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明鏵
從滁州到揚州
揚州人對歐陽修懷有特殊的感情。在將近一千年間，歐陽修建造的平山堂，名聲要比大明寺大得多。平山堂與其說是歐陽修在揚州留下的一座建筑，不如說是他從政思想的一個象征——他是以詩化的方式、寬簡的態(tài)度，來對待繁重的政務(wù)，公務(wù)之余游藝文章。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江西吉州（今江西吉安）人，北宋政治家、文學(xué)家。官至翰林學(xué)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謚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
歐陽修是怎么到揚州的呢？原來，歐陽修本來擔(dān)任龍圖閣直學(xué)士、河北都轉(zhuǎn)運使，巡視在外。因為他支持慶歷新政，被誣為“朋黨”，所以才被逐出朝廷，外放地方。慶歷五年（1045）十月，歐陽修被貶至滁州。
來滁州兩年后，宋仁宗覺得對歐陽修處置不公，又對他有所啟用。慶歷八年（1048）閏正月，歐陽修被授起居舍人，同時徙知重鎮(zhèn)揚州。據(jù)仁宗的敕詞說，因為歐陽修“智慮淹通，文藻敏麗，善談當(dāng)世之務(wù)，旋登近侍之班”，所以命他治理揚州府。歐陽修是這一年二月到揚州的。到了第二年正月，他因眼疾日益嚴重，難以應(yīng)酬往來，自請移知小郡潁州。因此他在揚州的時間，總共只有十一個月。
施政綱領(lǐng)—“寬簡”
在這十一個月中，歐陽修在揚州做了些什么呢？許多人考證過。然而考證的結(jié)果是，重大的政務(wù)活動似乎一件也沒有，其他可考的事情雖然具體，卻與政績看起來沒有多大關(guān)系。據(jù)歐陽修的公子歐陽發(fā)在記載他父親生平的《先公事跡》里所言，歐陽修曾說，他主張的“寬”并不是放縱，“簡”也不是粗略?！皩挕笔墙浣^苛政，“簡”是去除繁瑣。所以歐陽發(fā)認為，在他父親從政過的地方，人們是看不到任何治理的痕跡的，這正是歐陽修所追求的結(jié)果。正因為歐陽修治理地方達到了無跡可尋的程度，當(dāng)?shù)匕傩詹拍馨簿訕窐I(yè)，不受驚擾，在他去后還追思不已，以至于滁州、揚州都有歐陽修的生祠——給活著的人造的祠堂。
簡而言之，歐陽修的施政綱領(lǐng)就是兩個字：“寬簡”。他每到一個地方，往往只用一兩個月時間就把喧噪的官署治理得井然有序，猶如僧舍一般寧靜。然后，讓黎民安居樂業(yè)，官員也自得其樂。
關(guān)于“寬簡”的意思，歐陽修打過一個比方：治民就好像治病一樣——那些有錢的醫(yī)生到病人家去，鮮衣怒馬，進退有禮，為人診脈，都是按照醫(yī)書來講解病癥，口若懸河，聽來可喜，但病人服了他的藥卻沒有效果，還不如窮醫(yī)生。沒錢的醫(yī)生不帶奴仆，也沒有馬騎，為人診脈，口才笨拙，難以應(yīng)對，但病人服了他的藥病就好了，這才是良醫(yī)。歐陽修的結(jié)論是：“凡治人者，不問吏材能否，施設(shè)何如，但民稱便，即是良吏?！痹跉W陽修看來，虛張聲勢，嘩眾取寵，于事無補。腳踏實地，對癥下藥，才能給黎民帶來安樂。行醫(yī)與當(dāng)官的道理是一樣的。
平山堂
美泉亭 無雙亭
歐陽修在揚州任期內(nèi)所做的具體可考的事情，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其實也有三件。他在給他的前任韓琦的書信里寫道：
廣陵嘗得明公鎮(zhèn)撫，民俗去思未遠，幸遵遺矩，莫敢有逾。獨平山堂占勝蜀岡，江南諸山一目千里，以至大明井、瓊花二亭——此三者，拾公之遺，以繼盛美爾。
這里歐陽修還寫了一個注解，說他在揚州所建二亭，一個在大明寺井邊，名曰“美泉亭”，一個在瓊花觀里面，名曰“無雙亭”?？梢?，歐陽修覺得他在揚州所做的超越前任的壯舉，就是修建了平山堂、美泉亭和無雙亭三件事。而這些功績，他都歸于他前任韓琦的流風(fēng)余韻，并非自己的創(chuàng)新。
美泉亭在大明寺里。所謂美泉，就是被唐人評定為“天下第五泉”的大明寺泉水。歐陽修在《大明寺水記》中盛贊此泉為水之美者，同時對陸羽的《茶經(jīng)》和張又新的《煎茶水記》提出異議。他認為水味盡管有美惡之分，但把天下之水一一排出次第，無疑是妄說。
無雙亭在瓊花觀里。所謂無雙，就是指被韓琦譽為“維揚一株花，四海無同類”的瓊花。揚州人歷來相信，瓊花唯有揚州才有，故民間流傳“揚州瓊花無二朵，教場旗桿獨一根”之諺。在瓊花觀里建無雙亭，一直是歐陽修很得意的事。
