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庸的時代
所謂春秋五霸，影響最大的一種說法是：齊桓公（？-前643年）、宋襄公（？-前637年）、晉文公（前697年？-前628年）、秦穆公（前683-前621年）、楚莊王（？-公元前591年）。
可以看到，前四位去世的年份，集中在二十二年之內(nèi)。事實(shí)上，他們的活動，也或多或少都有交集。那是一個明君輩出，俊采星馳的時代。
楚莊王于公元前614年即位，明顯與前面四位隔開。剛即位的楚莊王顯然還非常年輕，他成長的年代，正是歷史的夜空，有些黯淡無光的時刻。
一 “一鳴驚人”
照例，《史記·楚世家》給我們提供了精彩的故事：
莊王即位三年，從未就國際國內(nèi)的重大問題，出臺過什么政策，相反日日夜夜尋歡作樂，還下了一道詔令：“有敢諫者死無赦！”
有個叫伍舉的大夫，實(shí)在看不下去，就去找楚莊王，只見楚莊王坐在鐘鼓之間，“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左手抱一鄭國姑娘，鄭國是當(dāng)時最繁華的商業(yè)國家，這是大都會的時尚女郎；右手抱一個越國女孩，越國是江南水鄉(xiāng)，但當(dāng)時還比較落后，這是一個清新自然的原生態(tài)美女。顯然，楚莊王喜歡收集各種風(fēng)格的女孩。
伍舉知道楚莊王喜歡猜謎語，就說，大王，我有個謎語，想和您猜猜。
楚莊王一聽這挺好玩，那你就說吧。
伍舉說：“有一只鳥落在高坡上，三年既不高飛，也不鳴叫，這是什么鳥呢？”
楚莊王當(dāng)然立刻明白他在說什么。楚國人推崇鳥，是典型的鳥人：所以兩千多年以后，還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俗諺；所以那些北方佬對我們楚國人進(jìn)行人身攻擊開地圖炮，就說我們是“南蠻鴃舌之人”，南方的野蠻人，鴃就是伯勞鳥，說話跟鳥叫似的。
所以你說的那只鳥，就是拿它來比我，三年不飛不鳴，不就是說我這三年啥也沒干嗎？
于是楚莊王回答：“三年不蜚，蜚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绷粝鲁烧Z，一飛沖天，一鳴驚人。
伍舉一聽就明白了，于是就退下去了。
但是這之后，楚莊王還是不改，又有個叫蘇從的來勸。和伍舉不同，蘇從說話方式非常直接。于是楚莊王說：“你沒有聽到我敢諫者死的詔令嗎？”
蘇從說：“殺身以明君，臣之原也?！比绻瓷衔乙粭l命，就能讓大王您變得賢明的話，這就是我的愿望。
楚莊王被感動了，我有這樣的忠臣，還顧忌什么！于是立刻改變作風(fēng)，各種驕奢淫逸的事情都不干了，開始認(rèn)真處理各種政務(wù)。殺了幾百個奸臣，提拔了幾百個忠良，尤其是重用伍舉、蘇從。楚國上下因此都?xì)g欣鼓舞，國家也就治理得很好了。
這個故事流傳極廣，比《史記》早的，《韓非子》、《呂氏春秋》講過這個故事，比《史記》晚的，《新序》、《說苑》、《吳越春秋》，也都講過這個故事。不過給楚莊王進(jìn)諫的人到底是誰，不同的書說法不一。另外，這個故事是如此流行，所以也曾被安在別的君主（比如戰(zhàn)國時代的齊威王）身上。
應(yīng)該說，《史記》這個版本，是有破綻的。比如給楚莊王猜謎語的伍舉，活躍于楚莊王的孫子楚靈王時代，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即使沒有這個破綻，我們按照常識推想，也會覺得，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更古老的史籍《左傳》、《國語》中，對楚莊王早年事跡記錄瑣碎零散得多，但拼合起來，可以看見更加浩瀚而真切的歷史圖景。
二 若敖之族
楚莊王即位時，他繼承了一個崇高的身份，但并沒有繼承到多少實(shí)在的權(quán)力。
總的說來，春秋時代楚國給人的感覺，是君主權(quán)力比較強(qiáng)勢，比如較早實(shí)行了國君直接控制地方的縣制，比如國君可以處死地位崇高的令尹，都是中原諸侯國很難想象的。
但隨著不斷征伐擴(kuò)張，國政演變?yōu)橘F族政治，這個春秋時代的大趨勢，楚國也并不能例外。
