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常用“搜刮民脂民膏”來批評某個朝代的苛政。“脂”和“膏”是什么?考究起來,“膏”是豬油,而“脂”是牛羊油,中原地區(qū)在較長時期內(nèi)主要食用這兩類動物油脂。把菜里的油水都搜刮了,不是苛政是什么呢?雖然中原地區(qū)早期農(nóng)作物中不乏含油量較高的植物種子,如大豆,但對植物油脂的利用較晚,直到芝麻的引進才改變了這種狀況。
芝麻原產(chǎn)南部非洲熱帶草原,后從胡地傳入,故有“胡麻”之稱;又因為它是油料作物,故又稱“油麻”或“脂麻”。“芝麻”是“脂麻”之音訛,后來竟成為約定俗成的名稱?!洱R民要術(shù)》、《夢溪筆談》等均記載,是張騫從大宛得“油麻之種”。其實,芝麻早已在西部地區(qū)種植,如新疆吐魯番盆地西緣阿拉溝原始社會墓地(距今約2800-2200年),即曾出土過胡麻籽殼。通過民間的交往,芝麻和其他作物一樣自然會向中原傳播,張騫不過加速了這一進程。
據(jù)《本草綱目》等多部典籍記載,油菜也是甘青一帶西北少數(shù)民族首先種植的,上古時代已傳入中原。一開始它被當作菜吃,從唐代開始才有“榨油”的記載,宋代方更名“油菜”。迄今,油菜的地位遠遠超過了芝麻,尤其是西南各省“菜油”使用非常廣泛。每年春天,油菜花從南往北次第盛開,幾乎“黃”遍了整個中國,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回過頭來說張騫。這些作物引種,似乎總是和“張騫鑿空西域”有關(guān),即頭功是張騫的,是漢人的。這可能是一種嚴重的誤讀。首先,張騫“得”種子的地方西域各國,原住民也多屬于我國西北少數(shù)民族的范疇,是他們在引種、育種方面起到了橋梁的作用。而且,民間的交流與探索始終沒有間斷。其次,張騫兩次千辛萬苦“通西域”的目的是聯(lián)合大月氏、烏孫等國,“斷匈奴右臂”。因此,匈奴的崛起,才是張騫鑿空的強大動力,而中西文化、作物的溝通和交流不過是“副產(chǎn)品”,客觀上加速了引種過程罷了。歷史習慣把功勞集中到某個明星身上,而默默耕耘的眾庶往往被明星耀眼的光環(huán)掩蓋了。
葡萄美酒的魅力
較之蔬菜,西部、北部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原產(chǎn)或首先從國外引種的水果種類更多。原產(chǎn)西域的有哈密瓜,其淵源可追溯到古代的敦煌美瓜。敦煌是古羌族活動地區(qū),由于“地出美瓜”,被稱為“瓜州”。哈密瓜是甜瓜的一種,古代文獻中提到新疆的“甘瓜”、“甜瓜”,實際上也是哈密瓜。
還有“柰”?!拌汀鳖愃片F(xiàn)在的沙果,是一種綿蘋果,不同于后來引進的西洋蘋果。它原產(chǎn)我國新疆一帶,現(xiàn)在伊犁河谷地帶還有繁茂的野生柰林。柰在東傳過程中,曾在河西走廊的張掖、酒泉一帶形成生產(chǎn)、加工中心,并育成優(yōu)良品種“冬成柰”。
核桃古稱胡桃,原產(chǎn)地也在我國西部地區(qū)。蘇頌《圖經(jīng)本草》說:“此果本出羌胡,漢時張騫使西域,始得種還,植之秦中(陜西),漸及東土?!边@可能也是牽強到張騫身上的功績,但核桃在漢代已由西域引種到中原,可無疑義。開心果(阿月渾子)、巴旦杏、石榴、西瓜等來自西方,經(jīng)由新疆等地傳入,也有定論。西北地區(qū)還從中原引種了一些果樹,并培育出新的品種。如古代的瀚海梨,以及現(xiàn)代的庫爾勒香梨在世界農(nóng)史學家眼中,它們都是中國梨與西洋梨最好的雜交品種。
當然,最值得大書一筆的還是葡萄,因為葡萄是當今世界上分布最廣、栽培面積最大的果樹作物。葡萄古代稱蒲陶、蒲桃,均西域大宛葡萄的音譯,它起源于小亞細亞的里海和黑海之間及其南岸地區(qū),在傳入中原以前,早就在新疆安家了?!妒酚洝酚休d:“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數(shù)萬石,久者數(shù)十歲不敗?!彼^“宛右”,指大宛以西的康居、安息等,而“宛左”,則指以東的新疆大部。
