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今世界最流行的游戲術(shù)語，大約非“博弈”莫屬。從來沒有哪一個閑詞能像“博弈”這樣，被賦予如此深厚的內(nèi)涵，并受到如此廣泛的運用。上至國家與國家間的政治較量，下至企業(yè)與企業(yè)間的市場競爭，無不可以“博弈”二字概言之。
但其實博與弈本是兩種游戲，博指六博，弈指圍棋，雖同屬棋類，卻大異其趣。
博的玩法是擲骰行棋，黑白雙方各有六枚棋子對陣，一梟五散，梟即帥，散即卒，依骰子所擲點數(shù)而定行棋步數(shù)，以殺梟先后決勝負。這可說是中國象棋和國際象棋的前身。
弈的玩法是圍空吃棋，黑白雙方交替落子，互相圍攻，一面擴展己方的領(lǐng)地，一面搶占敵方的領(lǐng)地，以得地多少決勝負。這顯然要依靠戰(zhàn)略與戰(zhàn)術(shù)的精妙配合。
相較而論，博賭的是運氣，弈拼的是實力。這大抵也是為何博日漸衰落，隋唐以后便銷聲匿跡，而弈卻日漸興盛，至今猶熱度不減的原因。
二
“弈”是圍棋的古稱，西漢揚雄《方言》曰：“圍棋謂之弈，自關(guān)而東，齊魯之間，皆謂之弈。”關(guān)，即函谷關(guān)，戰(zhàn)國時秦置。齊魯，即戰(zhàn)國時的齊國和魯國，轄境在今山東一帶。所謂“自關(guān)而東，齊魯之間”，是指黃河流域的中原及其以東地區(qū)。
在先秦文獻里，只見“弈”而不見“圍棋”。最早提到“弈”的是《春秋左傳》，時在魯襄公二十五年，即公元前548年。
事件的起因還要從襄公十四年（前559）說起，衛(wèi)國國君衛(wèi)獻公驕奢殘暴，上卿孫林父和亞卿寧殖發(fā)動宮廷政變，推翻了衛(wèi)獻公的統(tǒng)治，迎立衛(wèi)殤公為君，衛(wèi)獻公不得不逃奔齊國。
十二年后，寧殖的兒子寧喜當上了衛(wèi)國的左相，與孫氏交惡；而衛(wèi)獻公也在齊國幫助下占據(jù)了夷儀，并圖謀復位。衛(wèi)獻公派使者找寧喜談判，表示若寧喜廢除殤公而擁戴自己，待復位后便讓他獨掌朝政大權(quán)。寧喜猶豫再三，最終答應了使者的請求。
衛(wèi)國大夫太叔文子得知此事，嘆道：“今寧子視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耦，而況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舉而滅之，可哀也哉！”后寧喜果為衛(wèi)獻公所殺。
圍棋第一次登上歷史舞臺，便是以弈論政，“舉棋不定”作為第一個圍棋成語，充滿了濃厚的訓戒意味，足見圍棋的不尋常。圍棋這種極端考驗智力的游戲，確乎也應該先流行于上層貴族，然后才能逐漸普及于下層民眾。
三
“弈”是一個形聲字，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弈，圍棋也，從廾，亦聲。”“廾”意為竦兩手有所奉，篆文若執(zhí)棋之狀。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弈”是一個會意字，上亦下廾。
“廾”同“丌”，《說文解字》曰：“丌，下基也，薦物之丌，象形。”段玉裁注云：“平而有足，可以薦物。”
“亦”篆文若一人垂兩臂，《說文解字》曰：“人之臂亦也，從大，象兩亦之形。”段玉裁注云：“人臂兩垂，臂與身之間則謂之臂亦。”說得更直白點，“亦”其實就是人的腋窩。
將“亦”和“廾”合起來看，很像一個人據(jù)案而坐，正欲張臂抬手著棋。
不管是哪一種觀點，弈跟手的關(guān)系總是確然無疑的。但問題在于，幾乎所有的棋類游戲都離不開手的動作，為何偏偏是圍棋獨享了“弈”的名號？
我們有理由推測，圍棋乃是各種棋類游戲的祖宗，是最早出現(xiàn)的棋類游戲。明代學者謝肇淛在《五雜俎》中便說：“古今之戲，流傳最久遠者，莫如圍棋。”