大體上，歷代楚王都會重用自己的兄弟，于是等到這位楚王去世，這些升格為王叔的兄弟們，已經(jīng)擁有了大片封地和諸多政治特權(quán)。新楚王不希望受制于叔父，叔叔的封地一般無法剝奪，但叔叔的參與國政的權(quán)力，會盡量轉(zhuǎn)交給兄弟，于是這位楚王去世時，又有一個新的政治集團(tuán)誕生……如此循環(huán)不已。
楚莊王即位的時候，楚國諸多這樣的政治集團(tuán)里，最強(qiáng)大的一個，是所謂“若敖之族”。
楚國稱王之前，首領(lǐng)稱為“敖”。若敖是西周后期，一位強(qiáng)大的楚人領(lǐng)袖。二百年來，他的后代開枝散葉盤根錯節(jié)，在楚國的各個階層各個地方各個領(lǐng)域，都有巨大的影響力。因?yàn)榧易逡呀?jīng)過于龐大，若敖之族又有兩大分支：斗氏和成氏。
尤其是楚莊王的祖父，楚成王（前671年-前626年在位）的時代，若敖之族的勢力又取得了巨大進(jìn)展。
楚成王即位之初，叔父公子元擅權(quán)，引發(fā)了一系列動亂。而這個時候，若敖之族的斗氏，出了一個杰出人物子文，子文讓自己的家族做出巨大犧牲，穩(wěn)定了楚國局勢，史稱“毀家紓難”。
但事實(shí)上，子文和他的家族最終獲得的收益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付出。子文成為楚國最高級的官員令尹，最終以令尹子文見稱于世，圍繞著他產(chǎn)生了各種神奇的傳說。[1]而若敖家族也站穩(wěn)了楚國最強(qiáng)勢家族的位子，一個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子文退休時，令尹之位傳給了子玉，即成得臣，他同樣來自若敖之族。
當(dāng)時就有各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如被視為天才兒童的蒍賈（這個人物非常重要，后面我們還會多次提到他），就譏諷子玉沒有能力統(tǒng)帥三百乘以上的軍隊(duì)。蒍賈對子文說：“子之傳政于子玉”，似乎這個任命是子文本人而非楚王的意思。
這番話，可能只是這個少年的遠(yuǎn)見卓識，也可能，是同樣作為大家族的蒍氏，對若敖之族的過分膨脹感到不滿。
魯僖公二十八年，著名的城濮之戰(zhàn)爆發(fā)。這場戰(zhàn)爭有諸多詭異之處：楚成王不阻止子玉與晉軍作戰(zhàn)，卻又沒給他派多少援軍。陰謀論的想，似乎有希望讓晉軍消耗若敖家族的私兵的意圖。而在子玉的指揮下，楚王交給自己雜牌軍被殺得潰不成軍，自家的精銳“若敖六卒”卻機(jī)敏的全身而退。
也就是說，作為晉楚爭霸戰(zhàn)，楚國輸了，但楚王和若敖之族的較量，卻打了個平手。
不久后，楚成王逼死了子玉，任命蒍賈之父蒍呂臣為令尹。晉文公聽說了這個消息后大為興奮，說：“莫余毒也已！”沒有人能傷害我了。他認(rèn)為蒍呂臣只能自保，沒有發(fā)動大規(guī)模對外戰(zhàn)爭的能力。
晉文公擔(dān)心子玉而瞧不起蒍呂臣，與其說是對個人才能的評價，不如說是對大局的判斷：若敖之族實(shí)力仍在，子玉之死，必然加大若敖之族和楚王之間的裂痕，楚國將會陷入內(nèi)耗之中。
晉文公沒能見證自己的預(yù)言，四年后他即與世長辭。但一代霸主的眼光異常老辣：楚國之后很長時間里確實(shí)不能再有太大作為。
蒍呂臣任令尹為時極短，之后令尹的位子又回到了若敖之族的子上手里。然后楚成王又殺了子上。以楚成王之雄才大略，他將對若敖之族進(jìn)行持續(xù)打擊，本是可以想見的。
但是這個進(jìn)程，被他的兒子商臣中斷了。
三 父親楚穆王
根據(jù)《左傳》的描寫，楚成王的太子商臣，眼睛長得像胡蜂，說話聲音則像豺狼嚎叫，和后來的秦始皇同款。
當(dāng)然，這類描寫都未必真實(shí)。只是史家賣弄一下相面的知識，并提醒讀者，這是一個殘忍狠毒的人而已。
楚成王很早就立商臣為太子，后來卻喜歡其他兒子，商臣的地位岌岌可危。
商臣聽到了父親要廢掉自己的風(fēng)聲，但是不確定。于是就問自己的老師潘崇，有什么辦法可以獲得確鑿的情報。
潘崇說：“問江羋?！?/span>
