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了。
公元前82年落日西沉的某一天，一位六十開外的老叟跋涉在通往句曲山的羊腸小道上。
老叟姓茅名盈，陜西咸陽人氏，據(jù)說其高祖曾師從鬼谷子，修煉得道成“仙”于西岳華山。許是“家學淵源”之故，茅盈18歲便入恒山學道，是個不折不扣的職業(yè)道士。
那是一個戰(zhàn)亂的歲月。漠北的匈奴崛起后，貪婪的目光便覬覦起繁華富饒的漢王朝來。對壘的結(jié)果，連一代梟雄漢高祖劉邦也不得不采取“和親”手段以示懷柔，從而為自己尋得一個自欺欺人的下臺臺階。
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迷惘?；始屹F胄的這種淡淡的惆悵沒有理由不傳染給百姓們。于是人們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宗教，他們期望從祈禳、禁咒之類民間巫術(shù)中給空虛的精神尋找到某種寄托。是故，儒教得以發(fā)展，佛教乘虛而入，道教亦應(yīng)運而生。
茅盈慕名來到句曲山的時候，遠在冰天雪地的貝加爾湖畔牧羊的蘇武已在孤苦寂寞中度過了流放的第十七個年頭。
道教持“有仙論”，所謂“仙可學致”。換句話說，凡人亦可通過修道成為神仙從而長生不死。僅此一點便極具誘惑。甚而茅盈的兩個兄弟皆視榮華富貴如敝屣，毅然掛冠棄官追隨乃兄的腳步千里迢迢來到了句曲山。
這是兩種不同的執(zhí)著。
蘇武堅守的是民族的氣節(jié)，烈婦般守住了自己的貞節(jié)。茅氏三兄弟追求的則是濟世救人、修道羽化。終于，蘇武的鍥而不舍消融了西伯利亞的堅冰，在與世隔絕十八年后踏上了歸國之路。茅氏三兄弟也如愿以償駕鶴飛升上清。也許他們壓根不曾想過后人為感念其功德，改句曲山為茅山。
有人曾發(fā)出“自古名山佛占盡”的感慨。其實茅山同樣以瑰麗的自然風光聞世。絲毫不比峨眉、九華、普陀等名山遜色。否則那些指點江山的豪杰們何必先后登臨絕頂？
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回響著歷史的足音。那遠處走來的身影究竟是吳王夫差還是千古一帝秦始皇？是唐太宗李世民還是明太祖朱元璋？
茅山素與風云人物有著不解之緣，留下了“秦漢神仙府，梁唐宰相家”的佳話。所謂“梁唐宰相家”，指的就是梁代被稱為“山中宰相”的陶弘景和唐朝被授為“國師”的王遠知。
能否作這樣的理解：在茅山乃至全國各地的寺廟道觀里面壁靜修的僧道中，不乏懷有強烈參政欲望卻又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世外高人”？而陶弘景和王遠知無疑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陶、王二人均是各自所處時代的一代宗師。
陶弘景的一生，歷經(jīng)南朝宋、齊、梁三個朝代。此人雖學富五車，但卻仕途不暢，年近不惑也只混得個“六品”官。郁郁不得志的陶弘景遂上表辭職，掛朝服于神虎門，開始了后半生四十余載隱匿句曲山的修道生涯。然而陶大師人雖歸隱山林，暗地里則密切注視著山外的政局變幻。其時，篡位登基的齊明帝蕭鸞大開殺戒，繼位的東昏侯蕭寶卷更是以誅戮臣民為樂事。于是雍州刺史順應(yīng)時勢起兵向闕。陶弘景聞訊，立即派弟子馬不停蹄奉表以示擁戴。不僅如此，還“援引圖讖”，以“梁”字為應(yīng)運之符，并親為蕭衍選定了郊禪吉日。南朝梁立國后，梁武帝蕭衍不忘故交，對陶氏“恩禮愈篤，書問不絕”，連煉丹所用的黃金、朱砂、曾青、雄黃等物皆周到而齊全地派專使送達茅山。恩寵的另一明證是：“國家每有吉兇征討大事，無不前以咨詢”。這種待遇正是陶弘景苦心孤詣所憧憬的，看來辭官這步棋千真萬確是走對了。
無獨有偶，王遠知同樣是一位有真知灼見的政治家。當隋煬帝楊廣率領(lǐng)首尾相銜百余里的龐大船隊浩浩蕩蕩前去揚州觀賞瓊花的時候，雖則王遠知應(yīng)召前去為這位行將歸西的皇帝煉制長生不老金丹，雖則隋煬帝一反倨傲地執(zhí)弟子禮以示謙恭，但是睿智的老道士那如炬的目光已刺透了表面的奢華，敏感地意識到隋王朝大勢已去。是故，精明的王道士遂向駐扎太原的晉王李淵“密告以符命”。既然是天數(shù)已定，李淵當然得“義不容辭”地擎起“替天行道”的大旗。
