樛木，不是一個具體的樹種，是泛指樹枝彎曲的大樹?！对娊洝ぶ苣稀湍尽吩疲骸澳嫌袠湍?，葛藟纍之”。意思是南方有大樹，它的枝葉彎曲而下，葛藤的枝條則攀緣而上，和大樹垂下來的枝葉纏繞在一起。樹和藤纏繞攀緣而生的自然現象常見，喜歡深山遠足的朋友想必都見過。電影《劉三姐》里劉三姐唱“山中只啊見藤纏樹啊，世上哪見樹啊纏藤”，也是例證。
藤纏樹，在《詩經》里常常被用來比喻女男關系?！稑湍尽芬源擞餍吕上驳眉讶?，《唐風·葛生》也借此表達妻子對亡夫的思念?！短骑L·葛生》云：“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意思是，葛藤、蘞草蔓延于曠野，覆蓋了那高大的荊木。我的愛人，你已不在世間，往后的孤單誰來陪伴。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說，“葛與蘞皆蔓草，延于松柏則得其所，猶婦人隨夫榮貴。今詩言蒙楚、蒙棘、蔓野、蔓域，蓋以喻婦人失其所依?！贝私馍跬ā⑷阌殖?，“青藤若是不纏樹哎，枉過一春啊又一春?！笔渌赖膵D人，漫漫長夜，孤枕難眠。哎，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其實不止是藤纏樹，很多有著相似內涵的自然事物都會被《詩經》里的無名詩人們拿來比喻男女關系，如以花草、雌鳥、牝獸喻女子，而以高木、日月、雄狐之類喻男子，其中尤以樹木喻男、花草喻女更為常見，以致《詩經》里出現了一個固定的用以引發(fā)象征物的模式，即“山有某樹木，隰（低洼的濕地）有某花草”的表達模式。當然，某樹木象征男子，某花草象征女子。
來個例子吧?！多嶏L·山有扶蘇》寫的是男女約會場景，很有趣：“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狈g成白話就是：“山上生著高大的樹木，洼地里長著艷麗的荷花；我沒見到帥哥子都，卻看見了一個大膽的狂徒。山上生著高大的松樹，洼地里長著漂亮的龍草；我沒見到善良的子充，卻看見了一個狡猾的小生。”有人說這首詩是寫一個女子因找不到如意對象而發(fā)牢騷，我覺得不甚準確。還是老夫子朱熹在《詩序辨說》中認為此詩是“男女戲謔之詞”，更為恰當。這是戀愛、約會的女子的假生氣，真嬌嗔。
還有很多首詩是這個模式。如《邶風·簡兮》中“山有榛，隰有苓”；《秦風·晨風》中“山有苞櫟，隰有六駮”；《山有樞》中“山有樞，隰有榆”等等。為什么山和隰相對舉？《毛詩傳》說，是“言高下大小各得其宜矣”，這個“各得其宜”不僅是指樹與草，當然還有男與女。因此，余冠英先生把《詩經》里以樹代男、以草代女看作是一種隱語，是很有見地的?？傊?，青藤纏繞著大樹，花草仰慕著高木，是《詩經》里，進而也是整個古典時代用來比喻男女關系最為常見的意象。
徹底顛覆這一意象的是《致橡樹》——女詩人舒婷的代表作，也被稱為“新時期開始后的第一首愛情詩”。題目叫做“致橡樹”，顯然是面對橡樹的言說。百度說，“橡樹”又稱櫟樹或柞樹，殼斗科植物的泛稱，是世上最大的開花植物，生命期很長。研究發(fā)現，位于美國加州的一棵橡樹已經生存了至少1.3萬年，可能是世界上已知最為古老的活生物……總之，橡樹足夠高大、雄壯、陽剛，足以代表男性了。
但是，盡管你如此高大、雄壯，女詩人卻在一開篇就斷然拒絕了“藤纏樹”的女性命運：“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凌霄花，也是一種借大樹、高木攀緣而生的藤類植物。不，“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依橡樹而生存，借橡樹而高大，永遠站在低處仰望你！“我”不要這樣，那要怎樣呢？“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既然你是樹，那我也要做一棵樹，這樣的男女，相互平等，各自獨立，“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樣的夫妻，一起承擔，共同分享，“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這樣的愛情，“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p>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穿越三千年，這個楚楚可憐的女人，已經豁然成長為絕然獨立的現代女子，她和他并肩而立，執(zhí)手相看。舒婷宣告了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
黃庭堅說：“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睆臉湍镜较饦洌飨箅m似，境界大不相同，蓋源于舒婷的點鐵成金。
作者簡介：楊紅莉，石家莊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院長，教授，文藝學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