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比小說還有味的《一葉日記》
去年是明治時代著名女作家樋口一葉辭世兩個甲子周年祭。圍繞著其文其人話題不斷,從五月份開始,各大出版、傳媒和影視業(yè)紛紛推出各種專項紀念活動。井上廈1984創(chuàng)作的反映一葉“斗貧”生涯的戲劇《頭痛肩酸的樋口一葉》曾上演超千場,在沉寂三年后,今夏再度復活火爆熱演。樋口一葉是近代文學史上非常獨特的存在,身世寒微,沒有學歷也不曾婚嫁,卻是明治時代唯一靠寫小說為生的女作家。英年早逝,只留下二十來篇小說,卻篇篇珠璣,名存文學史,至今擁有廣大讀者。豈止是文學粉絲,一葉在日本也是無人不知,人見人愛:2004年日本央行發(fā)行新版紙幣,一葉取代寫《武士道》的新渡戶稻造,成為新版五千日元的肖像人物,面額僅次于高居萬元紙鈔的福澤諭吉。
樋口一葉的小說,融合平安時代物語文學的優(yōu)雅曼妙和元祿言情小說的曉暢流麗,尤其是描述部分用古雅文言,對話提煉自當代俗語的所謂“雅俗折中”文體,帶有鮮明個人特色,被稱為“紫式部以來最優(yōu)秀的女作家”。出于閱讀偏好,我更喜歡一葉的日記,從天真爛漫的少女時期,到浮萍一樣飄零無著的流轉青春,乃至生命末期貧病交加中壯美的拼搏和出彩,都融入濃淡相宜的筆墨里。佐藤春夫贊道:“一葉的文章是日本文學的正統(tǒng),言簡意長,表面平穩(wěn),內(nèi)里包裹著激情?!彼c贊的就是一葉日記。
一葉生前付梓的小說不多,但去世后留下的手稿卻頗為可觀,除了三四千首和歌、讀寫札記之外,還有數(shù)量龐大的日錄、隨感之類被后人稱為《一葉日記》的私人記錄,從1887年1月一直記到去世前的1896年7月,十年間不曾中斷,總數(shù)超過四十冊。早期日記主要記錄學習、交游、天氣、日常生活所遇所感,人物描摹和青煙般曼妙縹緲的少女情思,夾雜著和歌或漢詩,頗有王朝時代女流日記的氣息。后來家里遭逢巨變,境況急轉直下,從中流墜入下流,在貧民街區(qū)飲食起居呼吸晨昏,多了一些民間疾苦哀樂的描摹,筆下越見厚重、豐贍與多姿。各卷日記的題名濃縮某種生存狀況和心境,頗具詩心,如第一卷《舊時衣裳》,記錄在上流社會夫人小姐云集的女塾“萩之舍”學習生活情景;卷二《蓬生》寫的是父兄去世身邊的家庭變故;《塵之中》、《水之上》分別記錄遷居龍泉寺町和福山町兩處貧民區(qū)的歷程,開店的艱辛,與貧窮的搏斗和掙扎,由文學燃起的希望之光等等。讀一葉日記,好像在體驗她的生命履歷和情感波瀾。如《嫩葉之蔭》記錄事師半井桃水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緯和情感漣漪,卷中閃耀著小說的曲折婉約和詩畫特質的段落隨處可見,這也是它常被冠以《一葉戀愛日記》的緣故,成了后世言情作家的摹本。因為完全是面向自己的私人寫作,不像小說等文學體裁存一份讓人閱讀的心思,無所顧忌直抒胸臆。這些長長短短的日記,是濃縮一葉的追求與夢想、奮斗與掙扎的“青春殘酷物語”,實在比小說還余味悠長。同時代女作家長谷川時雨讀后感嘆其生命的豐富多姿:“布匹縱然幾百丈不外是布,蜀錦雖一寸亦珍奇。一葉女士的人生雖只有短暫一頁,但其機微之妙,絕非將會比她多活幾十年的我輩所能企及的?!?/span>
也許是涉及太多個人痛徹心扉的記憶和隱私,據(jù)說一葉臨終曾命愛妹將所有日記付諸爐火。邦子歷盡艱辛將遺稿保護得妥妥帖帖,日記尤為齊全。
