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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童明:你讀“不懂”木心,不是他的錯

[獨家]童明:你讀“不懂”木心,不是他的錯


來源:鳳凰文化 

童明,美國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分校英語系教授。出生于西安,在中國、英國和美國受過教育,1980年代初在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任譯員,1992年獲美國馬薩諸塞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在國內(nèi)外刊物發(fā)表過多種論文和散文。在國內(nèi)出版的主要著作有:《現(xiàn)代性賦格:19世紀歐洲經(jīng)典文學啟示錄》、《美國文學史》、《解構廣角論》(即將出版)等。

童明先生與木心先生相知相交達26年之久,是木心的好友,也是木心的研究者和英文譯者。

2015年11月14日,童明先生專程從美國趕到烏鎮(zhèn),參加木心美術館開幕典禮。他接受了鳳凰文化記者的專訪,講述了對木心其人其文的理解。鳳凰文化將訪談整理成文,以饗讀者。(采訪:何可人)

木心不好懂?

第一次見到木心的作品,是他的《散文一集》,感到驚喜:怎么還有這樣的中國作家!他和世界文學的規(guī)律合拍,又深諳中國的傳統(tǒng)。很會寫,善于創(chuàng)新,是少有的文體家。

木心一生經(jīng)歷坎坷,卻始終心靈自由,他對東西方文化多脈相承,形成對藝術和藝術規(guī)律的獨到的看法。我跟他說過:世界上有一批作家和你一樣,他們不僅對本民族的藝術感興趣,對全世界各種藝術傳統(tǒng)都感興趣,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都是跨文化跨文明的。比如,博爾赫斯、納博科夫。后來我向國內(nèi)學界介紹diasporic literature 這個新現(xiàn)象時,沒有按慣例譯為“離散”或“流散”文學,而是按其希臘詞源及當代的文學定義譯為“飛散文學”。木心很贊成這個譯法。他也說,“離散”或“流散”凄凄慘慘的,哪里有當代這些文化跨界作家個個身手矯健的形象。

“飛散”的詞源,指植物的種子和花粉飛散傳播,有生命繁衍的寓意。木心也是飛散作家。他不僅在國外生活了很長時間,更重要的是他有世界性美學思維,中西的哲學文化貫通得很好。

木心年輕時就做了一個選擇:“我要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我問過他:“怎么成為藝術家?”

他說:“連生活都要成為藝術”。

“生活怎么才能成為藝術?”

“你要自己悟,”木心回答。

木心

木心的先鋒性

木心善用故實手法寫抒情詩,讀起來像散文詩。還寫散文體的評論,散文小說。他的散文小說都是短篇,數(shù)量并不多。這種小說的重點不在情節(jié),不在構建故事,而在于營造詩意的氛圍,以揭示某些道理,有布寧(又譯蒲寧)、博爾赫斯的味道,可是和他們又不同。

他的“閑筆”很見功力,能用藝術家的觀察能力,把本不相關的東西相關起來,嵌入淡淡的哲思氛圍,文字似有神力。他是個藝術性的哲學家,是尼采般的作家,看到我們所能看到的,又看到我們通??床坏降摹_@種雙重的眼光極為難得。此處強,就強出別人許多倍。

你說,有人認為木心小說寫得不好。是嗎?我猜他們的意思,可能是木心的小說和他們習慣閱讀的小說不一樣。我們現(xiàn)在盛行的文學觀本身需要更新了。木心不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而是現(xiàn)代主義作家,是現(xiàn)代主義中的先鋒派。先鋒派并不脫離現(xiàn)實,他們看重文學概念的革新,走在文體和思想的前沿,以藝術本身的力量來面對現(xiàn)實。有一種更貼切的說法,叫“中斷[現(xiàn)實]的美學”(aesthetics of interruption)。為什么“中斷”?因為社會象征體系本身有問題,“中斷”意味著思考,多出另一個空間。

國內(nèi)會寫元小說的不多吧。木心會。很可惜,他寫得好的小說很少有人去評價。《空房》這個短篇是元小說(探討小說寫法的小說)。你再讀讀,敘述者在設想一對情侶之間的各種可能情節(jié)時,思考了人性、戰(zhàn)爭、文化的各種因素,還像福樓拜那樣按“情感教育”的過程清理了過于浪漫的情調(diào)。元小說在當代世界文學很普遍。但木心這篇有骨頭有肉,寫得好。我孤陋寡聞,沒有看到其他中國作家這樣寫。木心的先鋒寫作,一氣呵成的還有《哥倫比亞的倒影》、《明天不散步了》等等,很像伍爾芙夫人的寫法。另外,《明天不散步了》的文體受到盧梭《孤獨散步者的遐想》的影響。木心的寫法后面都有源頭,但他繼承時又寫出自己的風格,所以呢,潮,且有深意。

