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優(yōu)用自嘲、靈敏、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形象調劑到最佳狀態(tài),他充分領悟了“過猶不及”的含義,無論工作或是生活,總位于最安全的界限之內。馮小剛在《我把青春獻給你》中曾講過:《紐約時報》約葛優(yōu)采訪,他推托說要給父母買地板革,馮小剛勸他,正好趁此機會揚名國際。葛優(yōu)卻認為,他并不準備混好萊塢,讓外國人知道他做什么。
他face不行
在父母和鄰居眼里,葛優(yōu)內向、溫順。葛存壯從來不打他,但他永遠很嚴肅,有事沒事就找葛優(yōu)談話:“你過來,坐那兒!”葛優(yōu)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下。“最近你在學校怎么樣?淘氣沒?值日、掃地、擦玻璃認真一點!”中學時他又換一套嗑兒。,等葛優(yōu)插隊時,他會教育說:“要聽貧下中農的話!”
同學眼里的葛優(yōu)也是不起眼的。
葛優(yōu)在家中非常老實,從沒讓家長煩心過,唯一一次反抗是把父母的鋼筆、墨水瓶、筆筒整整齊齊排放在地上,以表示不滿。
葛優(yōu)是最后一批下鄉(xiāng)知青,在昌平的公社里當了兩年半豬倌,愛護小動物的他也不堪這樣沒有將來的日子。他有點繪畫基礎,線條準確,美術字寫得也不錯,父母滿心希望他能報考電影學院的舞美或攝影專業(yè),沒曾想,他提出:我要當演員。
直到今天,葛存壯夫婦還是感嘆當年的走眼。“我的兒子我最了解,事實證明:我對兒子很不了解。”夫婦倆背后商量時說:“小嘎行嗎?他有點蔫,放不開,沒什么大出息。演員要有cameraface,他face不行,雖說不難看,也不漂亮,不吸引人。”
一開始,父母只是看著葛優(yōu)折騰。他先報考北京電影學院,盡管有同事在那里工作, 葛存壯還是沒托關系。一試就被刷下來了,這是葛優(yōu)從藝之路上碰的第一個釘子。第二站是青藝,老師讓他表達周總理逝世自己的真實感受。葛優(yōu)哭得一發(fā)不可收拾,老師認為他自控能力不夠,只會放不會收。這次考試葛優(yōu)是偷偷去的,葛存壯事后才知道,他和妻子被兒子的執(zhí)著感動,當他再考實驗話劇院時,幫他走起了“后門”。
先是找老師輔導,又幫著咨詢。這一次進入即興小品階段,一位女考生表演“等待”,考官讓葛優(yōu)上去蒙上她的眼。女孩掙扎著問:“誰呀?放開我!”他就是不松手,女孩怒了:“流氓!”葛優(yōu)手心全是汗,還是不松。這次又沒被錄取。
葛存壯急了,親自給他講解全總文工團的考試小品。這次準各的是葛優(yōu)最熟悉的“喂豬”。記得插隊時,每當葛優(yōu)提著桶過來,大豬就會把小豬擠一邊,葛優(yōu)會拿竿子轟它們,讓小豬先吃。葛存壯認為這是很好的細節(jié),讓他一定要融入小品里。這段是父子倆最親密的時期,他們齊心協(xié)力,葛優(yōu)終于成了一名演員。直到后來的《半生緣》《活著》還都是母親向葛優(yōu)建議接戲的。
葛優(yōu)從來不是天才,導演們也這么認為。與之合作過《卡拉是條狗》的路學長導演評價說:“他是體驗派代表,有種演員是感覺派,憑天才在演,而他本人的狀態(tài)、習慣和男主角相差很遠。開拍前我找了戲里的原型讓他觀察,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次再見面,葛優(yōu)都會有些變化,他越來越像那個人,從站立姿勢到胳膊擺放,都設計過。”
普通人
“沒有人像葛優(yōu),在鏡頭前有這樣一張臉。”導演黃蜀芹在電話里說起1990年拍攝電視劇《圍城》時,從攝像機里第一次看葛優(yōu)演戲,這個當時還沒有什么名氣的演員就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象。她預感到他將成功,不過這種成功最終還是超過了她所想象的程度。20年過去了,這張臉現(xiàn)在無可置疑地是中國最有票房價值的面孔——在2010年這個歲末,他同時擔綱主演了4部大片里的3部,占據(jù)了內陸所有院線的年底黃金檔期,成為導演姜文、陳凱歌和馮小剛都要攥在手里才覺心安的票房號召。
僅以際遇和天分來解讀他的成功缺少足夠的說服力。在他和電影之間,試圖尋找任何觀念性的呼應和連接也顯徒勞。他沒有受過表演的學院教育,無派無別。從王朔電影《頑主》開始,到第五代張藝謀和陳凱歌,再到馮小剛的賀歲片,他從來沒有追隨或抗拒過什么趣味,在中國電影走向藝術和娛樂的商業(yè)化過程中,卻成了每個標志性階段都貼合的表現(xiàn)載體。沒有人會反對,《活著》讓他成為戛納影帝,達到了他自己可能難以逾越的表演高度。他自己也說過,從法國回到香港的時候,覺得腰桿都直了。但對于內陸觀眾,這部從未公映過的影片獲獎與否,并不影響他們和葛優(yōu)“相處”的方式。在1994年以后,葛優(yōu)身上好像被賦予了一種奇特的、在其他演員身上沒有發(fā)生過的二元并立:在觀眾眼里,“戛納影帝”是葛優(yōu)獲得的一個角色,而那些他們熟悉的角色才是葛優(yōu)本人。