相比之下，平山堂要比美泉亭、無雙亭更為著名。平山堂，意為“遠山來與此堂平”。平山堂的所在地，原是大明寺的附屬寮房。歐陽修在此建造了平山堂，作為消夏和宴客的別墅。不過歐陽修所宴之客，也并非俗流?，F(xiàn)在我們知道的是，他在揚州度過的唯一的中秋節(jié)，是在平山堂與許元、王琪、梅堯臣諸人共同度過的。這一天，平山堂上擊鼓傳花，賦詩賞月，脂濃粉香，風(fēng)流空前。
在這幾個人中，許元是歐陽修的好友，也是一位理財能手，但是詩詞歌賦，非其所長。因而在宴會之前，歐陽修特意提醒他早作準備，這也是歐公的良善之處。王琪是一位詩壇老宿。他擔(dān)任江都尉時，晏殊在大明寺與他邂逅相遇。當(dāng)時晏殊說，自己有一句詩“無可奈何花落去”，好久未能想出下句。不料王琪聽了，脫口說道：“似曾相識燕歸來?！标淌馍顬橘p識，立即薦授館職，王琪躋身侍從。這次平山堂雅集，王琪出手最快，率先賦詩，歐陽修也回贈他一首《酬王君玉中秋席上待月值雨》。梅堯臣與歐陽修、蘇舜欽齊名，并稱“梅歐”或“蘇梅”。他和歐陽修是好友，都是詩歌革新運動的推動者。
“揚州太守例能文”
自從歐陽修倡導(dǎo)平山堂雅集之后，平山堂就聲名遠播了。沈括在《重修平山堂記》里說，歐陽修在揚州平山堂上所宴之客，皆天下豪俊有名之士，后世人之所以慕名而來，不在于堂榭之間，只是因為它是歐陽公之所為也。
如今平山堂上懸掛的“坐花載月”和“風(fēng)流宛在”兩塊匾額，大氣而不俗。堂前楹聯(lián)很多，最好的有兩副，一副是：
銜遠山，吞長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
送夕陽，迎素月，當(dāng)春夏之交，草木際天。
另一副是：
過江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與眾賓歡。
每每令人誦之再三，不能離去。葉夢得《避暑錄話》說，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堂據(jù)蜀岡，下臨江南數(shù)百里，真州、潤州、金陵隱隱若可見。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容易看到那種澄明的境界了，粉塵與高樓遮住了游人的視線。
歐陽修在揚州的文學(xué)活動，是寫了不少與揚州風(fēng)物有關(guān)的詩文，如《詠雪》《贈歌者》《大明寺水記》等。這位看似無為而治的文章太守，在揚州呆了不到一年后，便遷任潁州，即今安徽阜陽。他在潁州寫過一首《西湖戲作示同游者》：“菡萏香清畫舸浮，使君寧復(fù)憶揚州？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彼€是記得揚州的。到嘉祐元年（1056），歐陽修已離開揚州任上七年，他仍然牽掛著平山堂。當(dāng)他得知好友劉敞（原甫）將出任揚州知府時，有《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一詞贈送：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fēng)。
從此以后，便有了“揚州太守例能文”之說。
歐公祠與谷林堂
揚州人也沒有忘記歐陽修。揚州有歐公祠，是為紀念這位風(fēng)雅教主而設(shè)。歐公祠又叫六一祠，因為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他在《六一居士傳》中寫道：“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驮唬骸菫槲逡粻?，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
歐陽修的學(xué)生蘇軾任揚州太守時，為了紀念他的恩師，特地建了谷林堂，堂名出自他自己寫的"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詩句。蘇軾與歐陽修同列唐宋八大家。元豐二年（1079），蘇軾由徐州移守湖州，經(jīng)過揚州時，特地登平山堂追懷已經(jīng)仙逝多年的恩師。他的《西江月·平山堂》中寫道：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fēng)。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想起來，平山堂也真配得“寬簡”二字，既寬大，又簡潔。每到平山堂，就使人想到歐陽修。一個官員，不孜孜以求顯赫的政績，不斤斤計算世俗的名聲，有了如此散淡的胸襟，才能夠贏得千載的美名。所以人們在平山堂上流連，能感受到他處沒有的寬簡之樂。