四
遠古時代，先民們往往將造物之功歸于偉大的圣人，從盤古開天地，伏羲畫八卦，神農(nóng)嘗百草，到黃帝制舟車、弓矢、屋宇、衣裳等等，似乎惟有與圣人結(jié)緣，才能獲得合法認證，正所謂“圣人作之，后人則之”。
圍棋也不例外，其發(fā)明者相傳為堯舜。戰(zhàn)國史官所撰《世本·作篇》載：“堯作圍棋。”又載：“堯造圍棋，丹朱善之。”
東晉張華《博物志》則透露了發(fā)明的動機：“堯造圍棋，以教子丹朱?；蛟疲核匆宰由叹蓿首鲊逡越讨?。”
南宋羅泌《路史·后紀》鋪衍更甚：“帝堯陶唐氏，初娶富宜氏曰女皇，生朱驁很媢克，兄弟為鬩嚚訟，嫚游而朋淫。帝悲之，為制弈棋，以閑其情。”
“堯舜創(chuàng)始說”流傳極廣，影響至深，在世界上已成共識。日本享保十二年（1727）正月二十九日，當時的日本圍棋四大家族掌門人——本因坊道知、井上因碩、安井仙角、林門，共同簽署了一張承諾書，信誓旦旦：“圍棋創(chuàng)自堯舜，由吉備公傳來。”韓國圍棋界也歷來把堯舜奉為圍棋的始祖。就連1964年版的《大英百科全書》也將圍棋的創(chuàng)始之年定在公元前2356年，算來那正是堯帝在位的時間。
五
除了“堯舜創(chuàng)始說”，當然也不乏其他的說法。
一種是“烏曹創(chuàng)始說”。烏曹相傳是夏桀的臣子，《世本·作篇》中有“烏曹作博”的記載。到了明代，陳仁錫在《潛確類書》中又提出“烏曹作賭博、圍棋”，大有附會之嫌。董斯張《廣博物志》、張英《淵鑒類函》皆踵其說，益增其誤。
一種是“戰(zhàn)國創(chuàng)始說”。唐代皮日休《原弈》曰：“弈之始作，必起自戰(zhàn)國，有害詐爭偽之道，當縱橫者流之作矣。豈曰堯哉！豈曰堯哉！”意謂圍棋講究權(quán)謀，而堯則是以仁義為本，故圍棋只能是戰(zhàn)國時那些鼓吹合縱連橫的縱橫家們所造，不可能是堯所造。
一種是“容成公創(chuàng)始說”。明代林應龍《適情錄》引《易統(tǒng)》云：“圍棋作于容成公。”據(jù)西漢劉向《列仙傳》載：“容成公者，自稱黃帝師，見于周穆王，能善輔導之事。”
以上三種創(chuàng)始說，從文獻來看，記載少之又少，幾乎可以說是孤例，遠不及“堯舜創(chuàng)始說”記載豐沛，從古至今，史不絕書。
六
堯舜時代距今有四千多年，相當于原始社會末期，父系氏族制居支配地位，部落聯(lián)盟內(nèi)部仍實行軍事民主。而圍棋的所有棋子一律平等，沒有軍銜，沒有軍階，更沒有“帝”、“后”、“將”、“帥”、“兵”、“卒”之間的等級差別。每一枚棋子都可以將自己的效用發(fā)揮到極致，而無須受限于“馬走日，象飛田，車行直路，炮打隔山”之類的既定規(guī)則。這與原始社會的戰(zhàn)爭形態(tài)若合符契，取勝靠的是集體主義，而非英雄主義。
堯舜之前的炎黃時代曾發(fā)生過阪泉之戰(zhàn)和涿鹿之戰(zhàn)，堯舜時代亦曾南伐三苗，北逐共工。這些傳說中的大戰(zhàn)，本質(zhì)上都是為了爭奪生存空間而進行的部落兼并，一旦兼并完成，則人口、資源、土地均得以迅速擴張。兼并越多，力量越強，才能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立足不倒。土地尤為重要，人口和資源都附著于土地之上，沒有土地，一切皆空。圍棋的理念同樣遵循了這一點，其宗旨不在于殺氣吃子，而在于圈地求活。高明的棋手往往不屑于斬虎屠龍，而著眼的是全局之勢，為保實地，寧愿與敵方共活，也是常有的事。
由此可見，圍棋極有可能是模仿原始戰(zhàn)爭而發(fā)明的游戲，正如東漢馬融《圍棋賦》所云：“略觀圍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為戰(zhàn)斗場。”至于圍棋的一些術(shù)語，如沖、打、征、劫、刺、持等，更是直接來源于軍事術(shù)語，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它和戰(zhàn)爭的淵源。