木心對藝術非常執(zhí)著。繪畫也好,小說也好,都講究觀念上的革新,這一點往往被人忽視。

中國作家中并非無人嘗試先鋒派或現(xiàn)代主義寫法。從世界文學的大局看,歐美、拉美、非洲都有比較堅實的現(xiàn)代主義時期。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卻時間短,僅在上世紀80年代有過一陣。這個浪潮雖然對固有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觀是一個反叛,但是太倉促,不徹底,僅涉及了皮毛,留下諸多遺憾。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高行健先生,有過比較膽大的先鋒派嘗試。但仔細閱讀高行健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他的文字不到家,有形式的試驗卻內(nèi)涵蒼白。木心有文字和思想的功底,既有內(nèi)容又有形式,二者有機結合。不僅有概念上的創(chuàng)新,他的創(chuàng)作將生存和藝術融為一體,有力量。

木心對中西方文化的融會貫通

我觀察到,只要木心認為有價值的藝術家,不管是古今中外,他都去認真學習。不僅學習,而且納入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不是只在《文學回憶錄》里談世界文學。木心的整個創(chuàng)作就是跟其他文明,跟世界文學家、藝術家在對話,而且水乳交融。

這種情況,中國當代文學里少見,應該大力去提倡。魯迅先生長處很多,其中一點就是注重從外國文學和文化中“拿來”。魯迅自己也沒有做完這些事。在此之后,似乎中國作家們滿足于看看其他中國作家,也去學學古人,或者古人也不學。當然,有例外。

朦朧派詩人是學西方的??墒菍W的時候,還沒有和西方更廣泛的文學傳統(tǒng)結合起來。比如,朦朧派有許多人讀過艾略特的《荒原》??墒?,艾略特的《荒原》是多少作家和傳統(tǒng)的匯總。要讀懂艾略特,還要讀艾略特讀的那些作家。

木心學習西方,是一家一家看,一家一家整理。不僅喜歡他們的文字,也喜歡他們的人格,再回到中國的傳統(tǒng),回到自己的經(jīng)歷去提煉,才找到適當?shù)奈捏w來焊接東西方。恰恰是木心這一部分作品,即便是喜歡木心的讀者,也還沒有完全讀懂。雖有木心熱,這一部分卻沒有熱,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

讀“不懂”木心,不一定是他的錯

木心的詩,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比較真實的情況是,一個喜歡讀木心詩的人,說他的詩好,指的是讀懂的一小部分,沒有讀懂的那一部分,就會說:哎呀,這個讀起來怎么這么累?

累, 因為還沒有懂。你感到累的作品,或許是個學習的機會,有一天突然讀懂了,那是另一種的好。

木心反感套話、空話,也反感太順溜的話語。順溜話是慣性思維的產(chǎn)物。不是有一個藝術的規(guī)律叫做“陌生化”嗎?藝術偏偏要把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和觀念變得陌生起來。木心的文字也是時不時地陌生一下。

另外一點,木心覺得中國古文化的底蘊非常深厚,其中一些精華已經(jīng)被忘卻了,所以他要適當復古。他的復古并不是大面積的。當這種復古出現(xiàn)在文字里,有些讀者又表示反感:怎么這樣寫,太拗口了。文學的文字是可以玩的,游戲才產(chǎn)生新意。用非常順溜的語言寫作,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文化保守主義?,F(xiàn)代世界是由布爾喬亞們引領流行文化的。布爾喬亞到了中國被稱為“土豪”,他們的生活方式產(chǎn)生崇尚金錢和權力的文化。此種文化喜歡一套順溜且甜膩的話語,維護的是既有的利益和價值。西方的現(xiàn)代派就是要反叛這種文化,偏偏不要跟著你順。文學不能太“順”。

當然,木心不愿意叫人讀不懂他。有些詩,大家讀懂了,覺得真的好,比如《從前慢》,樸實的詩意,暗暗批評現(xiàn)代化中的異化現(xiàn)象。木心還是主張文字平實而不做作。他厭惡靠詞藻堆砌來賣弄,主張故實,用故實的方法來抒情。

木心和我專門討論過“故實”。為了把問題講清楚,他給我寫了一封信,其中以李清照為例。我也舉了美國詩人的例子來佐證,比如Elizabeth Bishop. 有一段時間,木心老和我開玩笑:“童明教授在金發(fā)女郎里發(fā)現(xiàn)李清照了”。

用故實的方法抒情,符合木心的性格。木心的文字中情緒收得緊,有點像海明威。再強烈的情緒,也要收斂,不能濫情,英文叫restraint。木心是個懂得restraint的作家。我問木心怎么譯這個詞,木心說:光收斂也不對的,應該收放自如,該收的時候收,該放的時候放。現(xiàn)在有一種詩風,越濫情越叫好。情一濫,就不是真情了。濫情是文學中的“造假”。

看“不懂”木心,不一定是他的錯吧。我們要更多關心的,是他到底是怎樣在寫,為什么要那樣寫。八十年代時,大家心智活躍,談到我們正處在文化斷層。文化斷層至今還在那里,沒有人再提,不等于沒有文化斷層。我那一代的人經(jīng)歷過文革,書讀得不夠。我是到了美國以后才大量的看,一直就沒有停,幾十年下來才有些積累。國內(nèi)的教育,讀古文讓你讀一篇,一個片段,老師很少去一本一本講。《論語》沒有整本的去讀,《道德經(jīng)》不去整本的讀,那你怎么去理解、繼承,怎么形成獨立思考?

