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孩子建造圓滿的“屋子”
2017年06月03日 06: 讀書周刊/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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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兵兵
2016年4月的一個深夜,為工作上的事,我和曹文軒通了一次電話,彼時他在山東給孩子們講課。我清楚地記得他和我說起正在構(gòu)思幾個故事,其中一個即是《穿堂風》。
那是一個賊的兒子,享受不到夏日里穿堂風的清涼,卻幾番努力自證清白的故事。
六一兒童節(jié)剛過,讓我們一起看看國際安徒生獎獲得者曹文軒,如何用細膩有力的筆觸描摹一個男孩的孤獨與倔強,如何用溫暖和大愛守護童心?
孩子們的張望
與我們通常熟悉的曹文軒經(jīng)典作品相像,這部小說的背景還是油麻地,有很講究的主人公名字,男孩叫橡樹,女孩叫烏童、秀秀,元福二爺養(yǎng)了一只雪白的山羊,甚至真正的賊叫瓜丘。我們不知道這些設(shè)置有作家?guī)锥嗥珢酆途目剂浚鼈児餐瑯?gòu)成了曹文軒筆下圓融別致的文學(xué)風景。
故事由夏日里穿堂風的意象展開,當所有的孩子都躲在女孩烏童家的草棚下享受穿堂風的涼爽愜意,做著游戲,吃著西瓜的時候,男孩橡樹,卻獨自在赤日炎炎的稻田里跑著,或偷偷地用眼睛遠遠看著。
水的撫觸和聲音的悶塞都進入到主人公橡樹的感覺系統(tǒng)中,他感覺著自己的處境,也體味著孤單,如同作家借女孩烏童之口唱出的“孤雁落一旁”。在這個時候,作者和橡樹重合了,或者說讀者在這里也重合了,我們會因為讀到這樣的描寫,設(shè)身處地地感悟到一個孩子的境遇和心理世界,因之形成一種對主人公的“張望”。
接下來,女孩烏童的視線,以及其他孩子們的張望,與烈日下橡樹的奔跑交相輝映。因為是小偷的兒子,平素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只有女孩烏童帶著一種說不清的信任和同情,悄然關(guān)注著他。看似自然而然的兒童群體的日常語言,不經(jīng)意間映襯了橡樹的孤獨與疏離,但又不能說是傷害,作家再一次冷靜而堅決地向讀者傳遞著橡樹命運的點點訊息。
文學(xué)的詩性和美
曹文軒的敘述節(jié)奏歷來被人們所稱道,他將小說的語言藝術(shù)和敘述技巧融合于無形,帶給讀者欲罷不能的閱讀感受,在這方面,他是自持的、強大的,《穿堂風》中,章節(jié)的遞進和過渡的巧妙令人幾欲拍手叫絕。
早先橡樹的遠遠觀望甚至揮汗跑動,多少讓他在尋找與退守間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天地,但隨著村里陸續(xù)發(fā)現(xiàn)丟失東西,他開始變得“無處藏身”?!八牒敖校瑳_著風車喊叫、沖著天空喊叫、沖著大河喊叫、沖著稻田喊叫。但只是想,并沒有真的喊叫……”和別人說說話呢,沒有人可以和他說話。和河堤上的羊說話,和水塘里的魚兒說話,甚至和瓜田里的一只小野兔說話,哪怕是求它哄它施舍一些溫存……最后都失敗了,村人毫不吝嗇對他的懷疑,更是理所當然地拒斥。然后,橡樹只能當一只黑黑的不會飛的鳥,爬到油麻地最高的祠堂屋頂上,揮汗如雨,連眼睛都睜不開。當人們再一次理所當然地出于好心勸他下來時,橡樹無聲地抗拒著,直到盲眼的奶奶來尋。
至此讀者會在人物個性方面讀到橡樹的自尊和倔強,但文學(xué)的力量,或者說曹文軒所追尋的文學(xué)的詩性和美、人心的善意與豐富,從來不會止步于個體性格的描繪。一次訪談中他坦言:“我的作品從來就是自然而然地表達我的情緒,因為我就是這樣看待生命、看待世界、看待這個世界上所有一切的。”在他的作品中常常作為一種風景出現(xiàn)的夜、月、光、流這樣的意象,像上帝打開了另一扇窗,給予了主人公橡樹毫不吝嗇的風景和撫慰。
曹文軒的文字是靜的,每每如流水無聲,但又是動的,流淌中充滿生命感。如他自己所闡述的,水對于他的生命性格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無比深刻的影響,而恰到好處的節(jié)奏控制,又如他所言水是最柔亦最剛的力量,曹文軒借文字的流動和靜止,調(diào)動讀者聆聽自己對橡樹的感知與判斷,由此對他者的生命故事,產(chǎn)生一種相融的新鮮的感知。啟示由此而來。
在最需要打動孩子以及最能夠打動孩子的地方,曹文軒毫不遲疑,給予他筆下人物最豐富的表現(xiàn)力。當橡樹無比渴望一個玩伴的時候,只有小野兔和他對望、捉迷藏;當橡樹在祠堂屋頂緊閉雙眼的時候,他看到了媽媽,“一年四季的媽媽,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每個季節(jié),媽媽都不一樣。媽媽在笑……”當奶奶哭著向橡樹說了一大通話,橡樹“冰涼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兒子沒有了,但孫子回來了”; 當烏童走失,恐懼地守在大河邊時,是橡樹泅水過來,引她回家,黑暗中傳來的,是他“顫顫抖抖的聲音:‘船……船來了……’”
