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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茅草一樣活著

小說:----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女作家“石繼麗”作品集

(2009-11-19 15:22:42)

 

像茅草一樣活著 

 

   在我的印象中,屋檐坎下的那個桃桃嬸一直在奶著孩子似的,頭上捆著一條白毛巾,斜扣的滿襟衣服經(jīng)常上摟著,胸前年復一年地橫著一個藍布頭衣服捆著的孩子,拖著一雙破了眼的黑燈蕊絨布鞋。

    可就是這個女人,竟然在我們二十年未謀面后的早春的下午,差人給我送來了沾香粉的大紅帖子,說是茅屋拆掉了,蓋了新磚房,并且還要結(jié)婚,兩場麥子一場打。我正在收拾材料,這大紅貼子著實讓我癡迷了一陣。

      這桃桃嬸,可是我懵懵懂懂曉事起對這第二故鄉(xiāng)的最深烙印了。

                                 

      桃桃嬸就住在我們屋檐坎下。我們一家是下放到這個村的,當時叫生產(chǎn)隊。因著兩個外來漂亮女人共同被生活磨逼的經(jīng)歷,使桃桃嬸與母親甚過姐妹般貼近。聽母親說,桃桃嬸是陸陸續(xù)續(xù)嫁過來的。第一個丈夫是常德走口岸的,解放前家底殷實,桃桃嬸只有十六歲的豆蔻年華就跟著這四十七歲的男人私奔了。母親說桃桃嬸最附貼的丈夫就這第一個,雖說他吃喝嫖賭什么都干過,可娶了桃桃嬸后就徹底收了心,人又高又壯會哄桃桃嬸。母親說,桃桃嬸曾在某個冬夜從里間茅屋里的箱底翻出一個小紅布包,里面裹有白銀的戒指、金耳環(huán)子,還有一只指頭粗的玉鐲子,并且不知從哪翻出過一件猩紅平絨旗袍,說是第一個男人給她從津市捎回的布,臘月里趕做成,正月間穿著走了好多家親戚。母親說,桃桃嬸只敢在半夜三更里偶爾寶珠似的端出來,小心地把它們瓣開,撫摸一陣,直到哭一場后方才幽幽地把它們藏回原來的地方。桃桃嬸與母親認識時這個男人已經(jīng)去世十四年了。

      在這期間,桃桃嬸用那白緞似的身子正伺候著第三個男人。的確,這后來的任何一個,是跟第一個比不得的。由著第一個丈夫去世,婆家又被劃分成地主,她很理智地選擇在一個黑夜帶著兩個孩子離家出走,在一個距離她故鄉(xiāng)幾百里外地方找了一戶人家,在這戶人家的三個“未婚青年”中攆了最大的三十八歲當私塾先生的國福。國福以前沒償過媳婦的滋味,加上又患肺結(jié)核病,跟桃桃嬸只打伙兩個月一不小心就死了。桃桃嬸草草地把國福葬了,掬了幾捧眼淚,就拖著兩個懷著一個又奔了這第三個丈夫述生。

      述生在桃桃嬸的光環(huán)下,恰是巴黎街頭漂亮女人傭請的陪襯玩偶。一副尖削臉,一只紅鼻子,連耳朵也不規(guī)則一邊大一邊小地貼著小腦袋。村里不分輩份大小,叫他述生佬。只要一聽到這呼喊,他就習慣地縮縮脖頸,露出副熏黃并且極不整齊的牙齒,皺簇起顴骨以下的肌膚,陰笑著臉。笑的時候從他凹凸不平的牙縫里流下涎水,富有粘性地懸掛著,直到人家取笑他或是自己發(fā)現(xiàn)時,才伸手一把抹掉它。述生在桃桃嬸之前的婆娘是塌鼻子,說話象外國佬,很難懂,終是死了,因此娶了桃桃嬸這樣一個半老徐娘仍風韻猶存的女子,在村子里反倒讓他提高了些聲譽。于是他也就忘了桃桃嬸從前跟過其他男人。接下來四年里,創(chuàng)造了“福來、祿來、壽來”三個產(chǎn)品。桃桃嬸真的就成了一個大觀園里的母后了,六個孩子,四男二女,可是沒有想象中的權(quán)威。述生娘對桃桃嬸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敬佩有加,天天守著,防著她跟述生外的任何一個男人說話。桃桃嬸過著縮手縮腳的日子,又奶著孩子,因此在那幾年當中仿佛一盞燃盡了柏油的燈。

