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提出著史者需具史德、史才與史識,三者缺一不可。其史才指“貴能分析,又貴能綜合”;史識指“自然能見其遠。又要能看出每一事之隱微處,不單從外面看,須能深入看”;史德指“不抱偏見,不作武斷,不憑主觀,不求速達”。
其實我覺得還可以再簡化一些:史德者惟真相是求也;史才者作史之才能也;史識者對于歷史之真知灼見是也。無史德而有史才,則史才越大越易扭曲歷史真相;有史德而無史才,則不能形成獨到之見識,不能成就真正之信史。而史識也只有在前二者之基礎上方能形成。
呂思勉先生,無疑便是具備史德、史才、史識之史學大家也。讀先生之《中國政治常識》,其史德、史才固不必論,只其史識,就令人嘆服!
關于六國之破滅,秦之一統(tǒng),歷史上論之者多矣,如“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蘇洵《六國論》)。
而呂先生則認為:秦人所以能收成功之利,則——
(一)他地處西垂,開化較晚,風氣較為誠樸。
(二)三晉地狹人稠,秦地廣人稀,秦人因招致三晉之民,使之任耕,而使自己之民任戰(zhàn)。
(三)又能奉行法家的政策,裁抑貴族的勢力,使能盡力于農(nóng)戰(zhàn)的人民,有一個邀賞的機會。該是其最重要的原因。
(《中國政治常識》第五章《春秋戰(zhàn)國的競爭和秦國的統(tǒng)一》)
最后一個原因論者較多,而前兩個原因,則少人談及,尤其“秦人因招致三晉之民,使之任耕,而使自己之民任戰(zhàn)”。此三點較之蘇洵的“弊在賂秦”,更接近歷史之真相。
高帝本是無賴子,文、景兩帝亦只是個尋常人,凡事都只會蹈常習故之故。當這時候,天下新離兵革之患,再沒有像戰(zhàn)國以前年年打仗的事情了……
這時候的中 央政 府,又一事不辦,和秦始皇的多所作為,要加重人民負擔的,大不相同。在私有財產(chǎn)制度之下,人人都急于自謀,你只要不去擾累他,他自然會休養(yǎng)生息,日臻富厚。(《中國政治常識》第十章《漢武帝的內(nèi)政外交》)
劉邦是個無賴并非什么新論。
而史書上對文、景二帝的無為而治、與民休息則評價甚高。似乎整個社會的財富積累,都與此二帝之政策密切相關。然先生獨獨指出,“在私有財產(chǎn)制度之下,人人都急于自謀,你只要不去擾累他,他自然會休養(yǎng)生息,日臻富厚”。
這也并非皇 帝一人的功勞,是人性使然,當然其大前提是“在私有財產(chǎn)制度下”,小前提是你不去擾累他。假如你像前面的秦始皇、后面的隋煬帝那般,雖大前提沒變,然其好大喜功,大興土木,百般萬般地去“擾累”百姓,那他又如何能休養(yǎng)生息,日臻富厚呢?而古往今來,統(tǒng)治者擾累民眾之事還少嗎?
他對漢武帝的評價也不甚高,與《漢武大帝》電視劇所展示的“漢武帝的雄才大略使?jié)h朝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簡直判若倆人:
漢武帝并不是真有什么本領的人,但是他的志愿,卻較文、景兩帝為大,不肯蹈常習故,一事不辦,于是久經(jīng)擱置的問題,又要重被提起了(同前)。
漢武帝的用兵,是很不得法的,他不用功臣宿將,而專用衛(wèi)青、霍去病等椒房之親。紀律既不嚴明,對于軍需,又不愛惜,以致士卒死傷很多,物質(zhì)亦極浪費(衛(wèi)青、霍去病大出塞的一役,漢馬死者至十余萬匹,從此以馬少則不能大舉兵事。李廣利再征大宛時,兵出敦煌的六萬人,私人自愿從軍的還不在其內(nèi),馬三萬匹,回來時,進玉門關的只有一萬多人,馬一千多匹。史家說這一次并不乏食,戰(zhàn)死的也不多,所以死亡如此,全由將吏不愛士卒之故,可見用人不守成法之害)。
只因中國和匈奴,國力相去懸絕,所以終能得到勝利。然此乃國力的勝利,并非戰(zhàn)略的勝利(同前)。
我沒有看過《漢武大帝》,不知漢武是如何“大”的。但“漢武帝并不是真有什么本領的人”“漢武帝的用兵,是很不得法的”,這些無論如何談不上雄才大略的。希望該劇的編劇與導演可以反駁呂先生的話。
先生認為,清朝的統(tǒng)治者對待漢人的方式,為“明目張膽摧折漢人的民族性”——
從來開國的君主,對于前代的叛臣投降自己的,雖明知其為不忠不義之徒,然大抵把這一層抹殺不提,甚且還用些能知天命、志在救民等好看的話頭,替他掩飾,這個可說是替降順自己的人留些面子。清朝則不然。對于投順他的人,特立貳臣的名目,把他的假面具都剝光了。
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大興文字之獄,以摧挫士氣。乾隆時開四庫館,編輯四庫全書,卻借此大燒其書。從公元1763到1782二十年之中,共燒書二十四次,被燒掉的書有五百三十八種,一萬三千八百六十二部之多。不但關涉清朝的,即和遼、金、元等有關涉的,亦莫不加以毀滅。其不能毀滅的,則加以改竄……
他又開博學鴻詞科,設明史館,以冀網(wǎng)絡明季的遺民。然被其招致的,全是二等以下的人物,真正有志節(jié)的,并沒有入他彀中的??!(《中國政治常識》第三十一章《清代的盛衰》)
清朝的大興文字 獄,借編輯四庫全書之名而行燒書、改竄之實,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實。然特立貳臣名目,將叛臣的假面具都剝下,其用意正與大興文字獄同,為的是摧挫漢人之士氣。如此見識,就遠超許多人,更非那些寫《康熙大帝》《雍正皇 帝》《乾隆皇 帝》之人所能比擬的了!
而類似之真知灼見,書中比比皆是,感興趣的朋友自可去閱讀全書,不勞我在此羅嗦。
在結束本文之前,我想回到書名《中國政治常識》之“常識”二字上來?!秶Z辭典》解釋“常識”是“謂一般人所應有且能了解之知識,對專門學識言”。但請別小看這一般人都應有且能了解之“知識”,就上述呂先生所拈出之常識,又有多少人能夠具有呢?呂先生此“常識”,其實就是他的史識,是他本著一顆求真之心,在掌握大量歷史事實之基礎上所形成的。雖曰常識,得來非易。
朱學 勤先生曾言:“知識是一個境界,見識是一個境界,知識、見識之上的膽識,則更是一個境界。說得淺白一點,大概一桶知識換來一滴見識,而僅有見識卻還是不能換來膽識,只有再加一點其他稀有元素,一桶見識才能化為一身膽氣?!保ā独︻櫆省罚?br>
而呂先生的“常識”,大約就是朱學勤先生眼中的“膽識”吧。郁土微信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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