品盡管會有各種爭論,但不管如何爭議,它是文學史無法回避的、繞不過去的,這樣的作品就是經(jīng)典。當編輯遇到這樣厚重的文學作品時,不管有多大的壓力,都要敢于為它拍胸脯、作保證,甚至立下“軍令狀”,愿與這樣優(yōu)秀的作品共榮辱,與它的作者同進退。
“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
1990年10月24日,我收到了陳忠實給我的回信。在信中,他披露了有關《白鹿原》的信息,但并沒有提《白鹿原》這個書名,他說作品未成之前不想泄露太多,以免松懈。這個作品,他是傾其生活儲備的全部和藝術能力的全部而創(chuàng)作的,究竟怎么樣,尚無把握,只能在寫完之后交我評閱。1987年開始醞釀,1988年寫完初稿,1989年計劃修改完成。期間因為客觀原因耽誤了8個月,到1990年春天,修改了一部分,又因其他事情而再度擱置。他說,冬天再拼一下。最后,他表示會在完稿之后,即與我聯(lián)系,讓我不要惦記,他不會輕易變卦,也不讓我催,他承受不了催迫,他需要平和的心緒做此事。
我當時是《當代》雜志的常務副主編,對這個傾注了陳忠實全部力量來寫的長篇充滿了期待。后來,當我終于接到他完稿的來信后,就和他商量是由他來送稿,還是我們派人去取稿,最后,決定派當代文學一編室負責人高賢均和《當代》雜志的洪清波到西安去取稿。
大約在1992年的3月25日,大家在西安的一家招待所安頓下來以后,陳忠實就把書稿從兜里取出來交給兩位編輯,他居然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忠實后來告訴我,當時突然涌到嘴邊一句話: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可最后關頭還是壓到喉嚨下面沒有說出來,卻憋得眼淚幾乎涌出來。出乎他意料的是,拿到書稿后,兩位編輯就開始閱讀,都拍案叫好。
交送書稿后的第20天,陳忠實接到了編輯來信。他后來回憶說,匆匆讀完信以后,他嗷叫了三聲就跌倒在沙發(fā)上,交稿時沒有流出來的眼淚,頃刻間濺了出來。
而高賢均和洪清波兩位編輯,離開西安到成都,再從成都回北京的旅程中相繼讀完了書稿,回到北京的當天就給我寫信。他倆閱讀的興奮使我感到了期待的效果,他倆共同的評價使我顫栗。高賢均說過這樣一句話:《白鹿原》比《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更深入!
就這樣,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經(jīng)過人民文學出版社六位編輯的閱讀和編發(fā)稿件的勞動,終于橫空出世,和讀者見面了。
為何是經(jīng)典
《白鹿原》自1993年面世到現(xiàn)在,累計的印數(shù)已經(jīng)達到200多萬冊,主要有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1993年原版本、修訂本、精裝本、手稿本、茅盾文學獎獲獎本系列等,以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和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的 《陳忠實集》。正規(guī)出版社出版的有200多萬冊,盜印本接近三十種,其印數(shù)也與正版相近。所以,說《白鹿原》實際總印數(shù)達400多萬冊當不為過。
《白鹿原》出版后,評論界歡呼,新聞界驚嘆,讀者爭相購閱,一時“洛陽紙貴”。
前輩評論家朱寨指出,《白鹿原》給人的突出印象是:凝重。全書寫得深沉而凝練,酣暢而嚴謹,就作品生活內(nèi)容的厚重和思想力度來說,可謂扛鼎之作,其藝術上杼軸針黹的細密,又如織錦。
真正的經(jīng)典,對它研究評論的字數(shù)往往會超過原著很多,比如對《紅樓夢》的研究和評論。陳忠實生前,他的《白鹿原》就已經(jīng)廣為流傳,據(jù)他介紹,國內(nèi)至今已出版了13部關于《白鹿原》的評論研究專著,還有海外的若干部評論集。
《白鹿原》為何是經(jīng)典?我們當然可以從小說的基本要素來考察。比如說,它有精致的結(jié)構(gòu),有好看的故事、有諸如白嘉軒、鹿三、田小娥等獨一無二的藝術形象,有個性鮮明的、有張力的語言,等等。
但是,推崇、肯定《白鹿原》的最重要依據(jù),我認為還是要從它對中國當代文學的開拓性、突破性上來尋找。從這個角度來看,《白鹿原》對歷史的反思是有空前深度的。它真實準確地描寫了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生活,描寫了中國人在20世紀前半葉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路歷程。作者通過對我們這個民族“秘史”的書寫,讓讀者陷入深深的思索:中華民族如何走向繁榮昌盛和現(xiàn)代文明社會?讀《白鹿原》需要引起我們這樣的思考,也會引起我們這樣的思考。