重要的是，秦王李世民對“密傳符命”更是心有靈犀。乃父李淵剛坐上龍椅不久，李世民便偕重臣房玄齡微服造訪了遠在茅山的老道王遠知。生姜到底是老的辣——王遠知甫見李、房二人，隨即一語驚人道：“此中有圣人……”言罷雙目炯炯直視秦王。李世民聞言心頭猛一震顫，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問曰：“請審其實……”老道捻髯答道：“方作太平天子，愿自異也?！币桓备呱钅獪y的樣子。既然是天機不可泄露，天資英縱的李世民也就點到為止了。八年后，李世民羽翼漸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fā)動了“玄武門之變”，襲殺了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諸人，進而面南稱帝。政變的動因是否與王遠知的預言有直接聯(lián)系，史書中尋不到只言片語。千古之謎埋藏到了地下，塵封在唐太宗李世民的心底。然而不管怎么說，李世民濃墨重彩地書寫了長達二十余年的“貞觀之治”圖卷。從這個意義上講，王遠知應(yīng)該功不可沒。比諸陶弘景，別有一種高屋建瓴的感覺。
道教強調(diào)養(yǎng)生術(shù)、煉丹和醫(yī)藥學。甚至連世俗的房中術(shù)也被作為修道的輔助手段，并總結(jié)出一套采陰補陽的御女術(shù)理論。這一點與佛教大相徑庭。前者多少含有一點平民化的味道和人道主義的色彩。此外，道佛兩教對鬼神認識上的相異，同樣也折射出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不同認知。
佛教講究輪回，道教注重今生。這就決定了道教的神仙跟佛教的菩薩存在著不盡相同的內(nèi)涵。道教的神仙是現(xiàn)實生活中個體生命的無限延伸和直接升華，而不是佛教所謂的冥冥世界的精靈。陶弘景甚至在其所著《真靈位業(yè)圖序》中網(wǎng)羅群神排定座次，一如封建等級制度的“朝班品序”。于是我們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作為土生土長的中國道教，追求的是實惠。也許正唯其如此，方才迎合了蕓蕓眾生的某種掙扎狀態(tài)的心理，方才具有恁般的吸引和誘惑。
茅山以道教聞世，道教是中國的特產(chǎn)，老子是道教的始祖。坐落在元符萬寧宮道祖廣場上的太上老君神像高33米重達106噸，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道教老子神像，現(xiàn)已入選吉尼斯紀錄。老子端莊慈祥，雙耳垂肩，美髯拂胸，藹然的目光充溢著智慧。那神態(tài)仿佛正向人們講授著他那傳世之作《道德經(jīng)》的真諦。
遙望著老子神像，不由得令人浮想聯(lián)翩。
老子李耳和莊周是后世稱為“老莊哲學”的奠基者。其代表作品《老子》《莊子》本系學術(shù)著作而非神學經(jīng)典。何況老莊本身對煉丹和符箓也不感興趣，更不信什么長生不死羽化成仙之類虛幻說辭。兩位大師是無神論者，追求的目標是精神上的解脫和自由。嚴格意義上講，李耳和莊周跟后來創(chuàng)立的道教原本風馬牛不相及。老莊是在道教的孕育、發(fā)展、成熟過程中被人為地神化起來的。道教的主要源頭應(yīng)與荊楚文化及燕齊文化離得更近一些。因為道家與神仙家作為道教的精髓主要存在于以上兩個文化板塊中。然而，這似乎并不妨礙道教對道家理論的利用和改造。歷史跨進鼎盛的大唐帝國時期，《老子》一書已被道教尊之為《道德真經(jīng)》，而《莊子》也成了《南華真經(jīng)》。老莊二人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其實，李耳和莊周哲學思想的核心是“無為而治”。用今天的眼光看莊周的某些處世哲學與當今的嬉皮士不免有大同小異的交集。李耳的思想是逃避，認為逃避即進??；莊周的思想則是頹廢的，認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任何事情都不必太過較真。譬如他那玩世不恭的“是非”理論。他的觀點是：倘若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難道你勝了我一定就是你對嗎？反之，我勝了你也不一定就是我對?？赡苣阄叶紝?，也可能都錯了。假如必須得分辨?zhèn)€高低對錯，找個第三者來當裁判，他是贊成你呢還是支持我？可以斷言，無論他站在哪個人的立場上，其本身就帶有了傾向性，那又如何能做到公平公正呢？我們連是非都無法作出判斷，依靠是非又從何談起？正是這段“強詞奪理”的表白，活畫出莊周那慵倦疲沓的內(nèi)心世界。于是我想，莫非道教的創(chuàng)立者看中的正是老莊那虛幻的似是而非的理論？不過我進而又想，得過且過的凡夫俗子們是很容易滿足的，清靜無為遠離煩惱自然會長命百歲。這倒委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