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鋪天蓋地的風,吹盡狂沙的風,多么像一場席卷一切的愛情。你的眼睛、唇舌、鼻翼、耳洞、胸腔,甚至你的每一個骨節(jié),都被風灌滿,被一種不管不顧的力量裹挾。是的,你身不由己了,你的整個身心都只能隨著它飛舞,隨著它狂奔了。
這是珠日河的風。
大草原被疾風漫卷,潔白的蒙古包經(jīng)風鼓脹,氈頂上的彩旗獵獵作響。我確信,第一次來到草原,我便遇見了它最剛勁最威猛的一面。那是屬于蒙古族的性格,那是屬于成吉思汗的性格。草原的廣袤和天空的遼闊,最適合彎弓,適合大刀,適合策馬奔騰、短兵相接,適合大碗地喝酒、大聲地吼叫。
而這些,我都沒有。有許多年,我在江南與水為鄰,依山而居,我的生命里沒有如此凜冽的風。我的骨骼被江南的溫軟所潤澤,我沒有聲若洪鐘的嗓門,也沒有氣貫長虹的威武,只有一顆渴望奔跑的心。正如此刻,我穿過一座一座迷宮般林立的蒙古包,在草原上撒腿奔跑。我希望我能跑過草原的風,跑過壯碩的馬,跑過身后的影子,跑過被羈絆了三十年的自由。
我張開雙臂奔跑,風將我的雙臂劫持,它們變成鳥的翅膀,變成飛機的機翼,帶著我的肉身飛翔。風吹散我的長發(fā),滑過我的臉龐,多么像片片輕盈飄蕩的羽毛。我感到我的翅膀緊緊地挨著另一只鳥兒的翅膀,無疑的,它有著雄性的嘶鳴和雄性的力量。它牽引我,托舉我,仿佛從生命的最初開始,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此刻,它就是我的王。我不知道它要帶我飛向何方,我也不知道它能帶我飛多久,但是我如此心甘情愿地追隨它,臣服于它,將整個靈魂交由它來保管。
我想說出我的喜歡,但我的言辭被風堵住。后來,我舉著旗幟奔跑。紅色的布匹被風翻動,嘩啦啦地反復自我撕扯。這樣的響聲太熱烈,也太強勢。它宣讀的是一道掠奪的旨意,與之抗衡無異于蚍蜉撼樹。我的腳步已經(jīng)不是我的腳步,旗幟也不是我所能掌握的旗幟。風似乎隨時要從我手中把它奪走。
我奔向前方,而前方在哪里?珠日河草原似乎永無盡頭。舉目四望,只有剛剛冒出半個頭的草稞,只有零零星星散落在草地上的馬糞,只有在風中依然閑庭信步啃食草稞的馬匹。只有無窮無盡刮過來的風。我忽然想起,住在慈寧宮里的孝莊太后,該怎樣想起她生命中的大草原以及草原上刮過的風呢?而這一幕的閃現(xiàn),竟是因了一部電視劇,以及劇中斯琴高娃惟妙惟肖的演技和扮相。世間事,原本毫無因由,絲絲縷縷,卻于冥冥中相互勾連。
我來的不是時候。第一次,我所見識的草原是如此的荒涼如此的狂放如此的不可依憑。這個季節(jié),南方大地已經(jīng)被草木之綠恣肆鋪陳,珠日河草原的秘密還被風死死地捂著。蒙古包里空空如也,我沒有遇上人煙,也沒有遇上鮮花和青草,更沒有遇上一年一度的那達慕。我所希望的驍勇善戰(zhàn)的騎士沒有來,我所期待的能歌善舞的姑娘沒有來,我所喜歡的移動如云的羊群也沒有來。
一切都沒有關(guān)系,至少我遇上了風,遇上了陪我來看珠日河的好友,還遇上了幾顆能同時在風中熱切跳動的心。因為這些,所有的荒蕪和空曠都成了印刻在珠日河的美麗。
如果有一天,我再一次來到珠日河,我希望那是最美的八月。我希望有人為我置一張桌子,桌子的中央有一大盤滿滿的炒米,周圍擺上盛在瓷盤里的黃油、奶豆腐、紅糖,還有熱氣騰騰的奶茶。
我希望還有風,還有旗幟獵獵地響。還有一場席卷一切的愛情,把我舉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