溫柔和呵護的力量
承載40年創(chuàng)作時光的沉淀,《穿堂風》 在曹文軒獲得國際安徒生獎后出現(xiàn),打破了作家在獲得大獎后難以成功推出新作的魔咒,這自然在氣象上有了浩蕩和瀟灑,而更質(zhì)樸的隱秘的“思考”和“理念”,則蘊含在每個閃光的句子中、每一處留心的安排中?!拔唇?jīng)凝視的世界,是毫無意義的”,這是曹文軒多次告訴孩子們的一句話。
曹文軒的作品中總是有很多的細節(jié)和體驗貫穿,在《穿堂風》中有了更加細致地發(fā)揮,一方面他享受著作為非典型兒童文學(xué)作家的創(chuàng)作自由,他的作品被不同年齡段的人接受,同時,他也在超越與挑戰(zhàn)自我,將給予兒童最好的作品視為己任。
《穿堂風》使我相信,作家是如此在意他的小讀者,如他在國際安徒生獎頒獎典禮上的致辭《文學(xué):另一種造屋》中所說,“我越來越明確自己的職責:我在為孩子寫作,在為孩子造屋……我對每一座屋子的建造,殫精竭慮,嚴格到苛求。我必須為他們建造這世界上最好、最經(jīng)得起審美的屋子,雖然我知道難以做到,但我一直在盡心盡力地去做?!?div style="height:15px;">
為了讓作為閱讀主體的孩子感受到人心、人性,感受到人物處境的艱難與心路歷程,他給予了人物更加耐心、細致甚至殫精竭慮的表現(xiàn)。由此,在接下來的敘述中,我們看到橡樹小心、膽怯又不斷鼓起勇氣去跟蹤真正的賊瓜丘,看到瓜丘設(shè)下陷阱讓橡樹再次深陷懷疑,看到所有人包括奶奶對橡樹的否定和放棄,看到橡樹在無望、無力中憶起在母親臨終前的承諾再次激起勇氣,終于孤注一擲般證明了自己的清白……
兒童的世界里不只有旺盛的精力,天真的童趣和自由奇特的幻想,他們對于溫柔的渴望,對愛的依戀和尋找,伴隨著孩子直至成年的一生,兒童文學(xué)中也有各種呈現(xiàn)與表達方式,曹文軒的筆下,似乎更多是一種帶有哀傷或悲憫特質(zhì)的表現(xiàn)。閱讀此類文字,不管是兒童,還是成年人,都會喚起內(nèi)心溫柔和呵護的力量。好的兒童文學(xué)像所有的文學(xué)一樣,故事中有人物的刻畫,人物的身后是作家的一雙眼睛。
那份無聲的詢問
曹文軒曾經(jīng)表明自己對所謂悲憫力量的思考,“我與我的作品,似乎缺少足夠的冷峻與悲壯的氣質(zhì),缺乏嚴峻的山一樣的沉重。容易傷感,容易軟弱,不能長久地仇恨”?!洞┨蔑L》中,作家有意無意在加強悲憫力量的同時,在多線的敘述完成后,在一切歸于和解、釋然乃至可能催生出歡樂時,給予橡樹這樣一個結(jié)局:烏童邀請橡樹一起去草棚下,橡樹卻搖了搖頭,他脫掉上衣,將它揉成一團抓在手中,慢慢走進河里,然后高高地舉起衣服,向?qū)Π队稳?。那里是一座寺廟,“寺廟寬大的屋檐下,涼風習習……草棚下,穿堂風每天空空地、寂寞地吹過那條長長的過道……”至此結(jié)尾,小說在開放了紛繁的敘述結(jié)構(gòu)和多層次的人物刻畫后,似乎頗為傳統(tǒng)地回到了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下,這是作家希冀的沉重與仇恨嗎?恐怕這里恰是“新的思考”的起點——作家、讀者和橡樹再一次重合,完成了從對橡樹的張望、感知,到凝視命運的存在,開啟對于人性、生命的思考。
我常常在他的文字下讀到孤獨、滄桑,也同樣讀到百轉(zhuǎn)千回的勇氣和力量,他的文字是美的,所謂的講究,實在是他自己苦心孤詣所追求的“造屋的圓滿”,多少文字令人潸然淚下,又或如金戈鐵馬,浩蕩雄渾,又如母親的注視,對愛的眷戀,令人深感疼痛和柔軟。如果說他的文字感人,那一定是因為文字后面,藏著作家的一顆真心,以及他對于世事人心的了解、諒解和悲憫,多少年來,已經(jīng)沉入心海。
好的兒童文學(xué),一定首先是好的文學(xué),是有生命力和有力量的文學(xué),一定是來自對生命的理解,對人物處境的同情,并由此表達出愛、理解和激勵。當一個寫作者把悲憫作為自己書寫的要義時,當我們看到他耐心地不斷地在打磨這份悲憫時,我們仿佛穿越文字,看到寫作者一雙溫暖而堅毅的雙眼在凝望兒童,凝望世界。
回看今天的文學(xué)或者兒童文學(xué),我們能看到作品中的人物只是人物,故事只是故事,技巧也只是技巧。寫作者缺少一種設(shè)身處地的體悟,因之無法打動讀者。今天的孩子的成長環(huán)境,早已不是多少年前的童年風景,一個如此廣大的中國,新與舊,快與慢同時交錯著,喧囂著。如果今天的孩子所面對的是富足的衣食住行、電子游戲和漫天的補習班這類生活常態(tài)的話,試問他們的煩惱又是從何時起開始被塑造的。兒童文學(xué)作品是給孩子的心靈打底子的,“如何使今天的孩子感動”的命題,似乎一直是曹文軒的思考與理念,當《穿堂風》展示了作家獲獎后的高水準和表現(xiàn)力后,那空空的、寂寞的穿堂風中,是否有一位作者的影子,也同樣在寂寞地、無聲地詢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