一葉去世翌年,她的日記就作為全集的有機部分付梓刊行。目前影響較大的有筑摩書房《樋口一葉全集》(1978年),小學館出的《全集樋口一葉》(1979年),都將一葉的日記網(wǎng)羅凈盡,成了各種選本的源頭。但兩種版本收藏和文獻價值似高于實用閱讀,尤其沒有顧及今人閱讀一葉時代的古體文的隔膜。高橋和彥編譯的《完全現(xiàn)代語譯樋口一葉日記》(河出文庫1993年11月)和關禮子選注的《樋口一葉日記書簡集》(筑摩書房2005年11月)也許是我所邂逅的理想文本,尤其是前者,大量收錄原文之外,還有詳盡注釋并輔之以明白曉暢的現(xiàn)代日語譯文,大利普通讀者。雖有專家指出譯文無法精妙傳達原文的韻味云云,但對我這類不諳古典日文的讀者來說卻有很大的好處:讀完譯文回頭再去讀似懂非懂的原文,咂摸回味,也可以領略幾分原作的妙處,更可習得些許古文言語法。當年豐子愷初到日本,就是借助英文推理小說原作,一句一句與日文譯本對讀,這樣對讀了幾本小說竟無師自通掌握日語。
“且渡過去過吧,這塵世的夢浮橋”
日本近代史上第一條鐵路開通的1872年5月,樋口一葉出生在今天東京都千代田區(qū)的官舍里,父親樋口為之助是明治政府警視廳的基層警察,原本是關東甲斐國山梨郡(今山梨縣)中萩原一農(nóng)家子弟,但志不在農(nóng),喜歡俳諧漢詩,是個不安分的鄉(xiāng)村文青。十九世紀中葉,美國四艘黑船兵臨江戶灣,日本被迫開國,為之助躍躍欲試,一直向往到大城市尋找發(fā)跡機會。二十七歲那年因婚事受阻遂與未婚妻古屋多喜私奔到江戶城,通過關系花錢捐得武士身份,在幕府官校“蕃書調所”(東京大學前身)里打雜,后來又設法謀得同心一職,也就是江戶城內(nèi)片區(qū)警察。
1868年,日本翻開近代史的一頁。新舊更替變革中,明治政府采取一系列穩(wěn)健的平穩(wěn)過渡政策,沒有引起激烈的社會動蕩。幕府垮臺后遺留下來的龐大武士階級基本上被新政府留用,為之助因武士身份得以在東京府警視廳任九等官吏,月薪十幾日元。彼時一日元相當于當今的四萬日元,為之助不算高薪階層,但腦袋活絡,兼做地下金融、倒賣房屋之類副業(yè),財路較廣,所得尚能維持一家中流生活水準,一葉兄妹五人均上學,一葉還被送入專為上流社會女眷開設的私塾“萩之舍”學習和歌、書法和禮儀。
拐點在一葉十五歲那年出現(xiàn)。1887年12月,身為一家之主的長兄病逝,年僅二十四。為了重振家業(yè),已從警視廳退休的父親孤注一擲以儲蓄和家宅為賭注投資東京馬車運輸業(yè),血本無歸身心崩潰,翌年離世。父兄過世后,因大姐出嫁,二哥也已另立門戶,按照日本的習俗,十七歲的一葉繼承家業(yè)成了一家之主。一葉原本訂下的婚約,也因父兄雙亡、家境沒落而遭解除。辦完父親四十九日法事后,母女三人投奔二哥虎之助。二哥從事陶藝制作尚未成器,收入不穩(wěn),生計不寬裕,親情觀念也淡薄,合住后糾葛風波不斷,三人只好另尋托身之所。1890年9月,一葉一家搬到本鄉(xiāng)菊坂,但僅僅是一個開始,一家從此輾轉無常,此后八年間一葉居無定所,總共搬了十二次家,恰似風中落葉。
此外,還有噩夢般如影相隨的貧困,令一葉不堪重負。
