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的世界滿是美妙
——序?qū)O瀾僖詩集《泥娃娃》
蔣登科(西南大學)
蔣登科,四川巴中人,文學博士,美國富布萊特學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評論委員會主任,西南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國新詩研究所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
江山代有才人出。最近這些年,我談過好些詩人的詩,從60后到70后,再從80后到90后,現(xiàn)在輪到00后了。在感嘆時間流逝的同時,也欣慰于詩歌藝術(shù)的發(fā)展和詩壇人才輩出。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即使當下的詩歌處境已經(jīng)遠不如從前,但愛詩的人始終存在,而且一代一代無窮盡。
我一直對中國詩歌的未來充滿信心。當我讀到孫瀾僖和她的同齡人的詩的時候,這種信心就更加明顯。瀾僖從9歲就開始發(fā)表作品,到目前為止,已經(jīng)在很多兒童報刊和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詩作,獲得過多種獎項,而且有作品被收入到一些有影響的選集中。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我還在大山里漫山遍野地瘋跑,根本不知道詩為何物,更談不上詩歌創(chuàng)作。我有時在想,這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在我看來,她至少是一個具有文學天賦的孩子,而且對詩歌創(chuàng)作充滿興趣,并有著不斷進步的渴望。有詩歌陪伴的童年是幸福的,用詩歌滋潤的人生之路也應(yīng)該是充滿夢想和色彩的。
每個人都是從童年走過來的,只是每個人的童年有著不同的滋味。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讀書,但是在那時的農(nóng)村,哪里有什么書可讀呢?于是,我經(jīng)常到生產(chǎn)隊長家里去尋找那些過期的報紙,讀上面的新聞和文學作品。我非常佩服那些能夠發(fā)表作品的人,覺得他們非常了不起,甚至很偉大。我們小時候的知識面非常有限,見識也少,在當時,縣城、省會、首都等等,在我們心目中都只是一個個遙遠的概念,根本沒有想過可以去到那些地方并留下足跡。我們當然也沒有多么遠大的夢想,幾乎每天與大山、森林、小溪、泥土為伍,沒有支撐夢想的土壤。當我讀到瀾僖的詩歌作品的時候,我真的為她高興,為他們這一代孩子高興。他們不但有了好的生活環(huán)境,有了遠足的條件,可以見多識廣,而且能夠通過文字把自己的感受、夢想、苦惱抒寫出來,有些作品還可以在刊物上發(fā)表。關(guān)鍵是,詩歌界的很多長輩還為她寫下了許多評介文字,對她給予鼓勵。在我們那個年代,這些事情是想都不敢想的,即使寫了,也沒有誰來關(guān)心,更不可能和那么多知名的人士扯上任何關(guān)系。
兒童天生就是詩人,只是我們有時對他們關(guān)注不夠,很少站在他們的角度去理解他們的內(nèi)心和情感,更很少去發(fā)掘他們在詩意發(fā)現(xiàn)和表現(xiàn)方面的潛力。對于兒童來說,世界都是新奇的,這種新奇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動力,也是詩意的來源。無論在題材上還是情感取向上,瀾僖的詩都擁有她那個年齡的特點。她的詩,寫的多是自然景色、家庭趣事和校園生活。在她的心目中,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那么美好,都充滿魅力,《桃花,催紅了春天的臉龐》:“你收集所有的紅霞,在三月/催紅了春天的臉龐。還有你懷里的童話/也粉紅著呢//桃花,你把夢也染成紅色吧/最好,帶上襲人的香/這樣,夢里夢外/都是一片春的海洋了”,在她的眼里,“桃花”、“紅霞”、“春天”、“童話”就是一個美好的世界,而且還賦予了本無花香的桃花以“襲人的香”,這樣的發(fā)現(xiàn)是屬于孩子的。在情感取向上,她的詩單純而充滿夢想,樂觀并擁有點滴的憂郁,比如《綠色的郵卡》中有這樣的詩行:“頃刻間,我變成一片葉子/頃刻間,我化成一縷陽光/我要把一株株小草、一棵棵小樹的夢想/染上十萬里浩蕩的春風”。作者的想象確實不同一般,由綠色想到了“葉子”、“陽光”、“小草”、“春風”,這些想象都與小詩人的生活積累、知識儲備和對世界的理解有關(guān),沒有受到過多知識和思想的牽絆。當然,任何年齡的人都有他們自己認為的苦惱和沉思,瀾僖也有自己對生活的獨到見解。外婆離開了,她滿懷不舍和思念:“河邊的垂柳依然青青/可我飽含的熱淚/一刻未停//外婆,我心里最溫暖的名詞/此刻,您卻擠壓出我滿眶的淚水/來澆灌這河邊無數(shù)的柳絲”(《再見,親愛的外婆》);《樓上的樹》有這樣一個詩節(jié):“不要說你永遠在這里/其實,我也和你一樣/囚禁在課堂/來,讓我們長出翅膀/飛向遠方”,詩中既有對課堂學習的判斷,也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她甚至開始追問很多在成年人那里已經(jīng)有些麻木的問題,比如《綠色的希望》有這樣的詩句:
曾經(jīng),這里的天空藍得發(fā)亮。
如今,霧蒙蒙的,
這是為什么呢?