像老虎吃天一樣不可思議
我和陳忠實初識是在1973年。我為什么會找到陳忠實,是因為當時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向我推薦了陳忠實,也碰巧那個時候陳忠實剛剛發(fā)表第一篇短篇小說《接班以后》。
我就到了西安。在西安郊區(qū)區(qū)委所在地的一個小寨的街角上,我們見面了。他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這個自行車配上他的穿著打扮,讓他看起來就跟普通農(nóng)民一樣。在那里,根據(jù)他寫的《接班以后》 這個小說,我建議他把它擴大成長篇。他認為這就像老虎吃天一樣不可思議,而我卻認為《接班以后》已經(jīng)具備了擴展為長篇的基礎,以他在農(nóng)村摸爬滾打十幾年的閱歷完全可以完成。
這以后,陳忠實一方面對擴大至長篇感到茫然,另一方面,他也說,我聽出來了,這個從北京來的老何向我約稿是真誠的,感覺從人民文學出版社來的人是非常誠懇的,從此,他就記住了我。
就用“白鹿”這個名字
陳忠實是個重友情、講信義的作家。對我,對《當代》雜志和人文社,從相識、相交以來一直如此。
2012年5月,我和遼寧省作協(xié)主席劉兆林、江西省作協(xié)主席陳世旭,應陳忠實之邀訪問白鹿原。參觀陳忠實文學館,在思源學院白鹿講堂講課,到原坡上采摘櫻桃……老朋友聚在一起度過了幾天愉快的時光。
在這期間,陳忠實跟我提出,他準備用自己的稿費在人民文學出版社設置“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這當然是好事,是對我們的鼓勵。當時我建議以“陳忠實”冠名,他說不要用自己的名字,就用“白鹿”這個名字。
回到社里,我向當時的社長潘凱雄和總編輯管士光報告了。他們倆都表示積極支持。后來,潘凱雄調(diào)任中國出版集團副總裁,“白鹿獎”的事便由新社長管士光主持。
當時陳忠實和我講,他的腿已經(jīng)不允許他到處走,所以他近年來基本上不出門,只能在屋里來回走。就是在這種情況下,2013年3月20號,陳忠實還是從西安趕到北京,和我們一起主持首屆“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當時,我得了一個紀念獎——“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外特設的《白鹿原》出版紀念獎。
“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從2013年起每兩年評選一次,獎金由陳忠實提供,獎勵人文社在當代文學編輯工作中貢獻突出的個人,以激勵當代文學編輯的工作熱情,以提高當代文學原創(chuàng)作品的品質(zhì)和社會影響力。
我最清楚,陳忠實是一位忠厚實誠的、對當代文學的繁榮發(fā)展有使命感的大作家,也是對人文社有真感情的大作家?!鞍茁巩敶膶W獎”經(jīng)媒體廣為報道,文壇一時傳為佳話。
為人類寫的一部書
列夫·托爾斯泰在他的文學札記中說:“人一生的幸福,是能為人類寫一部書?!边@里的“一”,當然只是泛指的數(shù)量詞。他自己的傳世之作就有《安娜·卡列尼娜》《復活》和《戰(zhàn)爭與和平》等。同樣,法國的偉大作家雨果,也因為他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慘世界》而彪炳史冊。我想,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陳忠實的《白鹿原》當然也屬于“為人類寫的一部書”。
2015年10月23日,我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同志到西安去看望陳忠實。那個時候,他的病情已經(jīng)很嚴重了。我們給他帶去的,不是什么物質(zhì)上的營養(yǎng)品,而是我們趕制出來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十卷本《陳忠實文集》。而從西安回來沒過幾天,我們又收到了一位作家寫的《陳忠實傳》。幾個月之后,陳忠實就去世了。我想,在他去世之前,能親眼看到這十卷文集和這樣一部傳,這對他也是一種安慰。
陳忠實去世以后,為了紀念他,我們正在做幾件事。其中一件事,就是計劃在今年《當代》雜志第四期上編發(fā)《陳忠實紀念集》,征集作家或編輯家對陳忠實的回憶文章,現(xiàn)在稿子已經(jīng)都有了,7月初就要出來了。還有一件事,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出一個紀念版,編選關于陳忠實和《白鹿原》的各種報道,將之匯編成書。
書比人長壽,精神影響比物質(zhì)的東西更深遠。
我想,有陳忠實的作品在,有《白鹿原》在,陳忠實就永遠活著,活在我們的心中,活在千百萬讀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