明治時代,就業(yè)門路非常狹隘,尤其是知識女性在外求職更是天方夜譚。華族或上層社會家的小姐、閨秀,上新式學堂學茶道、插花、和歌,培養(yǎng)高雅氣質,嫁入名門或富家才是理所當然的“職業(yè)”。底層庶民家的女孩則從事買賣、漿洗、縫補或到富人家當傭人,階級“格差”可謂涇渭分明。女性到社會就職,要到二三十年后的大正時代,隨著近代資本主義進一步繁榮,城市化進程迅猛發(fā)展才出現(xiàn)。一葉的時代,一個“剩女”家無恒產(chǎn),又要背負父兄留下的債務,生活境況迅速由中產(chǎn)階層滑落到社會底層,成為“窮忙族”中的一員:母女三人靠裁縫、針線、洗滌的微薄收入度日。一葉眼睛高度近視,干不了針線活,就回到“萩之舍”女教頭中島歌子家中做傭工,月薪只有兩日元,一家經(jīng)常性陷于貧困。命運的無常,生存的殘酷,抗爭之外只能隨遇而安。在日記里,經(jīng)常看到她頻繁奔波在搬家、典當、借錢、還債路上疲憊的身影,冊頁之間仿佛可以聽到她孤立無援的嘆息和啜泣:“塵世恰似櫥柜上的不倒翁,倒也罷,立也罷,都不由自主,一切全憑外力。且渡過去吧,這塵世的夢浮橋?!?/span>
嫩葉之蔭
一葉從事寫作的動力,并非源于成為作家的夢想,而是想靠稿費來養(yǎng)家。在“萩之舍”,有個愛讀小說的學姐田邊龍子,曾模仿坪內(nèi)逍遙的《當代書生氣質》,寫了一篇青春小說《籔中之鶯》,刊出后得到三十三日元稿酬,在當時相當于媒體記者兩倍月薪的收入。一葉身無旁技,但自幼在父親影響下親近文學,她從學姐身上看到了依靠寫作謀生的希望。不久,一個中年男子的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和文學生涯中投下濃重影子。
1891年4月15日,一個嫩葉青蔥的暮春,經(jīng)友人引薦一葉結識了《東京朝日新聞》小說版記者兼作家半井桃水。桃水年方而立,玉面長身,服飾考究,言談博雅,是個翩翩君子,一葉初見心生歡喜。桃水喪妻未再續(xù)弦,照顧著幾個弟妹,對前來學習的一葉也給予兄長般的呵護,指點他讀書寫作,還給她做壽司、甜品。與桃水相遇,一葉又燃起夢想的火花,頻繁出入圖書館借閱《源氏物語》、《枕草子》、《今昔物語》等經(jīng)典,并在桃水的指點下寫流行小說。次年署名“一葉”的處女作《闇櫻》在桃水創(chuàng)辦的《武藏野》一號上變成鉛字,接著《袖帶》、《五月雨》也接連在二、三號發(fā)表。仿佛是為了救急救窮而寫作,據(jù)說一葉每寫完一篇,請歌塾老師修改后就迫不及待找桃水預支稿費。而桃水創(chuàng)辦《武藏野》,據(jù)說很大程度也是為了讓無名的一葉的習作能有問世的機會。種種準備不足,加上桃水本人能量有限,《武藏野》只出了三號就壽終正寢,充其量只是一葉步入文壇的墊腳石。
摸索階段是艱難的,一葉在寫作上遲遲沒獲得突破性進展,不禁對自己的選擇產(chǎn)生懷疑:“雖自知知識不足,學問更是膚淺,有志從事文學門類中最難的小說寫作,借此維持三口之家的稻粱生計。是無知無畏,還是不自量力呢?夜半醒來,常常驚出一身冷汗。此心無人可會,煩悶之極。”
日本近代稿費制雖發(fā)端于明治時代,但很少人能靠它為生,寫小說則只是有錢人家子弟消遣的“余興”,無法當飯吃。但隨著報刊媒體的日益發(fā)達,明治中期開始出現(xiàn)以類似自由撰稿人的“文筆業(yè)者”,個中也不乏靠寫作致富的文士,如尾崎紅葉、幸田露伴等都是明治文壇高收入作家。1889年紅葉的《兩比丘尼懺悔》雖是出道之作,但因日本第一個文學社團“硯友社”創(chuàng)辦人的身份,書商給予以每篇三十日元的殊遇。幸田露伴文名稍遜,但一篇《風流佛》也能賣二十日元。兩個開創(chuàng)明治文學“紅露時代”的作家一個短篇所得接近今天八十至一百二十萬日元,相當于一流企業(yè)高管月薪,還有諸多附加收入,生活優(yōu)渥,紅葉甚至有財力花巨款為當紅藝妓贖身,娶為妻室。