曾經(jīng),這里的森林郁郁蔥蔥。
如今,光禿禿的,
這是為什么呢?
曾經(jīng),這里的河流清澈見底。
如今,昏暗暗的,
這是為什么呢?
這些追問或許不深刻,但我們必須承認,孩子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一些我們必須面對的問題。這中間蘊含著兒童的單純,而這種單純可以反襯出成人的麻木。在詩意的發(fā)現(xiàn)上,孩子在很多時候是成年人的老師。
瀾僖的內(nèi)心世界是豐富的。她不只是關(guān)注和自己有關(guān)的事情和經(jīng)歷,而且在作品中流露出一種責任感,抒寫了一種“正”的思考?!逗恿鳌肥銓懥俗髡邔⒆约和度氲酱笞匀簧踔寥松L河中的內(nèi)心體驗:“一條河流,在夢里穿行/蜿蜒的脈絡(luò)/繪織大地的豐饒和美麗//一條河流,在生命里穿行/激蕩的水波/抒寫人生的浩瀚和傳奇//呵,夢中的河流/流過夜的寂靜,奔涌成明媚的眼波/呵,生命的河流/淌過如花的年輪,把每一個平凡的日子/當成琴鍵,彈起浪奔浪流的歌”,“河流”、“夢想”、“人生”等等,組合在與河流有關(guān)的詩篇之中,顯得非常妥帖,給人一種流動感,而這種流動感和詩人意識到的人生有著同一的脈絡(luò)和跳動。她的有些作品中還抒寫了具有哲理意味的體驗,讓人吃驚,比如《殘雪》:“瑟瑟的詩行/在大地上改寫//陽光是一枝敗筆”,“陽光是一枝敗筆”使人眼前一亮,我們不得不佩服詩人的大膽和勇氣;《一朵花》中有這樣的詩行:“啊,世界如此美妙/千萬不要用我們有限的眼光/來丈量”,她居然發(fā)現(xiàn)了“有限”與“無限”這樣的話題,而且意識到人自身的局限;《雪》:“窗外的雪花 漫天飛舞/每一片都有著自己的輕紗/在風中墜落/化成一滴小小的水珠/被遺忘的顏色/白色為什么是白色/它遺忘了自己 在迷霧中徘徊/灰色為什么是灰色/它被人們遺忘 落寞地躺在顏料盒里”,由物及人,由外及內(nèi),由小及大,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內(nèi)化工夫確實了得?!断鄡岳锏臅r間》有這樣的詩行:
相冊里的時間
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但我們生命中的河流
無盡綿延
早已沒有了交點
詩人對時間非常敏感。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對時間的獨特解讀是詩人深入現(xiàn)實、人生的不可或缺的重要角度。
關(guān)于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和“正”的力量的發(fā)現(xiàn)及抒寫,我想特別提到《你們能回家嗎——為留守兒童而歌》。這首詩或許不是瀾僖詩歌中最引人注意的,也不是最優(yōu)秀的,但它抒寫了詩人對留守兒童的心靈世界的關(guān)注和理解。作為同齡人,她或許比成年人能夠更容易走進那些孩子的世界里,尤其重要的是,她真正理解了這些孩子渴望的是什么:
……
只是晚上總會起身
站在院墻邊
朝遠方望去 無盡的山巒重疊
化為了一張親近而又模糊的臉
但遠方一直是遠方
是無法抵達的天堂
于是 你只好 在夢里
流著淚 呼喊
爸爸媽媽 過年了
你們能回家嗎
這樣的詩句,讀起來使人心酸,也帶著親情的溫暖。她或許還不知道這些孩子為什么會成為“留守兒童”,但她和這些孩子在心靈上是相通的,其間透露出一種同情和關(guān)愛,蘊含著一種大愛的精神。
我不知道瀾僖讀過多少他人的作品,包括外國的、傳統(tǒng)的詩歌作品,但我從她的有些作品中讀到了一種傳統(tǒng)詩詞的韻味,比如這首《秋》:
挽一籠輕紗 聽兩只昏鴉
葉子從樹上飄零而落
吱呀
鋪幾許黃沙
