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我讀三國，最喜歡關羽張飛趙云諸葛亮。大一點，會覺得曹操陣營的“毒士”賈詡、郭嘉、荀攸等謀士也挺有本事。對于失敗者袁紹陣營的謀士，我整體上就是忽略的。失敗者嘛，能有什么本事！
再后來，學了經(jīng)濟學，歷史觀有了變化，我漸漸明白，三國真正的第一智者，其實是袁紹陣營的沮授。
之所以說沮授是第一智者，是因為沮授對于權利、權力都有深刻的認知。
先說說權利。
袁紹曾經(jīng)分立三子。沮授勸諫他，早點定下繼承人的名分。沮授說：“世稱一兔走衢，萬人逐之，一人獲之，貪者悉止，分定故也?！?/p>
意思是，一只無主的兔子在街上跑，大家都去追逐它。有一個先抓住它，其他人就不再去追了。因為產(chǎn)權已經(jīng)確定了。
沮授打這個比方，本意是在繼承人問題上，給袁紹一個清晰的思路，但他恰好精辟地論述了自然權利的一個方面。
自然權利是講，無主物先到先得、有主物自愿交易，最能定分止爭、促進合作。
為什么無主物先到先得為最佳呢？這是邏輯決定的。
假設無主物按其他標準，比如按誰個子高就歸誰所有，那么，當人們發(fā)現(xiàn)一塊無主土地時，是不敢盡情投入開發(fā)這塊土地的。因為，當他把生地開發(fā)成熟地，這時候突然來了個比他個子高的人，按“誰個子高誰得”，這土地就歸那個人了。所以，這個人只能選擇不開發(fā)這塊土地。同理，即便比他高的人來了，也不敢開發(fā)，因為他不確定會不會還有更高的人過來。
以沮授的兔子的例子，假定不是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則，而是按照“誰漂亮誰得”的原則，當兔子在街上奔跑時，人們要先比比誰更漂亮，才由最漂亮的人去追，有這時間，兔子早就跑沒影了。即便人們很快比出來誰更漂亮，最漂亮的人也不一定能追得上兔子。
其他任何標準都是會導致資源的閑置、浪費。
只有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則，發(fā)現(xiàn)無主物的人才敢盡情開發(fā)它們，因為再也不會有人比他更先到了。人們積極開發(fā)無主物，使物盡其用，世界才有繁榮可言。
再說說權力。
袁紹決定討伐曹操，沮授勸諫他，不要去攻曹，加重百姓負擔。“近討公孫，師出歷年，百姓疲敝，倉庫無積，賦役方殷，此國之深憂也。宜先遣使獻捷天子，務農逸人?！?/p>
可惜袁紹不聽。
沮授將資財散與宗族，說：“勢存則威無不加，勢亡則不保一身。哀哉！”有人認為這是沮授說他自己，但從意思來看，沮授應該說的是袁紹。因為只有袁紹才可以“威無不加”。
沮授這里揭示了權力者的真相：他們是利用“勢”而獲得權力，而并非他們自己有何特異之處。
歷史上這種例子多的是。很多人今天還是天子，明天就成了階下囚。有些獨裁者，勢在時仿佛超人，一舉一動都帶著氣場；勢無時，則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躲在地洞里的糟老頭子。
《烏合之眾》里說，拿破侖第一次被囚禁，他決定復辟時，并沒有帶多少人，但是帶著軍隊前來攔截他的將軍，被他目光所攝，乖乖降順了他。這是因為拿破侖是超人嗎？當然不是。真實原因在于，當時法國民眾的群體心理，是支持拿破侖的，拿破侖知道，那個將軍也知道，所以拿破侖僅憑氣勢就收服了一支軍隊。但是當拿破侖第二次被囚禁時，時勢已變，他也就只能作為糟老頭子過完殘生了。
袁紹伐曹之前，田豐比沮授勸諫得更為激烈，且預言伐曹必敗。袁紹不聽，且把田豐囚禁起來。袁紹損兵折將大敗而回時，許多軍官、士兵抱怨：“向令田豐在此，不至于是也?！?/p>
看守田豐的獄卒恭喜田豐說：“你看，事實證明你是對的，領導肯定會很快重用你?！碧镓S卻哀嘆道：“領導貌寬而內忌。如果領導打贏了，為了顯示他的寬容，可能還會放掉我。領導打輸了，我只有死路一條了?！苯Y果袁紹回來后，果然派人殺了田豐。
看起來，袁紹殺田豐，似乎是因為袁紹“外寬內忌”的性格，但這應該是田豐看錯了。沮授說的“勢亡則不保一身”才是真正的原因。
因為軍士們普遍認為袁紹錯、田豐對，如此發(fā)展下去，袁紹很可能控制不住形勢，最后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所以，袁紹必須用另一個錯誤，來掩蓋前一個錯誤。實際上，權力者不斷用新的錯誤掩蓋舊的錯誤，這是歷史的常態(tài)，并不是只有袁紹一個人這么做。
沮授最后被曹操所擒，曹操勸降他，沮授拒絕，被曹操所殺。沮授不降的原因，讀史者各有說法。有人說他為了氣節(jié)，有人說他是為了宗族利益不得不犧牲自己。我猜測，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曹操為了滿足權力欲，將民力汲取到極致，沮授和他不是一路人。
沮授同時代的其他謀士，大多停留在“術”的層面。而沮授對權利和權力的洞察，已經(jīng)到了“道”的層面。盡管他沒有什么軍事上的“廟算勝”的“光輝”例子，但“道”是千秋，“術”是一時。可惜，沮授作為失敗者陣營的一員，他的言行被記錄下來的太少，否則后人應該還能讀到他更多的深刻洞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