事實上,現(xiàn)在新疆地區(qū)漢晉時代種植葡萄、并制作葡萄酒的考古遺跡和文獻記載舉不勝舉。2003年,在距今約2500年的新疆吐魯番鄯善縣洋海墓地中,曾發(fā)現(xiàn)一根長1.15米的葡萄藤標本,從而使新疆種植葡萄的歷史提前到了先秦時代。
葡萄從西域傳入中原,一般也把功勞記到張騫賬上。如《齊民要術(shù)》說:“漢武帝使張騫至大宛,取葡萄實,于離宮別館旁盡種之?!逼鋵崳瑤Щ仄咸训牟灰欢ㄊ菑堯q本人。而且,在張騫通西域之前,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已提到“蒲陶”。《西京雜記》亦載漢高祖賜南越尉佗“蒲桃錦四匹”。足見,葡萄進入中原,可能比張騫通西域早。實際上,我們不妨把張騫通西域視為政府首次有組織的大規(guī)模引種,這以前,民間引種早就有了。推而廣之,對史傳張騫帶回的其他作物,也應作如是觀。
與葡萄同時引進的葡萄酒,深受中原人的喜愛。傳入之初,因為實在稀罕,葡萄酒只是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專享的珍品。據(jù)傳,那時陜西扶風有個叫孟佗、字伯良的富人,拿一斛葡萄酒賄賂宦官張讓,當即被任命為涼州刺史足見葡萄酒之魅力!后來蘇軾還對這件事感慨賦詩云:“將軍百戰(zhàn)竟不侯,伯良一斛得涼州”,諷刺賣官鬻爵的腐敗現(xiàn)象。至唐代,葡萄酒的制造工藝引入后,飲用葡萄酒之風開始盛行?!捌咸衙谰埔构獗嬇民R上催”戍邊的將士也能喝得起葡萄酒了。唐代都城長安還有不少“胡姬酒肆”,美貌如花的胡女販賣葡萄美酒,形制宛如今日的酒吧,使許多文人墨客流連忘返。
胡食風靡的沖擊
其實葡萄酒和“胡姬酒肆”已經(jīng)是飲食加工和文化的范疇。在這方面,西北各少數(shù)民族的貢獻也是相當卓著的。
中國古代有所謂“六畜”:馬、牛、羊、豬、犬和雞。其中,馬、牛主要供役用,豬、羊、犬和雞供食用,也就是說,狗曾經(jīng)也是非常重要的肉食原料。魏晉南北朝時期,游牧民族紛紛進入中原,對中原人的飲食習慣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游牧民視羊為“陸產(chǎn)之最”,于是羊逐漸在飲食市場和結(jié)構(gòu)中“擔綱”。狗基本上被排除在肉食原料之外,“狗屠”行業(yè)消失,養(yǎng)狗業(yè)也隨之蕭條?!皰煅蝾^賣狗肉”成語的出現(xiàn),表明了人們貴羊賤犬的取向。反映在農(nóng)書中,從《齊民要術(shù)》起,就沒有了養(yǎng)狗的記述。
北方草原游牧民族是以“食肉飲酪”著稱的。肉,主要是上面說的羊肉。而酪,即乳酪,又是他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中原上古時代也有“酪”,但和乳酪不是一碼事,而是一種帶酸味的飲料。魯不魯乞《出使蒙古記》記述了蒙古人制作乳酪的辦法:“把奶倒入一只大皮囊里,然后用一根特制的棒開始攪拌當他們很快地攪拌時,馬奶開始發(fā)出氣泡,像新釀的葡萄酒一樣,并且變酸和發(fā)酵,他們繼續(xù)攪拌,直至他們能提取奶油。這時他們就嘗一下馬奶的味道,當它相當辣時,他們就可以喝它了。在喝馬奶時,像喝醋一樣刺痛舌頭;喝完以后,在舌頭上留有杏仁汁的味道,并且使胃感到極為舒服?!贝蟾庞捎谒鼛в兴嵛?,中原人也稱之為“酪”,而后“酪”逐漸成為乳制品的通稱。
早在晉代,羊肉乳酪已是中原人士的常食,乳酪甚至成為中原人士向南方人夸耀的珍品。太康年間,陸機到洛陽,王濟就曾指著羊酪對他說:“卿吳中何以敵此?”到了北朝,羊肉乳酪竟被稱之為“中國之味”。據(jù)《洛陽伽藍記》,原來在南齊做官的王肅跑到了北魏后,飲食習慣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