拾一把桂花 煮一壺清茶
任憑流水逝去
叮咚
品一杯浮生
賞一樹紅花
這是小詩人新近創(chuàng)作的作品,她使用了一些單音節(jié)詞,使用了一些象聲詞,使用了一些傳統(tǒng)的意象,采用了虛實相生的手法,使作品具有了別樣的意味,比她過去的一些作品顯得更優(yōu)美,多了一些文人味道,有了更豐富的向內(nèi)的體驗。我們或許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因為小小年紀就外出求學,遠離了父母、伙伴和其他親人,她的感悟更加深入內(nèi)心,在很大程度上拋棄了初學寫作時曾有過的理念先行的不足。同樣是新近創(chuàng)作的《可不可以》也可以為此提供佐證:“我可不可以/用魚桿/釣一片月光/把她放在/沒有星星的地方//我可不可以爬進煙囪/偷一小罐炊煙/密封/放在遙遠的地方//好讓想家的人/知道/家一直都在那個地方”,“月光”、“炊煙”在詩人那里是“家”和思念的象征,這些意象對于一個想家的孩子來說,顯得特別親切,因而在對月光、炊煙的反復吟詠中,詩人實際上也就抒寫了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深深的想念。
可以說,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人生閱歷、知識儲備的不斷豐富,瀾僖的詩越來越切入了詩的本質(zhì),詩味越來越濃。從童年詩心態(tài)到少年心態(tài),瀾僖的詩在不斷發(fā)生著變化,我們可以通過閱讀她的大量作品,清楚地捕捉到她在藝術(shù)上發(fā)展、變化的脈絡(luò)。
我曾經(jīng)讀過很多兒童詩,也為一些兒童詩詩人(不是兒童詩人)寫過評論,但我所讀到的兒童詩更多地是成人創(chuàng)作的,有著明顯的成人心態(tài),或者說是盡力以成人身份、心態(tài)去揣摩兒童的心靈世界。瀾僖的詩完全出自兒童、少年時期的情感體驗,它帶給我們的是一個別樣的世界,一個純粹而美妙的兒童、少年的心靈世界。
我在前面說了,瀾僖和他們這一代孩子是幸福的。就瀾僖本人來說,更是如此。她有非常愛她的詩人父親和醫(yī)生母親,隨時關(guān)注著她的身體和心靈的成長。也是因為她的父母,我在多年前就開始關(guān)注她的創(chuàng)作,時常去她的博客溜達,也讀到了她的父親轉(zhuǎn)發(fā)給我的一些作品。我多次在她的博客中留言對她給予鼓勵,但我沒有撰文對其作品進行較為系統(tǒng)的評論,主要是想對她的創(chuàng)作進行更多的觀察。這一次,梓文告訴我,孩子要出版詩集了,而且我也感覺到她在創(chuàng)作上的進步比較明顯,所以答應(yīng)為這本詩集寫點閱讀感想,為孩子祝福和鼓勁。
最后要告訴瀾僖的是,詩是一種美好的存在,但對于人的一生,詩又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我經(jīng)常說,一個人不一定要成為詩人,但一定要成為有詩意的人。詩意可以給人生帶來豐富的色彩。在這個年紀,除了詩,我們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比如課業(yè)學習,比如知識積累,比如對他人和世界的關(guān)注,等等,一定不能因為愛好詩歌而放棄其他。我記得,呂進教授曾經(jīng)說過詩人應(yīng)是博識家。一個人只有在具有了豐富的人生與知識積淀這一前提之下,才有可能成為優(yōu)秀的人,也才可能成為優(yōu)秀的詩人。
祝賀瀾僖,期待她創(chuàng)作出更多美好的詩篇,祝愿她的人生成為充滿詩意的成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