      我記得桃桃嬸當年住的屋子極矮,用暗紅色的沙巖壘成,外面漿著黃泥巴。屋頂上蓋著些很凌亂的茅草和杉樹皮,上面橫七豎八地壓著幾根長長的竹桿。冬天風呼呼吹的時候還可見一些茅草從屋背上飛下來。

      桃桃嬸對我極好,仿佛我也曾在她的懷抱里吸吮過,常常抱著最小的孩子站在屋檐下叫喚我。她最愛給我梳小辮,光溜溜的,有時還用剪刀剪出一道參次不齊的劉海,用手沾上水,將劉海綹成曲曲彎彎的一絲一絲,甚是好看。她用極溫柔的手撫摸我,還從屋前那茅草坡上砍回干茅草,給我織小背簍、小搖藍、小桌子、小床之類的東西。這在當時是很奢侈的玩藝了。這一切無不填充著我母親忙碌中留給我的空白。在我的記憶中,桃桃嬸總愛坐在那個火坑邊,旁邊是堆得很高的做柴燒的芭毛,屋后門邊是一口大灶,既給人炒菜做飯也給豬煮食用。屋里常躥進一頭小豬。

      桃桃嬸一家九張嘴一直在貧困線下掙扎。

      大概是在我七歲的一個夏夜里,我躺在涼席上,倦了,就閉上了眼。桃桃嬸搖著蒲扇,跟我母親說起一件事。結(jié)合我現(xiàn)在的閱歷,回憶起來并將它串聯(lián)成故事,大概是這樣的情境:

      那天,桃桃嬸在茅草坡看守那頭瘟水牯,已到了黃昏時分。??胁?,桃桃嬸就想起自己也餓??此南吕餂]人,桃桃嬸就跑到隊里的紅薯地里挑一根粗大的藤子,摳出一個碗口大的紅薯,抱著它直往那片茅草地里跑。可是,正在桃桃嬸用指甲掐出一小塊往嘴里送時,不早不晚,隊長金三伯正背著把鋤頭站到了她面前。

    桃桃嬸嚇呆了,泥乎乎的紅薯從胸襟前滾落去了許遠。隊長躬身從地上撿起那足以證明她是賊的東西,眼睛里露出綠光,攔住桃桃嬸的去路。桃桃嬸向他告饒著:

    “我實在餓得不行了,我求求你,放過我吧,金三伯!”

    “不行,叫一聲‘心肝兒’,只要叫一聲,就放你走!”

    “我今后……我今后再餓也不做這種丑事啦!”

    “你吃吧,我沒有看見。不過你得好好地喊我一聲……三哥!”

   “ 天黑了,我該回家了!晚了述生會罵我的!”

    “晚了才好,晚了我們兩個在這里……”

    “爛舌頭的,盡不說好話!”桃桃嬸的臉漲紅了。

     “你叫!桃桃妹子!你叫!你叫啊!叫聲三哥也不行嗎?我又沒有欺負你!下次我還會在分統(tǒng)銷糧時照顧你的!你不叫也行,我是看見你無辜遭述生娘的欺,心里氣著哩!你大老遠地來到我們村里,無親無故的,自己也像個沒娘的孩子。我?guī)缀跏强粗阋惶煲惶煸庾锏?,我這心里頭也難受啊!妹子,打明兒我再去大隊弄些統(tǒng)銷糧吧,你看你的身子,已經(jīng)走不起路啦……”說著說著的時候,隊長的鋤頭已經(jīng)棄在了一邊,他伸出兩只大手,把桃桃嬸的手使勁抓在他那雙鐵鉗般的大手里揉搓著。

