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前往倫敦威靈頓街拜訪狄更斯，陀氏曾在監(jiān)獄里閱讀過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傳》和《大衛(wèi)·科波菲爾》，一直很崇拜他。數(shù)年后，陀氏在給朋友的書信中，提起這次會面，其中有一段，是兩位作家討論他們筆下好人或壞人形象的來源：
一個作家接觸時間最長，最經(jīng)常，其實是天天見面的，就是他自己。為什么作品中的人物有這樣而非那樣的行動，這個人物是否能被人理解或不被人理解，這些都是由作者自己的行動決定的，作品中的人物來源于作者。1862年，我在狄更斯的雜志的辦公室中與他見面時，他告訴了我同樣的看法……他說他的作品中的好人，都是他自己希望能成為的人物；而他筆下的惡人，也都如他自己（更確切地說，是他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他的殘酷，他對那些無助的要依靠他的人無緣無故的敵意的攻擊，他面對他應(yīng)該愛的人時的退縮，這些都被用在他的作品中。他告訴我，他的內(nèi)心有兩個人：一個是他應(yīng)該做的人，另一個正相反。從那個相反的人身上他創(chuàng)造了作品中所有的惡人，而那個應(yīng)該做的人讓他能夠繼續(xù)生活。我問他：僅僅只有兩個人？
陀氏的記錄意味深長，這不僅記錄了狄更斯對自我性格的精確描述，陀氏的認同更是自有其因，特別是最后一句問話，因為與陀氏相比，狄更斯性格的兩面性只是小巫見大巫，陀氏身上，肯定不僅僅只是兩個人。
2012年2月7日，是狄更斯的兩百年祭。狄更斯可以說是英國最偉大的文化傳統(tǒng)之一，歐洲經(jīng)濟岌岌可危，英國需要抓住任何能提高國民士氣的機會，以從心理上暫時擺脫經(jīng)濟的陰霾。吸引全球游客，制造出一番歡欣鼓舞的氣氛，倫敦奧運會是籌碼一，狄更斯是籌碼二。
所以，為狄更斯慶生，英國人大張旗鼓，不遺余力。展覽、藝術(shù)節(jié)、電影、電視劇、紀錄片、戲劇、朗讀會、廣播劇，等等，在這一年中，狄更斯將源源不斷。2011年圣誕期間，BBC就播出了新改編的《遠大前程》（第五個版本），以原時裝名模奶油小生為主打，雖然評論一般，但卻正式拉開了狄更斯年的大幕。
其實，狄更斯年的序曲，要算克萊爾·托馬琳（Claire Tomalin）的《狄更斯傳》（Charles Dickens: A Life），此書在去年10月出版。從貧窮的孩子到成功且多產(chǎn)的作家，狄更斯一直為傳記作家所鐘愛。 狄更斯在有生之年養(yǎng)活著一大群家人親戚朋友，去世后是一大批傳記作家研究者的飯碗。至今，有關(guān)狄更斯的傳記不下九十多種，2012狄更斯年中還將有三部出版。
狄更斯的第一部傳記《狄更斯的一生》（The Life of Charles Dickens）由他的摯友福斯特（John Forster）寫成，1870年6月，狄更斯去世，這三卷本欽定傳記分別出版于1872、1873、1874年。福斯特的傳記不僅來自許多書面資料，更有他與狄更斯三十多年的密切交往，所以，他的權(quán)威性是以后歷代傳記作家無法相比的。但是，作為摯友，福斯特的傳記并沒有窮盡狄更斯一生的方方面面點點滴滴，特別是那些有損于偉大作家形象的材料，可能沒有被寫入。這一百多年來，后代傳記作家希望能發(fā)現(xiàn)狄更斯復(fù)雜人生中的新秘密，披露新的資料。然而，這并不容易。狄更斯的一生充滿了軼事和傳奇，往事如煙，是否還有可能再寫一部準確或近乎準確的傳記？