趙寶剛評價馮小剛電影的一段話,也許可以給我們部分解答,為什么20年來葛優(yōu)一直身在巔峰:“他所有的喜劇都是溫暖的,給人帶來愉快的,正是因為這一點人們才喜歡。”這么多年,觀眾已經接受了這樣一個無傷害性的男人形象:冷面熱心,有點小壞,反應慢半拍,心里特明白。這是角色和觀眾一起制造出來的葛優(yōu)。角色是他的面孔,又是一道防線,將觀眾通常對明星所擁有的窺看愿望阻擋在現(xiàn)實的界域之外。有意思的是,這種阻擋通常是和善、禮貌甚至令人感覺愉快的。葛優(yōu)接受采訪時經常有問都答,在關于演戲的話題之外,觀眾甚至了解他的每一個家庭成員,熟知他和妻子的婚戀故事,認可他對父母的孝順,同情他失眠……所有這些,反倒讓葛優(yōu)這么多年都可以站在安全距離之外,和觀眾保持著有克制的親密。
為人處世是中國傳統(tǒng)談藝者所特別看重的。在老輩藝人里,梅蘭芳是常被援引的例子:“四大名旦”里唯有梅蘭芳獲稱“一代完人”,他藝術上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以在做人上對自己的求全責備來成全的。葛優(yōu)就屬于求全的一路,用馮小剛的話來說,“為人民服務的態(tài)度很端正”。
但他承認自己活得很累。“演員吧,往好里說,人說你是表演藝術家;但往最不好里說,人說你是戲子。我是這么想:如果你給自己定成藝術家,那么有人說你是戲子的時候,你得扛得住,心里能承受就成。我呢,給自己定一個標準,就是戲子,當有人說我是藝術家的時候,我也別暈了。這很重要。”他比很多同行都更清醒。
游于藝
葛優(yōu)認為35歲是他的幸運年,這年他演了《活著》,幫他拿下戛納影帝。葛優(yōu)個人的幸運年,放到中國電影的大環(huán)境下放大了看,卻正是中國電影的一個關隘。關于這一點,可能要在四五年后和馮小剛攜手打造中國內陸市場第一部賀歲片《甲方乙方》的時候,葛優(yōu)才真正有所感受。
中國有“游于藝”的傳統(tǒng),實則也貫穿了“人能弘道”的精神。葛優(yōu)的電影,給人的印象很固定,但葛優(yōu)還是提供了一種比同類型演員更中國元素的氣質,從他的表演到他的為人。
葛優(yōu)身上,有過去傳統(tǒng)老藝人的味道,講究做人處世。“人品,說到底就是人際關系。葛優(yōu)是個總愿意替別人著想的人,在劇組里,他替服裝想,替化妝想,大家都喜歡他。”米家山告訴本刊。在《頑主》之后,米家山和葛優(yōu)只合作過一部電視劇,等再碰到,他已經是大腕了。前年春節(jié),米家山收到葛優(yōu)發(fā)來的一條短信,祝他新年快樂,說自己能走到今天,和當年的《頑主》分不開。米家山將短信一直保存著,他說,“20多年了,還能發(fā)這樣一條短信,對人保持一份尊重,我很感動”。
1995年拍周曉文的《秦頌》,是葛優(yōu)從戛納拿了影帝回來以后接的第一部大戲,又是和姜文搭,記者一撥一撥跟到劇組去采訪。他被折騰夠了,忍不住跟其中一撥記者抱怨,如果不是哥們兒介紹,他就不接受采訪,因為以前的事兒說了有100遍了,一點新鮮感沒有。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位記者描述葛優(yōu),“語氣和態(tài)度都是很溫和的”。
他也有不高興的時候,但他能忍下來,用自己的方式。葛優(yōu)跟人說過一件事:有一回在石家莊,他被觀眾圍住了,大家爭著和他握手,握不上的就拍他的光頭,疼得他心里直上火,換其他明星可能就翻臉了,可葛優(yōu)在心里給自己找了一臺階,“可能人家也是高興,‘啪’給你一巴掌,他那就有幸福感了”。
趙寶剛說:“80年代以前,葛優(yōu)在那個時代可能只能演匪兵甲匪兵乙,隨著文藝改革開放有了更多的機會,但憑什么這么多演員沒有獲得這個機會,他獲得了機會?跟他自身的表演狀態(tài)有關系。最終影視演員的發(fā)展道路就是如何讓制片商和導演們發(fā)現(xiàn)你,看到你的優(yōu)勢,給你角色,同時你也要很好地完成角色,有人獲得了也未必能完成。”
(孟菲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0年第4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