   “你……你還是放我走吧……。”當桃桃嬸有氣無力地說出這句話時,她已經(jīng)倒在了金三伯的懷里。跟述生這么多年來,哪個男人敢在述生娘身子骨硬板時這般哪怕用話愛貼過桃桃嬸!或把桃桃嬸當姑娘一般待過!而且桃桃嬸不也一直想從這些好男人當中找一個合意的替手,希望得到命里所許可的基本享受嗎?于是桃桃嬸半推半就著慌亂地把自己給了他。在那片茅草地里,金三伯給了她一些氣力,一些強硬,一些溫柔。桃桃嬸用這些東西將自己陶醉,醉到不醒人事,好大一會兒才恢復,有點疲倦,全身軟軟的心卻有一種痛快淋漓的舒暢。

     后來我還聽到桃桃嬸茫然地說:“唉,反正我也是跟過三個男人,摔碎多年的桶,箍不起來的了……”

     桃桃嬸好聽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聽得見兩個漂亮女人一聲接一聲的嘆息。

 

     日子過得不緊不慢。漸漸又到了下一個秋天。這期間金三伯和桃桃嬸經(jīng)常去到那塊紅薯地找些樂趣。忽然有一天,這事被桔子嬸看見。這是個麻子女人,金三伯的堂客。當時她盛滿豬草的背簍都扔了,一口氣跑到述生的娘面前,把她認為像天垮下來一樣的大事一五一十報告給述生娘。想到自己男人近日來對自己不聞不沾,于是她充分發(fā)揮每根神經(jīng)的想象力,添鹽加醋,足足讓述生娘燒了三袋水煙功夫才聽完。述生娘氣暈了,這是個二十多歲就守寡的老女人,揮手就將四尺長的煙桿一把甩出五六丈米遠的陰溝里。接著吩咐大伯娘將述生找來,要他去柴屋里找截大樅樹,一刀一刀劈下來一大堆,堆在那臉盆大的窗戶下,那是晚上用來點燈的;最后責令述生找些“家伙”來。于是火炕邊便壘起一堆三四尺來長的水竹桿。

      那天,桃桃嬸摸進家門,的確已是上燈時候了。述生娘剛好燃起一盞柏油燈,布滿皺紋的臉孔給照得紫紅,一聽到桃桃嬸進門的聲音就炸開喉嚨罵起來:

     “好大膽子的破鞋子!白虎精!你先給我跪下!我問你,你死到哪里去啦?你說呀,你說!”桃桃嬸在瞬間明白過來,仿佛婆婆手里已握有她千種罪證似的,她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

     “你這千金小姐!你的魂丟到哪里去了?喂野狗了?!”隨后是竹桿重重地落在桃桃嬸身上沉悶的聲音,桃桃嬸發(fā)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慘叫聲。

     “你叫!你叫!!你叫!!!”婆婆歇斯底里地吼叫著。

    伴著這瘋?cè)税慵饪痰目窈魜y喊,更沉悶的竹竿抽打在肉身上的聲音從茅屋里傳出來,接著又是一陣不堪入耳的咒罵聲。漸漸地再未聽到桃桃嬸的一片兒哭聲了。

     母親趕了來,從述生娘手里奪過竹條。述生娘仍像上了發(fā)條似的停息不了惡罵:“你丟盡了我們金家九代人的臉啊!我一輩子守著述生,也沒象你這個騷狐貍見不得男人!”又伸手一把揪住桃桃嬸的頭發(fā)。桃桃嬸的發(fā)髻散了。隨著述生娘的拉扯,桃桃嬸的腦袋就象鐘擺似地被送來送去,身子可憐地彎曲著,嘴唇卻死死咬住一個字也不討?zhàn)?。述生象個外來的手藝人,舉著柏油燈靠娘坐著,沒有喜悅,也沒有悲痛。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桃桃嬸從這茅屋里出嫁了。