但這只是個別現(xiàn)象。文人固窮,自古已然,從文之初如果沒有家底或其他穩(wěn)定收入支撐,與貧困打交道是注定的。比如一葉的好友、詩人齋藤綠雨縱有滿腹華美詩章,卻經(jīng)常窮得連吃飯錢都沒有,感嘆“筆一支不敵筷子一雙”的艱辛,經(jīng)常半夜三更搬家躲債;小一葉一輪的詩人石川啄木也是早死于貧病交加。一葉是女性,無依無靠無名,出道難上加難。每年臘月,就是一葉家最難過的坎:“常話說:一貧百事難。眼看已到臘月二十四了,今年生計之事一齊迫在眼前。本月初向三枝君借錢的期限沒幾天了。還奧田的利息后,就無力再償還別的債款了。年關到了,年糕呢?房租呢?年貨呢,該如何籌措?。俊?/span>
此后,在田邊龍子的幫助下,一葉向《甲陽新報》和《都之花》投稿,一邊望斷秋水等著稿費:“此前投寄金港堂的小說(即《沉埋之木》),原定刊載于《都之花》。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月,至今未見稿酬寄來,又不便催促,只得眼巴巴空等。母親近日手頭緊,常抱怨訴苦,這不怪她。本月毫無獲得收入的門徑,給《甲陽新報》投寄六回小說,至今一點消息也沒有——想著想著,心生煩躁,入夜后久久不能成眠,看書到凌晨二時?!?/span>
一葉投稿的《都之花》是當時的一流雜志,稿酬遠高于其他報刊。后來終于等來編輯部錄用通知,稿酬以每張稿紙二十五錢計。這篇四十張原稿紙的小說可得十日元,久旱逢甘霖,母親居然以這張通知單為未來收入保證找親戚借了六日元來救急!1892年臘月28日,一葉從金港堂領取小說《曉月夜》的稿費十一日元四十錢,這筆收入近乎當時小學職員兩個月薪酬,一葉欣喜若狂:“當我這個窮酸作家回到家里時,年糕也送來了,酒也送來了,醬油也送來了,債也還了,全家高高興興?!备感诌^世后,唯一一次過了一個好年。思前想后喜極而悲,一葉寫到:“想起來人生何其空虛啊。”
在與桃水一年多的求教切磋中,一葉深陷依戀、傾慕又可望不可即的自相矛盾中難以自拔。因為人言可畏,雖“并無超越兄妹間的情誼”,但以當時的價值觀而言,孤男寡女頻繁的往來,難免引來周遭側目和非議,壓力之大到了雙方都不堪重負的地步。1893年6月,一葉忍痛與桃水絕交。
《嫩葉之蔭》真實細膩記錄了與桃水交往短短一年多的巨細,那個令一葉“體會到人生至深的悲哀,不知流下多少淚水”的桃水先生,音容笑貌呼之欲出;情思玩轉絲絲入扣,很有濃郁的抒情色彩,這些情感體驗成了一葉那些精妙絕倫的愛情篇章的源頭活水,如《雪天》就是直接取材于這本日記。
塵之中
與桃水絕交對一葉打擊很大,作為一種對以往人生決絕的告別方式,一葉一度折筆。寫作救不了貧困,生存是硬道理,與母親妹妹商量,決計棄文從商,開個雜貨店維生。六月某日日記,道出了無奈無助的凄涼心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悠游自在風花雪月令人向往,但不得油鹽無以活。文學豈能糊口乎?(中略)主意既定,今后須淚流滿面做買賣,一定不把文學作為糊口工具(中略),從此也要開始追求錙銖必較的蠅頭小利了。不奢求三井、三菱家般的奢華,也不求玩世不恭浪得虛名,唯愿母女三人免于饑寒而已……我生二十余年,拙于與周遭應酬往來,即便在公共浴池,為別人遞送熱水之類的小事都懶得做。但既從商,今后難要學會噓寒問暖,討價還價,如何從批發(fā)商進貨,如何應酬顧客,想想實在頭疼……”