七
圍棋形制獨特，棋局縱橫交錯，棋子黑白分明，布局落子，章法井然，宛如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道路，故有“星位”和“路數(shù)”之稱，開局先占星位，運子皆有路數(shù)。星位劃棋局為九大板塊，儼然一幅《禹貢九州圖》；路數(shù)則將棋子走出的每一步，都賦予了精確的坐標。星位和路數(shù)相配，不啻于一套以天文地理為模型的測量系統(tǒng)，極大地方便了圍棋的計算。
眾所周知，圍棋重在計算，也難在計算。前不久李世石之所以會敗給AlphaGo，并非當真技藝遜色，實在是人腦不及電腦計算效率高之故。而計算的特質(zhì)，也反過來印證了圍棋與天文地理的聯(lián)系。
四季流轉(zhuǎn)，日月輪回，開疆拓土，墾田建屋，數(shù)學的誕生是基于原始社會生產(chǎn)活動測天量地的需要，那么圍棋的誕生又焉知不是基于原始社會信仰活動占天卜地的需要？因此，除了“軍事起源說”之外，“占卜起源說”也得到了圍棋界相當?shù)恼J可。
“棋”之一字，又有“棊”和“碁”兩種寫法，這是由于棋子起初多為木制或石制。揚雄《法言·吾子》曰：“斷木為棊，梡革為鞠，亦皆有法焉。”指得便是木制棋子。今天我們所見到則大都是石制棋子，嚴格說來當寫作“碁”才是。
“棊”和“碁”只是材質(zhì)不同，字根都是“其”。“其”的本義指簸箕，甲骨文正如簸箕之狀。簸箕以竹篾編織而成，經(jīng)緯縱橫，確也形似棋盤。
值得注意的是，民間有一種古老的“占方”游戲，流行幾乎遍及全國。各地叫法不一，有稱“褲襠棋”者，有稱“憋死?！闭?，有稱“堵茅坑”者?！罢挤健笔菚x東南陵川一帶的叫法，顯然更為原始，也更接近于游戲的本質(zhì)。
占方的棋枰圖案與甲骨文的“其”字竟如出一轍，不由得不懷疑甲骨卜辭中屢屢現(xiàn)身的“其”字，實則指的就是用占方進行卜問?！对娊?jīng)·衛(wèi)風·伯兮》云“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其釋曰將，猶透著一絲占卜的氣息。后世的扶乩，系以丁字架豎于沙箕之上降神寫字，很可能也是占方的孑遺。
八
其實圍棋形制本身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河圖洛書，而黑白爭鋒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易》之陰陽變化。
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便載有一則陸九淵少年觀棋悟河圖的故事：
陸象山少年時，常坐臨安市肆觀棋，如是者累日。棋工曰：“官人日日來看，必是高手，愿求教一局。”象山曰：“未也，三日后卻來?！蹦速I棋局一副，歸而懸之室中，臥而仰視之者兩日，忽悟曰：“此河圖數(shù)也?！彼焱c棋工對，棋工連負二局。乃起謝曰：“某是臨安第一手棋，凡來著者，皆饒一先。今官人之棋，反饒得某一先，天下無敵手矣。”象山笑而去。
無獨有偶，稍早于陸九淵的邵雍也曾寫過一首長詩《觀棋大吟》，寓易理于棋理，借棋理以喻易理，“算余知造化，著外見幾微”，謂通過圍棋可以反觀世事興衰。
起源于軍事也好，起源于占卜也罷，圍棋都是原始社會的產(chǎn)物，天生自帶一種包藏宇宙的磅礴之氣，就像那個時代的所有造物一樣，恢宏而廣大，渾樸而圓融，至巧至繁，至拙至簡。圍棋神矣哉！
文 | 悠然 圖 | 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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