      出乎意料地是桃桃嬸真的在那以后一不做二不休跟準了金三伯。

   從那以后,我??吹教姨覌鸶羧钗逶诿┪蓍T前的桃樹下照一面小圓鏡,并偶爾傳來她對著鏡子嗤嗤的笑聲。我還開始看到桃桃嬸一邊在灶下忙碌給孩子煮白米飯,一邊把煮好的菜糠粥一勺一勺地舀到豬欄里去,“羅羅羅”象哼歌般地招呼著。那時我們的飯里是加進了很多玉米或紅薯的,米在其中只是點綴。

    聽母親說,桃桃嬸的娘家曾供她讀過不少書,有這副清泉般的嗓子也不奇怪。

    有時她一邊把散落在桌上的飯粒仔細地撿到自己碗里,一面吩咐孩子要小心別讓飯粒跳出碗口,碗底也要用筷子扒干凈:“扒不干凈,長大后要象你爸爸一樣討個塌鼻子媳婦啊!”

      “哦!嘿!”孩子們互相看著碗底爭執(zhí)著:“四佬要討塌鼻子媳婦哦!”“你討!你討!”“你討,三佬要!”他們從不說大佬討。大佬是常德隨來的孩子,像他父親一樣俊朗。如果這時桃桃嬸正在屋檐下面提著一木桶水,搓著一盆衣,她必是望著大佬,臉上顯露出夢幻般的笑容。但是,另一種生活也相伴而生,那就是半夜里,我常被一陣陣吵罵聲驚醒:

     “今天你又死到哪里去了!扣下你這頓飯!你要吃一粒,就撕碎你這張狗嘴!”

“破鞋!你又折磨他!他是你男人呀!你聽了哪個驢子話啦!你再折磨他,我在陰曹里變鬼也要卡死你!掃帚星!白骨精!”

      一個長得太標致的女人就這樣不分寒冬酷暑地被折磨著,一年又一年。那些夜晚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這古老荒僻的地方我所能呼吸的就是這種異乎尋常的沉悶空氣。

     當然那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在我的回憶里,桃桃嬸依然是豐姿卓約而又美好的女人。

    我特別感慨著幼年時她老給我扎小辮的情份,又聽說我們那村通了公路。于是按請?zhí)系娜兆?,找了輛車,出發(fā)了。

 

 

      遠遠地望見茅草坡上桃桃嬸曾住過的那間小屋已不見了蹤影,一棟三層的磚房正填充著那塊空白,公路直通往那屋。

      已是下午四點光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圍坐在一個又一個園桌旁用飯。遠遠聽見孩子們打鬧的嘈雜聲,酒桌上的男人陶醉的劃拳聲。很多年未曾回這地方了,內(nèi)心有些莫名的沖動,又有些莫名的恐懼。我下車走進那片熟悉的茅草叢,也就是桃桃嬸和金三伯常進出的地方。

    這里的一切,不論是一塊墓碑,還是一棵古樹,雖年代久遠,卻依然感到熟悉和親切,它們仿佛什么也沒有變動。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小叢紅紅的野菌,磨茹似地立著,色彩異常鮮艷,然而它是有毒的。桃桃嬸就曾采過這東西試過,結(jié)果差一點被毒死。我想到所謂生活這東西不也一樣嗎?!對于一個不幸的人,那色彩鮮艷的毒物將是一種怎樣可怕的誘惑!