文學閱讀少的現(xiàn)象很普遍。還有一個問題,是不知道怎么做文學閱讀。不會讀,不會在閱讀中獨立思考,就還是在文化斷層里活著。木心站在文化斷層之外,在斷層邊的山上觀望。

木心對當代世界文學的變化很是關注。他很欣賞拉美的作家,對俄國的作家19世紀的傳統(tǒng)更不用說——那是偉大的傳統(tǒng),20世紀的這些俄國作家,他一一數(shù)過來,認為都比我們好。這是事實吧。

評論一個作家,不可以信口開河。坦白地說,在藝術面前,并非人人平等。不是一句“我看不懂你”就可以否定一個作家。我看不懂,因此你就不好?

當我們慢慢閱讀木心、了解木心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還有這么一個人,怎么把他和中國文學史聯(lián)系起來?

木心與文學史

目前而言,木心確實沒有寫入中國文學史。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現(xiàn)象?第一,文學也好,藝術也好,首要條件就是心靈的自由。在當下的歷史狀況里,藝術家真的心靈自由嗎?我們怎么評價一個心靈自由的作家?第二,文學參照體系應該隨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變化而變化。如果固守成規(guī),一直用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標準來考查作家和作品,木心這樣的作家就的確不在你的雷達之內(nèi)。

有意思的是,任何人在評論一個作家的時候,本身就帶著一種文學史觀。評論者的文學史觀在評論時顯露了出來。當然,堅持說你是對的,那是你的權利。不過,文學評論這件事要按文學規(guī)律做,如果不按那個道理講,就只能靠權力講話。現(xiàn)在有個時髦詞:“話語權”。很多情況下,是看誰人多勢大,山頭大,聲音也大。如果不靠權力的話,那就要談文學:文學史是什么?小說有哪些規(guī)律?散文有哪些的規(guī)律?為什么一個作家這樣寫,既是散文,又是小說?

文學評論家應該謙虛一點。文學現(xiàn)象在前,文學評論在后。因為有這樣的作家和作品,我才去思考他為什么是這樣一個現(xiàn)象,而不是我覺得應該怎樣怎樣。文學評論者自己不懂創(chuàng)作,或者沒有足夠的閱讀和知識,就去評論,那就有點傲慢了。體制內(nèi)的文學評論也傲慢慣了。傲慢來自權力。權力說,應該開個什么大會;權力說,文學應該如何如何。權力一摻合文學,權力和文學都腐敗了。

木心的作品,不僅給我們當代人看,留下來給未來的讀者看吧。

木心改稿非常仔細。我和他做的訪談,我會整理出來第一稿,他提修改意見,我同意之后,他又謄清一遍,再寄過來,我再提點意見,他再修改。我問他為什么要改這么仔細,他就跟我講一個故事;托爾斯泰寫的《戰(zhàn)爭與和平》,多厚的一部作品,托爾斯泰讓他太太幫助抄了兩遍。巨大的工程。稿子謄清后,裝上馬車去送給出版商。大概半個小時之后,托爾斯泰又想起來什么,說:不行,快把稿子追回來。太太就問:為什么改稿要這么仔細?托爾斯泰說:我要對未來的讀者負責。

現(xiàn)在的整個文化狀況,要理解木心還要慢慢來。我們的樓蓋得不錯,公路鐵路橋梁也修得好,現(xiàn)代化到了一定程度了,可是文化有多少提升?還有很多問題。有些作家立馬就火了紅了,有些作家要幾代以后,大家才承認曾經(jīng)有這樣的好作家。文學史是史,急不得。

木心講過,懂得不快樂的人或許更懂得快樂。他就是這樣的,該喜時喜,該怒時怒,該苦悶就苦悶,該悲傷就悲傷。思想有時候產(chǎn)生于苦悶和悲傷。張愛玲好像說過,只有悲傷的東西才是美,有力量的不美。我不贊同她后面的這個說法。木心也不會贊同。木心的悲傷和苦悶是有力量的,所以,他和張愛玲也不一樣。

木心年輕的時候,讀過不少哲學書,也寫過哲學式的論文。文革開始,那些文稿被沒收銷毀了。木心想到了尼采。尼采把生命的所有創(chuàng)作看做是美學性的,他糾正了把哲學和文學分開的柏拉圖傳統(tǒng),把詩和哲學又重新歸為一體。受尼采的影響,木心認為哲學性思考可以用文學藝術表達。他開始更多地寫感性的東西。有時候,木心的好在于其詩趣。有時候,是他文字中的歷史維度。有時候,是進入事物本質(zhì)而具有的深度。木心的文學作品中有嚴肅的哲學思考,不過文學化之后,思想成了遠遠的山脈,淡淡的地平線。和觀看中國山水畫一樣,你懂得散點透視,也就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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