但托馬琳似乎做到了。她的《狄更斯傳》出版之后，好評如潮，評論家說她的歷史資料相當(dāng)準確，說她對狄更斯的作品分析透徹準確，將狄更斯的一生濃縮在417頁正文的單卷本中，簡明精練，并將狄更斯請下了偉大作家的神龕，還原了他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有激情有怒火有慈悲有惡毒的普通個人的形象，將他的雙重性格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
一方面，狄更斯精力充沛，充滿自信，魅力無窮，慷慨無私，很會為別人著想；另一方面，他脾氣暴躁，獨斷專橫，耿耿于懷，控制欲強，具有強迫癥性格。他相信只要肯努力，世界上沒有做不到的事，他的這種自信和自負讓他取得不可估量的成功和國際聲譽，但最終也摧毀了他，讓他未老先衰，精疲力竭，充滿了痛苦和折磨，自己把自己給累垮，最后五十八歲英年早逝。
狄更斯的生平為大家熟悉，十二歲時，游手好閑常常入不敷出的父親因債務(wù)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母親和弟妹們也隨他搬進監(jiān)獄里住。當(dāng)時，狄更斯的大姐在音樂學(xué)院里住讀，而狄更斯則被送進一家黑鞋油廠去當(dāng)學(xué)徒，往鞋油瓶上貼商標。他和另一個同伴因人小手快，被安排在工廠櫥窗里工作，可供路人參觀。一年后父親出獄，狄更斯回學(xué)校又讀了兩年書，十五歲時正式結(jié)束學(xué)業(yè)，再次加入工作大軍。他先在一家律師行做文書，然后做記者，專門對議會進行報道。二十四歲那年，他因《匹克威克外傳》一夜成名，自那以后，手中的筆就沒有停過。他是多產(chǎn)作家，《匹克威克外傳》還沒有寫完，他就開始了《霧都孤兒》，《霧都孤兒》還沒有完稿，他就開始了《尼克拉斯·尼克比》，一直到他去世，創(chuàng)作不曾間斷。創(chuàng)作的同時，他還是雜志的主編、公共演說家，并且為許多慈善公益事業(yè)工作，幫助他們籌集資金。
狄更斯對人慷慨，在當(dāng)時，他是名副其實的暢銷書作家，加上演講朗讀，收入非常高。但依賴他的人也很多，首先是他懶惰無能的家人親戚，還有一大幫朋友。他一直無私地幫助那些貧窮無助的人，例如，在出任法庭陪審團后，他會去監(jiān)獄探望被審問的犯人，并會送去衣服食物。
但他對家里人，卻不像對外人那么寬容。1836年，二十四歲的狄更斯和凱瑟琳·霍嘉斯（Catherine Hogarth）結(jié)婚，他曾說他希望最多只要三個孩子，而且最好是女孩。但凱瑟琳在十五年中十一次懷孕，狄更斯對此非常不滿（好像他沒有責(zé)任似的，其實是他不愿意采用避孕措施）。其中一個孩子夭折，十個孩子中三女七男。在1852年凱瑟琳為他生第七個兒子之前，他給朋友寫信說：“我開始數(shù)不清我究竟有多少個孩子了，他們太多了，晚餐時我竟看見又有新的孩子加入到整齊的隊伍中下來吃晚餐，我以為已經(jīng)不可能再多了。”
他對女兒有時還能充滿溫情，例如，在一個女兒的生日之前，因為怕忘記女兒教會他的波爾卡舞，他半夜在家里獨自練舞。但對男孩子，他卻沒有耐心（只有對大兒子查理除外）。他覺得兒子太多，他們吵吵鬧鬧，要教育他們，要幫助他們在社會上立足，負擔(dān)沉重。他覺得很難與他們交流，很難向他們表達感情，可能他根本就無法對兒子們擁有任何情感。而且，在狄更斯看來，兒子們都過著非常舒服的中產(chǎn)階級的童年，與他痛苦的童年相比，這讓他充滿憤恨和不滿。狄更斯十二歲當(dāng)童工的事讓他創(chuàng)傷極大，他從未向妻子孩子們提起過他童年之事。在1844年，他才第一次向福斯特提起他的童年，但只說了他小時候想當(dāng)演員的夢想，后來的幾年中，在他決定要福斯特寫他的傳記時，才向福斯特提起父親入獄還有他的童工生涯。