      這時,那口老井里傳來了水桶打水的“撲咚”聲。村婦微微搖動腰肢,不時把耷拉在額前的發(fā)綹拋到腦后的動作使我感到她有著桃桃嬸年輕時的影子。

     從她那里,我很輕易地了解到桃桃嬸的情況:近年來桃桃嬸帶著大大小小六個孩子,在張家界至常德的一條公路上開起了路邊旅館,還請了幾個上好的姑娘。近十年內(nèi)說是賺了百把萬,給孩子都體體面面成了家,并找了八萬元給述生,換了一張離婚證,自己則相了一個很年輕的后生伴著。

   這讓我很有幾份興奮。一輩子過早熄滅了愛情卻又祈盼享受愛情的女人,生活最終對她有所補償。想著桃桃嬸的命運,跨著有些迷惘的步子,我尋思著桃桃嬸會怎樣歡迎我這個二十年未曾謀面的客人呢?

      這時,狗傳來了吠聲。零零落落的客人中有人認出了我:“細妹子!桃桃嬸啊,你看細妹子也來啦!”接著我看到暮色里走出一個高挑的女人。

    “范真,你快出來!你快出來!細妹子在哪?啊,細妹子!”說著就跑上前來一把抱住我。

      “好多年不見了,虧你還記得來看看我!喲,都長成大人啦!這么胖啊!福氣!福氣!快坐!快坐!娥子,快給你小姨呈杯茶來!”桃桃嬸用手按住我的肩久久不放。

    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我得了個極清楚的印象:桃桃嬸已完全改變了我小時眼里的低眉低眼的模樣。她的目光和笑意再次顯示了巨大的魅力,使我萌動了那種久遠異樣的鄉(xiāng)情。頭發(fā)仍然很黑,高高地盤在頭頂上,和下面的暗紅色繡花的金絲絨衣裙結(jié)成一段哀怨似的別有風情。如果單從身材看的話,用豐滿韻致一點也不過分。只是那張臉經(jīng)過歲月的精雕細刻,留下了脂粉掩不住的蒼桑。那雙在很多男人面前款款深情過的明眸,仍嵌在那張圓圓的臉上,只是不再流動出明澈的秋水,而是迷朦著霧般的東西。那曾經(jīng)在跟三伯后象初綻的花瓣兒似的常泛出桃紅色的眼瞼也開始松垂。抓住我手的袖口里,不時傳來陣陣濃郁的香氣,我的心不由緊了一下。然而,她仍是桃桃嬸,好象昨天還見過面的桃桃嬸,我這仍然妖嬈的桃桃嬸啊!

      經(jīng)那么多的熱情折騰之后,我們終于在一張圓桌旁落了座。那個被桃桃嬸用有點過于親昵低喚的叫范真的男人,這會兒也就正好坐在我的對面。我像桃桃嬸的娘家親戚一樣打量起他來。

      說句心里話,當我的視線觸及他的目光時,我內(nèi)心竟然有一種驚顫的感覺。方方的下巴,棱角清晰的大嘴巴,黑而柔軟的頭發(fā)從中間分開,松松地拋向腦后,那么不寬不窄的眉毛整齊的直直地伸向太陽穴,只是在眉梢有那么幾根,微微地向上翹著,這使他在不作聲的時候也給人一種神采飛揚的感覺。是的,我想起來了,就象出入舊上海上流社會舞會的那種很有派頭的男人。打扮無疑是最時髦的,一身挺闊的深藍西服中間露出一條金黃魚鱗條紋領(lǐng)帶。一雙手很優(yōu)雅地夾著一支云煙,是相思鳥。無論從哪個側(cè)面看,確是一個有氣度的美男子。只是他的略大的眼睛在吞云吐霧中讓人感到一種難測的冷漠。他和桃桃嬸坐在一塊,我忽然就想起了慈禧和小寶。

      “細妹子,來,喝酒,專門留的‘酒鬼’。范真,來,我已經(jīng)喝得不行了,你賠細妹子喝幾杯!”