肅初入國,不食羊肉及酪漿等物,常飯鯽魚羹,渴飲茗汁經(jīng)數(shù)年已后,肅與高祖殿會,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謂肅曰:“卿中國之味也,羊肉何如魚羹?茗飲何如酪漿?”肅對曰:“羊是陸產(chǎn)之最,魚是水族之長。所好不同,并各稱珍。以味言之,甚是優(yōu)劣。羊比齊魯大邦,魚比邾莒小國,唯茗不中,與酪作奴?!备咦娲笮?。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齊民要術(shù)》也把羊作為肉類的第一原料,同時又在養(yǎng)羊章中對各種乳酪制品的制作技術(shù)做了總結(jié),對每一種制品的每一個步驟的技術(shù)要點都作出交待,十分細致和科學。這顯然包含了北方草原民族長期經(jīng)驗的積累,應視為少數(shù)民族對我國飲食文化的重要貢獻。
“胡餅”是重要的胡食,意義非同小可。世界其他民族食用小麥的途徑大多是面包。但面包傳入中國不過是兩三百年前傳教士所為,而且迄今也沒有完全被中國人接受?!帮灐钡墓帕x不同于今,漢朝人把面條、面片、饅頭、包子、湯團、燒餅、油餅、酥餅、蒸餅等所有面食統(tǒng)稱為“餅”。這并非中原初有的飲食方式。中原人自稱“粒食之民”,習慣是把黍稷脫粒后煮成飯吃。在小麥傳入之初,中原民族按照老套路,做成了“麥飯”??墒躯滐埡艽植?,不適口。當官的吃點麥飯,曾被視為“清廉”。因此小麥在中國的推廣,曾經(jīng)遇到相當大的阻力。人們甚至因為麥飯不好消化,而認為麥子有毒,據(jù)稱“原湯化原食”之舉,最早就是為了解麥毒。
但是面粉和面食改變了這一切。著名史學家齊思和先生曾指出:“埃及和西亞人發(fā)明磨面制餅的方法都較我們早。大概是西域兄弟民族首先得到了磨面制餅的方法,以后又傳到了中原,將我國膳食方法推進了一步?!边@樣的推斷是有根據(jù)的,譬如,新疆吐魯番高昌故城阿斯塔那和喀拉和卓兩處墓地,即出土了大量自漢到晉的小麥和麥面加工成的馕、水餃、餛飩和各種點心,反映了西北少數(shù)民族制作面食的悠久傳統(tǒng)和高超水平。
“餅”類面食,名氣最大的當然是“胡餅”。最初胡餅即芝麻燒餅,它傳入中原較早。東漢末,“靈帝好胡餅,京師皆食胡餅”?!稘h末英雄記》載,李叔節(jié)曾“作萬枚胡餅”慰勞呂布。這類記載很多,反映了胡餅在中原的廣泛傳播。從李叔節(jié)一次能做十萬枚胡餅看,胡餅爐的出現(xiàn)可能不晚于漢末。當然,除了芝麻燒餅,還有其他形式的“餅”,無法贅述。
入唐,胡餅更加風行于世。有制法不同(或烤、或炸、或煎、或蒸等)、餡料不同(各種肉類、水果、胡麻等)、大小不同(大的有以一斤羊肉做餡的“巨胡餅”,小的有小芝麻餅“巨勝(芝麻別稱)奴”)、形狀不同、名稱不同、花樣繁多的胡餅。無論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喜歡食用。晚唐時,留學長安的日本和尚圓仁就說過:“時行胡餅,俗家亦然。”而 “胡餅”的風靡,最終促進了小麥的本土化,使得小麥在中國成了與水稻比肩的最重要的口糧。
羌煮、貊炙,是北方民族有名的烹飪技術(shù)。大抵制作工具簡單、風格剽悍純樸,會把整只的羊、鹿頭等進行烹制,近世的燒豬、燒鵝、烤鴨等應該都是由此衍生來的。這些粗獷的需要大容器承載的菜式風行,引起了中原民族進食方式的巨大變化。
中原原來習慣分食,席地跪坐,每人一個小食案,像鴻門宴里面的場景就是這樣。史稱東漢梁鴻給人打工,窮愁潦倒,但妻子孟光對他非常有禮貌,每次進食,都要“舉案齊眉”,后世傳頌為夫妻“相敬如賓”的典范。
至唐代,“貴人御饌,盡供胡食”,“胡床”和“貊盤”也開始流行。胡床即現(xiàn)在的馬扎兒,便于起坐取食,打破了原來跪坐的局限。貊盤形制未詳,但應比傳統(tǒng)食案為大,可以盛放全牲或大塊熟肉。漸漸地,中國人開始圍坐“合食”,發(fā)展至今,現(xiàn)在千家萬戶都有的或圓或方大餐桌,縱使女子舉重冠軍也很難做到“舉案齊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