他不理解他的兒子們，兒子很小就被送往寄宿學(xué)校，往往在圣誕節(jié)時也不接回來。他的七個兒子中兩個去了印度，兩個去了澳大利亞，一個參加海軍。他把七個兒子看成是他自己的不同版本， 而且是糟糕的翻版，他們的無能讓他充滿恐懼，他覺得男孩子特別容易繼承父母兩家的壞傳統(tǒng)，游手好閑，好吃懶做，賭博酗酒，花錢如流水。所以，當(dāng)他們因揮霍而陷入債務(wù)危機時，他就與他們斷絕關(guān)系。例如，在第五個兒子西德尼欠債之后，狄更斯在給四兒子阿爾福來德的信中憤憤寫道：“我得說西德尼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我真希望他還不如死了更好。”就這樣，狄更斯把西德尼從他的生活中消除，就像對他的另一個兒子沃爾特，還有他的弟弟弗萊德。狄更斯一旦決定和誰劃清界限，他就毫不留情，其中，他對凱瑟琳的公開遺棄最為無情最為殘酷。
托馬琳這本傳記最吸引眼球的，是狄更斯與女演員耐麗·特南（Nelly Ternan) 的關(guān)系。二十年前，托馬琳就寫過一本《無形的女人》（The Invisible Woman），通過許多回憶和暗示，描述了耐麗的全身肖像。特南一家母女四人都是演員，1857年，狄更斯請?zhí)啬弦患仪巴鼜厮固匮莩?，第一次見到耐麗，狄更斯就墮入情網(wǎng)，他當(dāng)時四十五，耐麗十八。
狄更斯著迷于耐麗， 想方設(shè)法與耐麗接近，并在1858年，公開宣布與妻子分居，不僅分居，而且他還要向全世界公布凱瑟琳的無數(shù)缺陷，要公眾承認分居不是他的錯。十幾年后，他的女兒凱蒂回憶說，那年家中充滿痛苦，父親就像一個瘋子，常常暴怒發(fā)脾氣，無助的凱瑟琳飽受屈辱。狄更斯在給朋友的信中，譴責(zé)凱瑟琳不是個好母親，說孩子們都不愛她，并說她精神不正常。那年6月，狄更斯在報上發(fā)表了一份“私人聲明”（雖然福斯特力勸他不要這樣做），聲明中說他的家庭矛盾由來已久，這種矛盾和謠言所傳的某位女士（指耐麗）完全沒有關(guān)系。同年8月，狄更斯的一封公開信先在紐約然后在倫敦的報紙上發(fā)表，這封信比他兩個月前的聲明更要厲害。他說他們的婚姻不幸福已有許多年，只是依靠著他的小姨子照顧孩子替他們管家婚姻才沒有破裂；又說是凱瑟琳首先提出分居，說她自認為不適合做他的妻子，還說她精神不正常，并且再次重申他們的分居和謠傳中第三者的介入完全沒有關(guān)系。此外，他還要求一直為他們管家的凱瑟琳的妹妹和孩子們與凱瑟琳斷絕關(guān)系，不再與她有來往。
狄更斯對他自己的作為很不敏感，同年，狄更斯正要創(chuàng)建一本新的周刊，他打算稱之為《和睦家庭》，福斯特勸他慎用此名，因為他畢竟剛剛公開過他對自己的婚姻的宣言。狄更斯后來聽從福斯特的建議，將雜志名改為《全年》（All the Year Round）。
1859年，William Frith的狄更斯畫像最能說明他當(dāng)時的情況：他處在一種充滿著興奮感的悲慘境地：剛與凱瑟琳分居，被耐麗的愛情折磨，同時又要保護自己的名譽，身體狀況不佳，所有這些都集中在他臉上。1860年9月，狄更斯在家中花園里升起一堆火，將過去的數(shù)千封書信一燒而光，這事，他根本沒有詢問他的摯友兼?zhèn)饔涀骷腋Ｋ固?。他十一歲的兒子亨利幫他加火助威，后來還記得在火燙的灰燼中烤洋蔥吃。