       我看著那個叫范真的男人很得體地欠起身來,拿過酒瓶,往我的酒杯里很熟練地斟著酒,舉手投足間頗顯一種訓練有素。這樣的形貌加這樣的舉止,在這樣一塊紅墻黑瓦的黃土地上的確是有些令人刮目相看的。

    我舉著酒杯,很想使自己說幾句得體的祝福的話來,可是當我面對桃桃嬸那有些放浪的眼神時,話又阻在了喉嚨里吐不出來。我終于站起身向桃桃嬸舉起了酒杯。桃桃嬸毫不遲疑地一飲而盡。范真又仿如一個服務生一般,非常及時地為桃桃嬸酌滿了酒。桃桃嬸在其他幾個西裝革履象穿著工商稅務制服的男人的恭維聲中又喝了好幾杯。          

     范真自始至終做的事就是倒酒,并謙恭地向桃桃嬸笑著。

     “桃桃嬸,你今天喝得夠多了,當心醉啦!”我還是忍不住勸桃桃嬸。

    當我看見桃桃嬸將她的整個上身放在了范真的胸懷前,并用手在范真的臉上開始捏掐把玩時,我放下筷子,想離席。我感到一種她放縱自己旁若無人帶來的不愉快。范真注意到了這點,將桃桃嬸用力往外推了一下。桃桃嬸終于是若有所悟地從范真懷里掙扎著豎起來,用一只箍著足有十幾克的寶石戒指的手抓住了我:

     “細妹子,我不會醉,絕對沒有醉,我的酒量大得很,你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陪多少男人喝過?哈哈,他們都倒在我的腳下!”

      她又得意地拍著自己的胸脯:“細妹子,你不知道今天我有多高興!幸好那時候跟述生的時候我上吊、投水都沒死成!不然就享受不到今天的快活了!唉,那種鬼日子!他媽的述生老不死的娘都敢欺侮老子!也不看看他述生是個什么東西!我詛咒他家八輩子!”

    桃桃嬸眼里噴出火:“現(xiàn)在,我那樣都有!長虹彩電還是三十四寸的呢!還有洗衣機、冰箱,什么晚安席夢思,我認不到幾個字卻還買了三臺電腦!哪一樣我家里找不到?一切都有啦!你說我該不該讓他們看看,當初那個被當作破鞋的女人,今天比他們強!強十倍!不!不!強百倍!強一千倍!!”

      因著激動,桃桃嬸的手顫抖起來,酒灑了出來。“我今天還只喝二斤,絕對沒有醉!心里明白得很!……唉,苦日子過去啦,有錢啦,一切問題都解決啦,再不愁吃穿啦,你說我怎么不高興,哪能不高興呢?細妹子?”

    桃桃嬸環(huán)視著眾人,那些醉熏熏的男人都迷迷朦朦地啄著頭:“是啊,是啊,嬸今天開心就多喝點。”

   “你說,細妹子!”桃桃嬸又從椅子上跳起來,不待別人插嘴,又繼續(xù)說下去:“那時候誰不踩我?連他媽的向二屋里的大黑狗都想跑到我腿子上扯塊肉,現(xiàn)在誰敢?!我趕一百只羊放在他們莊稼里吃掉他一坪的麥子,都沒人敢放一個屁,我翻身的機會來了!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現(xiàn)在才知道:錢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有了它,不僅吃穿快活,逗著人圍它轉(zhuǎn)更快活!哈哈哈哈……”

    桃桃嬸忘情地發(fā)泄著:

   “別看那些穿得正兒八經(jīng)人模人樣的,有幾個見到錢財不眉開眼笑的?哈哈,我要再倒回去二十年,說不定我還買個好官差當當!當官比當老板娘還輕巧容易!可我也看不起那些人,那些人沒有錢,他們還要從我們的口袋里摳哩!但是光有錢也不全行,走出去不體面,所以我就給兒子和女兒都找了工作!可不,有錢、有工作、連找的兒媳婦和女婿都不一樣!媳婦是上好的姑娘家呢,女婿也是一表人才。有錢就是好啊!那時,我要有錢,有吃喝,我干嗎天天下午做鬼一樣地跑到茅草坡上去?跟老金時他也不過是一把五十多歲的可憐的老骨頭,我干嗎要貼起身子向他討口便宜飯吃》誰在心里不想給自己樹一塊牌坊?!范真,我以前沒告訴過你在這村子里他們都叫我破鞋呢!連尺把高的孩子都遠遠地跟著叫我破鞋!哈哈!破鞋!破鞋是什么?她們好鞋又怎么著?好鞋就不跟她男人睡覺了嗎?那孩子打哪出來呢?吃著酸豆渣,住著漏雨的茅屋,守著一個想打她的男人。哈哈哈哈!我就是一只破鞋又怎么著,我還就愿當這種破鞋!”

      她挑釁地從桌底下掏出一瓶“包谷燒”,咬開瓶蓋,仰頭又喝了一大口,猛地把額前的發(fā)綹拋到腦后,指著額角一個月牙形的傷疤,叫道:“細妹子,你還記得述生娘吧?這就是那老不死的打的!憑什么?如果我不跟老金,她家有那日子過嗎?她娘的!……”

   她的噴射著火光的眼睛直直盯著對面的空間,好象那兒正站著述生娘似的。

     “范真,過來,別離開我。我們在一起也有六七年時間了。你三十歲就跟著我,我可沒虧待過你。你從前坐過牢,我也沒輕視過你。你這么多年吃的我的飯穿的我的衣,什么時候嫌棄過你?只要你乖乖地跟我在一起,你想吃什么穿什么我都給你做給你買。你原先的婆娘能做到這份上嗎?你偷樹還沒在牢里坐熱板凳,你婆娘就躺進別個男人的被子里。你啊,還是別老惦記著她,動不動給她寄錢打電話什么的!安心跟著我過日子吧!別嫌我老,我雖然六十歲了,可他們都說我只有四十來歲呢!你要回去,可以,等你早上一爬起來日子全就不一樣了啦!你好好想想吧,啊,我今天六十歲啦,可我還會唱歌呢!”

    說著桃桃嬸放下酒杯,依醉賣醉地哼了起來:“俺跟你家隔道溝呀,哥哥呀!白天拆橋夜里修呀,哥哥呀!妹有心來翻墻過呀,哥哥呀!就怕你家大黃狗呀,哥哥呀!……”這聲音從那張嘴唇里發(fā)出來,直逼著人的心尖尖。我感到額角上火灼般的疼痛,而心里更疼痛。我突然覺得這地方已沒有桃桃嬸了,沒有那個美麗而倔強、聰明而善良的桃桃嬸了。這里只有一個癲狂的醉漢,一個被某種使她感到恐怖和迷惘的神秘力量扭曲了嘴臉和心靈的陌生的女人。

     “我自己怎么沒覺著,就到了六十歲呢?……”

     “我怎么就到了六十歲呢?……”桃桃嬸累了,拿著酒杯靠在范真肩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句話。

    “哐!”酒杯落在了地上,碎成無數(shù)剌眼的小片,冷尖尖地豎在桃桃嬸和范真的腳旁。

    “桃桃嬸完全喝醉了。”我對范真說,和他一樣很冷靜的口氣。

     “是的,她喝醉了,她所受的委屈太多了。”桌上總算有個沒醉死的鬼附和著。燈光下,我看不清范真的確切表情。他毫不費力地扶著桃桃嬸上了二樓,拉上了簾子。

      暮靄開始在那座茅草坡的四野游蕩,并不斷地增加著它的濃度和面積。天腳邊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茅草坡變成漆黑一片,再看不見那曾在秋風中優(yōu)美舞動著的蘆葦花最后的光芒。

  

1997.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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