江羋是楚成王的妹妹，太子的姑媽。嫁到江國，娘家姓羋，所謂稱為江羋。[2]
當(dāng)然，這個問題也不能直接開口詢問。潘崇就教了商臣一招：請江羋吃飯，但是不要尊敬她，惹她生氣。
商臣照著辦了。果然江羋火了：“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殺女而立職也。” 役夫就是干苦力的人，等于是后世罵奴才。好奴才，活該你爸想殺掉你立你弟弟當(dāng)太子！
這下商臣有準(zhǔn)信了，又去和老師潘崇商量。接下來這段對話，不管是不是事實(shí)，實(shí)在是一個太經(jīng)典的場景，對后世無數(shù)發(fā)動政變者的處境和心態(tài)，作了高度凝煉的概括：
潘崇曰：“能事諸乎？”
曰：“不能?！?/span>
“能行乎？”
曰：“不能?！?/span>
“能行大事乎？”
曰：“能?！?/span>
潘崇說：“侍奉你的弟弟，做你弟弟的臣子，你能夠做到嗎？”
商臣說：“不能?！?/span>
潘崇說：“那就離開楚國吧，您能夠做到嗎？”這意味著出國流亡，從此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商臣說：“不能?！?/span>
潘崇于是問：“能行大事嗎？”什么是行大事呢？自然就是殺死老國君，自己登基。從此，您就是我們的大王了。
商臣說：“能?！?/span>
魯文公元年冬季十月，商臣帶著太子宮的軍隊(duì)，突襲王宮，殺死了楚成王。
這個過程里有一個著名的細(xì)節(jié)：被困的楚成王乞求兒子，廚房里正在燉熊掌，讓自己吃一口熊掌再死。商臣表示這個過程過于漫長，自己沒有這個耐心。于是留下了一個典故，“熊掌難熟”。
這樣，太子商臣也就成了楚穆王。他位子來得不正，和貴族相處的方式，就不得不發(fā)生一些變化。
當(dāng)年，楚成王之所以會殺子上，是因?yàn)樯坛嫉南莺?，所以楚穆王和若敖之族的關(guān)系，仍不免相當(dāng)緊張。
這種底氣不足的統(tǒng)治者，態(tài)度特別容易走極端：要么，因?yàn)閾?dān)憂別人對自己缺乏敬畏，就通過殘暴的屠殺來確立權(quán)威；要么，就干脆容忍、遷就，求一個息事寧人。
楚穆王總體上走了后面一條路。若敖之族主導(dǎo)了楚國大政：子玉之子成大心、成嘉兄弟，先后擔(dān)任楚穆王的令尹。斗氏一系和楚穆王的關(guān)系更緊張一些，他們曾經(jīng)試圖謀殺穆王，這件事被穆王平息，但處理時也沒有擴(kuò)大化。
如果這時候楚國遭遇一個雄心勃勃的晉國，局面一定會相當(dāng)被動。幸運(yùn)的是，穆王即位時，一代霸主晉文公已經(jīng)去世，他看起來頗有才能的兒子晉襄公也僅僅在位七年，之后晉國一來被西方的秦國纏住，二來國內(nèi)貴族也斗爭不斷，對爭霸這件事，更加是敷衍了事。所以穆王時代的晉楚較量，楚國看起來還略占上風(fēng)。
但有識之士都知道，彼此都消極的狀態(tài)下取得的上風(fēng)，完全不足以憑信。楚國內(nèi)部的各種矛盾正在積蓄，龐大的疆域之內(nèi)，原本臣服于楚國的諸多部族，也在蠢蠢欲動。而晉國的執(zhí)政趙盾相當(dāng)能干，他正在一步步鏟除政敵并培養(yǎng)自己的班底，當(dāng)他騰出手來之后，楚國的處境，就可能相當(dāng)不妙。
公元前614年，在位十二年的楚穆王去世，楚莊王接手的，是一個看似平靜，卻潛流洶涌的楚國。
[1]傳說他小時候被拋棄，全靠一只母老虎給他喂奶，才活了下來，楚國人把喂奶叫做“谷”，老虎叫做“於菟”，所以他叫斗谷於菟，子文是他的字。他是個優(yōu)秀、仁慈又毫不戀棧權(quán)位的官員，春秋戰(zhàn)國的各種古籍里傳說更多?！墩撜Z》里也提到過他：“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唬骸室雍酰俊唬骸粗?，焉得仁？’”
[2]《史記》稱江羋為楚成王的寵妃，不大可靠。江國嬴姓，如果是江國之女嫁給楚莊王，可能稱為江嬴而不是江羋。何況兒子邀請父親的姨太太吃飯，也是很有些尷尬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