康乾頻頌平山堂
歐公的品德，可以列舉很多，王安石《祭歐陽文忠公文》對歐陽修的評價是：“生有聞于當(dāng)時，死有傳于后世?！边@個評價是極高的，也是歷代從政者最理想的境地。歐陽修認識到，文學(xué)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所以他身為文學(xué)宗師，畢生致力政事。他公忠謀國，直言不諱；胸懷坦蕩，履險如夷；振奮精神，勤于職守；歷練老成，穩(wěn)當(dāng)便民——這都是中國文人從政的典范。
康熙雖然只寫了一首《平山堂》，但立意高遠：“宛轉(zhuǎn)平岡路向西，山堂遺構(gòu)白云低。簾前冬暖花仍發(fā)，檐外風(fēng)高鳥亂啼。仙仗何嘗驚野夢，鳴鑣偶爾過幽棲。文章太守心偏憶，墨灑龍香壁上題?！背诉@首詩，康熙在第五次南巡時特賜平山堂一方匾額，上書“賢守清風(fēng)”四字，最為重要。
乾隆寫平山堂的詩，多達六十余首，其中多寫歐陽修。如《平山堂》云：“西寺西頭松竹深，歐陽舊跡試游尋?！薄镀缴教秒s詠》云：“勝地誰名此，歐陽兩字傳?！倍急砻魉斡[平山堂，是因為崇敬歐陽修。
歐陽修在平山堂擊鼓傳花的故事，常常讓人難以用來佐證歐公的勤政和清廉。但是乾隆在《自高旻寺行宮再游平山堂即景雜詠六首》中寫道：“潤含新麥綠塍寬，恰是淮東第一觀。試想風(fēng)流賢太守，詎因歌舞助清歡?！彼J為，淮南大地的莊稼豐收，才是歐陽修招致歌舞的原因。
平山堂與瘦西湖
瘦西湖原是從蜀岡流向運河的自然河道，因為清代康乾二帝歷次南巡都往返揚州，虔誠拜謁歐陽修所建的平山堂，原來的自然河道才華麗轉(zhuǎn)身為舉世艷羨的美麗風(fēng)景帶。乾隆從第一次南巡（1751）到第六次南巡（1784），其間經(jīng)歷三十年之久。他大多駐蹕在城北天寧寺行宮，拜謁平山堂須乘龍舟沿水道前往。從天寧寺前御碼頭出發(fā)，沿河航至平山堂下接駕廳，然后棄舟登岸，登臨平山堂。揚州地方官員和鹽商巨賈為了取悅皇上，沿河兩岸大建私家園林。由此可見，為什么瘦西湖景區(qū)是在揚州城西北部，為什么瘦西湖景點會呈臨水帶狀分布，為什么瘦西湖主要亭臺樓閣總是正面向水而建。因為瘦西湖最適合于水上游。
由于清帝南巡，形成了從天寧寺到平山堂“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的逶迤風(fēng)光，并構(gòu)成天寧寺—御碼頭—綠楊邨—大虹橋—徐園—小金山—五亭橋—熙春臺—二十四橋—保障河—大明寺—平山堂的黃金旅游線。而我們今天可以說：先有平山堂，后有瘦西湖；沒有平山堂，難有瘦西湖。不游瘦西湖，不算到揚州；不登平山堂，不算懂揚州。瘦西湖成就了揚州園林之美，平山堂卻是后人心目中的文章高地、道德殿堂和政治豐碑。
【評點】
文章太守歐陽修，為官著文兩不誤，“揚州太守例能文”便從其始。何也？所謂“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歐陽修來到揚州任知州，政績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推行“寬簡”政治，做到不生事，不擾民，不求虛名，興利除弊，杜絕表面文章，使社會相對和諧穩(wěn)定，民眾安享太平。這樣做看似無為，實則有為，是不見政績的政績，故而才有朱熹的評價：“但民稱便，即是良吏?！豹q如中醫(yī)之“治未病”，是為官之至高境界。
歐陽修“不求聲譽”，卻愿為伯樂，提攜后輩，為國薦才，王安石、蘇軾、曾鞏等都是在他的提攜培養(yǎng)下成長起來的文學(xué)家、政治家，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之所以能夠放心“寬簡”，是與其知人善任、治理有序分不開的。
故今觀揚州平山堂，既是遠山來與此堂平之勝景，也有歐陽修不爭功名、鎮(zhèn)靜為本之心意。可謂“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fēng)”。文章太守當(dāng)然要會寫文章，而意義不僅在此，重要的是要寫好為政、治理、親民、廉潔的大文章。否則文章作得再好，卻于事無成。歐陽修、劉敞、蘇軾等卻是文學(xué)有成就，政治有建樹，名留史冊，碑在人口，不愧為揚州歷史上的文章太守。馬家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