可能是在1860年， 狄更斯的愛情最終得到了耐麗的回報，耐麗離開舞臺，特南家搬進了新的大房子，生活由狄更斯照顧，狄更斯為她們租了住處，有時也帶耐麗出門旅行。但是，他們的關(guān)系極其隱秘，1862到1863年間，耐麗從英國消失。托馬琳推測說可能耐麗當(dāng)時懷孕，為了避免大作家的丑聞，她的母親陪她去法國生育，在這期間，狄更斯曾多次前往法國，但生下的兒子可能后來不幸夭折。1865年6月，運載剛從法國坐船回來的乘客的火車在 Staplehurst 出事故，火車上的頭等車廂里就有狄更斯、耐麗和她的母親三人，托馬琳猜想那可能是在兒子夭折后，狄更斯到法國去接耐麗回來。在出事現(xiàn)場，狄更斯一如既往把別人放在首位，忙著救助受傷的乘客，而同樣受了輕傷的耐麗卻很快被人送走。托馬琳說，這次事故讓耐麗終于意識道：在狄更斯這位大作家的生活中，她永遠只能是第二位的，是無形的，是不能被人看見的。1867年，狄更斯原本要帶耐麗同去美國，但后來取消此計劃，因為怕美國媒體的報道。
狄更斯和耐麗的關(guān)系沒有任何書面的記載，他們之間的所有書信都被銷毀。福斯特的《狄更斯傳》中根本沒有提到耐麗，但是書后附錄了狄更斯的遺囑，其中耐麗是第一位受益人，狄更斯留給她一千鎊遺產(chǎn)以及其他的信托收入。許多狄傳作家都承認狄更斯對耐麗的感情，但大多數(shù)都認為他們沒有實質(zhì)的肉體關(guān)系。
1876年，狄更斯去世后六年，耐麗與一位比她小十二歲的羅賓遜先生結(jié)婚，她偽造了自己的歲數(shù)，說她當(dāng)時是二十三歲，而不是三十七歲。他們有一對兒女。耐麗一直不愿意讓孩子們知道她和狄更斯的關(guān)系，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耐麗的兒子才從母親和姨媽的書信文件中得知母親的真實年齡，得知母親曾經(jīng)做過演員，還有母親和狄更斯的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
狄更斯的女兒凱蒂在1890年前后曾對蕭伯納提起她父母親分居時的情況，并說別人一直視她的父親為“一個生性快樂，愛開玩笑的人，手捧著一盤梅子布丁和一杯美酒”，其實這根本就不是真實情況。1923年，在她去世前六年，她意識到只剩下她對狄更斯最了解，而且，可能因為當(dāng)年父母分居時她沒有支持母親，這讓她羞愧且后悔，所以，她請年輕的斯托瑞（Gladys Storey）記錄下她的回憶。1939年，斯托瑞將當(dāng)年的筆記整理出版為《狄更斯和女兒》（Dickens and Daughter）。托馬琳說，在斯托瑞的筆記中，凱蒂曾說：“我的父親不是一位紳士。”當(dāng)然，此話沒有出現(xiàn)在書中?！兜腋购团畠骸房隙说腋购湍望惖年P(guān)系，第一位印刷商根本就不愿意印刷此書，雖然里面所提的當(dāng)事人都已經(jīng)過世。這本書出版后受到很大的攻擊，但蕭伯納曾給《泰晤士報文學(xué)增刊》寫信，說此書的內(nèi)容與四十年前狄更斯女兒對他的敘述相同。
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狄更斯深愛過耐麗。至于耐麗是否曾愛過狄更斯，這可能比他們是否有過肉體關(guān)系更讓人難以猜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