今天,從東京地鐵日比谷線三輪站出來往龍泉寺走五六分鐘,可以看到老街區(qū)小小公園對面的路旁佇立著一幢漂亮雅致的方形建筑,就是“一葉文學紀念館”,這是十年前(2006年)一葉一百一十周年祭在1961年落成的原址上重建的,我去了兩次。這里并非一葉的故居或出生地,只是無數(shù)流轉顛倒歷程中的某個驛站而已,讀了一葉日記我才悟出設館于此的意義。1893年夏天,一葉母女三人遷居來此。當時這一帶是典型的貧民街區(qū),近鄰風月特區(qū)吉原游廊,環(huán)境非常雜亂,一葉家就與眾多的妓女、苦力等從事下等職業(yè)的平民比鄰而居。租借的是老舊的商住兩用住宅,兩間屋子,門前是店鋪,出售牙粉、草鞋、煤油、燈芯、麻繩、筷子、蚊香、針線、火柴等非常廉價的日常用品。一葉出生雖非尊貴,但也算是受父兄呵護愛憐的舊時武士家閨秀,由于不可預知的命運所迫,淪落到社會最低層,心理落差非一般人能想象。她將移居此地的飲食起居錄名為《塵之中》,就有一種不惜淪落泥塵之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覺悟:“已下定決心,放棄一切念想,在塵垢的市井中廝混下去?!?/span>
其間遭遇的冷暖炎涼使她看到了世間的虛無:“人生于世,到了失魂落魄、心酸淚流之時,最能窺探人心的奧妙。此話確是精辟深刻。往昔平安無恙之時,誰誰跟你都是感情深深,你也以為人世都會永遠如此不變。哪知人世行路之難呢?人情的微妙存在于反復無常之間。父兄在世時,與我家往來熱絡之人,在家境頹敗的今天看來,表面上似乎和過去沒兩樣,但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已經(jīng)發(fā)生很大變化了。所謂正義之士、貞節(jié)之女、孝順之子罕見于世間也可以理解。人情者,此一時彼一時,無不隨人生起伏而變。真可謂世事無常,人世可悲矣!”
移居龍泉寺町的日子,母女三人共同打理生意,一葉不善應酬就負責進貨。日營業(yè)所得五十錢,剛夠一家開支。但文學是一葉心中無法澆滅的夢想,生活稍微安定,一葉又親近書本和筆硯。每天早上進完貨,就是一葉的幸福時間了,她在店鋪與居間之間拉上一塊簾布自辟書齋,在文學世外桃源中很快又找回了心如止水的感覺:“店鋪里,一厘一錢斤斤計較的客人討價還價的呼聲,屋外知了的鳴叫聲,聲聲入耳。但布簾之內(nèi)我的書房里,卻是和漢圣賢、文墨雅士匯聚之所,有如仙境也?!?/span>
根深蒂固的武家價值觀念作祟,又自小飽讀詩書,自視清高的一葉對錙銖必較的經(jīng)商有一種本能的不屑和人格墮落的罪惡感,做買賣只是權宜之計,心志根本不在此。1894年1月,在她家對面也開了同樣的店鋪,生意被搶走大半,很快入不敷出,一葉家又變得一貧如洗。人生無常至此,塵世無依無憑,一葉悲憤交加,決計用以身飼虎的賭注測試苦海的深淺。她在日記中寫到:“既已對此塵世絕望,此身如此還有何求?只不過是為了親人之愛罷了。就以我身為供物下注吧,時運安危不就是與賭場一樣嗎?”
這一年二月起,日記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名叫久佐賀義孝的猥褻闊佬。據(jù)研究,此人是個欺世盜名的江湖郎中,游歷過中國、印度、美國,回日本后創(chuàng)辦一個集占卜、治療為一體的“真術會”,靠弄虛作假斂財。一葉一改以往矜持高慢的姿態(tài),主動和他接近,借錢求助,施的是風塵里熏染的機巧。為了在濁世中生存,為了親人,一葉一度在道德與實利之間踉蹌其步,與久佐賀虛與委蛇頻頻密會,信箋也多花言媚語。但畢竟是一葉,這段曖昧的交際維持了一年就告中斷,日記諱莫如深,但對她來說這無疑是比貧窮顛簸更為黑暗的精神危機:“為何傷心落淚?如果想要過綾羅綢緞的舒服日子,當然不必如此煩惱痛苦地過一生。是我自己愿意才掙扎到如今。既如此,我臉上應該泛著滿足的微笑才是,而不是成天感到悲哀呀?!?/span>
水之上
1894年5月,一葉家里窮到米缸里顆粒不剩的地步,只好將家中的物品變賣一空,遷到丸山福山町。因為宅前有一口方寸池塘,一葉將移居此地的日記取名為《水之上》。
福山町位于東京都老城區(qū)本鄉(xiāng)臺地下方山崖下,是新開發(fā)的街區(qū),也是底層社會的聚集之所。因為近鄰炮兵工廠,大量職工在此賃屋聚居。職工都是男性,街上以炮兵廠工人為服務對象的風月酒場鱗次櫛比,樓下是居酒屋,供職工深夜買醉,二樓就是妓院。明治中后期,在窮兵黷武的國策下與軍事相關的產(chǎn)業(yè)十分興盛,從事賣淫的娼妓匯聚在這條街上,一葉就生活她們之間,接近她們,聽她們訴說,為她們代筆寫家書、情書。她的小說經(jīng)常出現(xiàn)煙花柳巷的女子,卻各有面貌風神,完全是扎根于這些“風塵惡所”里得到的文學滋養(yǎng)。
福山町生活是一葉文學生涯再出發(fā)的驛站。根植于豐厚的生活土壤,內(nèi)在的情感能量也在不斷堆加積累。此時,一葉又與《文學界》的文友往來,貧苦乏味的勞生中又現(xiàn)出一抹暖色,一葉住處成了文學沙龍。常來往的除了齋藤綠雨,還有馬場孤蝶、平田禿木、川上眉山等知名作家。一葉屬于古典系譜的作家,與這些文友的交往開拓了創(chuàng)作視界,不僅了解外國文學的知識還對日本文壇的諸多流派有了比較。壓抑的才華終于井噴,一葉迎來了一個創(chuàng)作旺盛期,在被文學史稱為“奇跡的十四個月中”,小說《大年夜》、《青梅竹馬》、《濁流》、《行云》、《岔路》等杰作次第發(fā)表,飛花散錦般,一篇比一篇精彩,驚動了文壇。明治重量級作家幸田露伴、森鷗外都用毫不吝嗇的贊美來歡呼一顆文學新星的出現(xiàn)。一葉文名日隆,約稿信、稿費單次第而來,家計也日漸起色,就像倒吃甘蔗似的,頗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欣欣然。
終 焉
但這一切,對時當青春的一葉來說卻顯得太姍姍來遲了。漂泊不定的生活,長期營養(yǎng)不良和緊張繁重的創(chuàng)作嚴重損害了她的健康。1896年新年起,剛剛邁入二十四歲生命之門的一葉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疲憊,小說創(chuàng)作戛然而止,而十年不輟的日記也變得只有寥寥數(shù)筆且時斷時續(xù)。春光爛漫的四月,一葉咽喉腫痛,是肺結核的先兆。7月13日,一家到筑地本愿寺為亡父掃墓,歸來后一葉倒下了,日記也在這月畫上句號。8月上旬確診為肺結核,而且已到晚期。11月23日,在塵世浮生中摸爬跌打、痛苦焦慮的一葉永遠地安息了,享年二十四歲半。
一葉戶籍名為樋口奈津,乃萬葉假名“夏”,家人和親友呼之為“夏子”?!耙蝗~”是師事桃水后自取的筆名。據(jù)說一葉在貧困交迫、心灰意懶時,看了達摩葦葉渡江去中國傳授禪宗的畫作,心有所觸,決心像達摩一樣,憑一葦之葉,泅渡塵世苦海,而且要發(fā)光亮彩。她說:“我就是為了安慰那些像我一樣深陷貧窮、絕望、無告的女性才來到這個世上的?!?/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