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兩敗俱傷的政爭
昭公二十五年，魯昭公和季氏的這次沖突，《左傳》寫得非常非常詳細。
從講故事的角度說，這么寫并不很好看。因為出場人物過多，情節(jié)過于枝蔓，盡管細節(jié)豐富也生動，卻容易讓人抓不住重點。
但正因如此，給人印象是《左傳》作者的興奮點并不在于講故事。他是一個真的深諳當(dāng)時內(nèi)情的人，就是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
《論語》里提到過一個人物叫左丘明，比孔子年長，為孔子所尊敬。傳統(tǒng)說法，左丘明是《左傳》的作者，現(xiàn)在有很多學(xué)者提出這樣那樣的質(zhì)疑。但至少單就這一段而言，說是出自一個這樣身份的人之手，特別合理。
而《左傳》把這件事寫得越詳盡，就越顯得魯國的高層，現(xiàn)在朽爛得厲害。當(dāng)年晉楚爭霸最為激烈的年代，魯國的政治家不管道德評價如何，身在夾縫之中，卻常常表現(xiàn)得視野開闊，嗅覺敏銳，反應(yīng)神速，現(xiàn)在這些都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圍繞在魯昭公身邊的反季氏集團，是由形形色色的失意人士組成的。這些人要聯(lián)絡(luò)組織起來，極為麻煩，他們將要行動的消息，注定會有很多次泄露出來。
季平子作為長期擅權(quán)的執(zhí)政大臣，本該時刻提防國君才對，可是他卻好像完全被蒙蔽住了，還是讓魯昭公成功發(fā)起了攻勢。
魯昭公的軍隊殺死了季平子的一個兄弟，攻入了季氏的大門。季平子逃到了家里的高臺上。這是當(dāng)時大家族自保的一個常用的辦法，家里修建一個高臺，平時可以登高遠眺，看風(fēng)景也好，觀察全城形勢也罷，總之視野很開闊。出事了，就登臺據(jù)守。
魯昭公的軍隊攻不上去，季氏也出不來，雙方僵持著。
三桓的另外兩家，孟孫氏和叔孫氏觀望了很久，最后還是確認了三桓是利益共同體，出兵幫助季平子。
而魯昭公的軍隊攻不下季氏的高臺，就開始休息。鎧甲穿在身上太重，脫了，把裝弓箭的箭筒的蓋子拿下來，當(dāng)杯子用正在喝水呢。這種狀態(tài)下看見季氏的援軍到了，他們也就潰散了。
這種軍隊素質(zhì)，失敗當(dāng)然是活該了。
而這時候，倒是又顯出魯國的政治斗爭里，心慈手軟的一面。
魯昭公身邊有人出主意說，我們先做出挾持國君的樣子，表示這次行動，是我們策劃的，和國君無關(guān)。然后我們再丟下國君，逃亡出國。
這個人認為，季平子畢竟也是國君的臣子，他不敢拿國君怎么樣，相反為了挽回聲譽，以后還會格外對國君好。
如果是戰(zhàn)國時代，這個方案當(dāng)然純屬搞笑。但在春秋末期的魯國，對魯昭公個人而言，此時恐怕還真是最優(yōu)解。
但魯昭公說：“余不忍也。”于是魯昭公就帶著身邊一群參與行動的老貴族，去魯國歷代先君的墓前辭行，表示兒孫不孝，今后不能來祭拜了，然后離去。
墓前祭拜這個過程，當(dāng)然是挺耗時間的，但季平子他們并沒有抓緊這段時間過來抓人。
這說明三桓擊敗了魯昭公的軍隊之后，也確實是不知道該拿國君怎么辦。對照一下，三國時候，曹魏的皇帝曹髦討伐司馬昭，賈充帶著人迎上去，下面人不敢動手，賈充喊一聲：“司馬公豢養(yǎng)汝等，正為今日！”于是就有人沖上去把皇帝捅個“刃出于背”。這時候，三桓方面沒人敢喊這么一嗓子，更沒人敢對魯昭公動手。
相反，發(fā)現(xiàn)國君要走，大家可能還如釋重負，你就走吧，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省得留在國內(nèi)，我們也不知道拿你怎么辦好。
這場國君與權(quán)臣的斗爭，以國君失敗而告終。但是季平子算不算贏了？不好說。
如果只是簡單看這件事的結(jié)果，季平子把國君給趕出國外了，好像顯得他很厲害很囂張，比季氏家族的前輩權(quán)勢要更大。
但問題是，把國君趕走，對季平子其實毫無好處。
春秋時代，是個講規(guī)矩要面子的時代，你趕走他，也不能篡位自己當(dāng)國君，甚至因為他還活著，連找個人取代他另立一位國君也不行。
對季氏來說，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把國君當(dāng)擺設(shè)，季平子的爺爺季武子時代，就是做到這一點的。
現(xiàn)在，季平子等于是把擺設(shè)弄丟了。
魯昭公到了齊國，齊國馬上承諾了要送魯昭公回國，雖然并沒有真的這么做，但之后齊國就不斷拿魯昭公做籌碼，向魯國提各種要求。齊景公打下了魯國的鄆（也就是《水滸》里宋江當(dāng)押司的地方），說是給魯昭公找個住的地方，這種事，魯國挨打了都不能反抗。
然后，季平子要每年給魯昭公送禮，表示我還是尊敬你的。原來魯昭公在國內(nèi)，可以克扣他的待遇，現(xiàn)在他在外面，眾目睽睽，反而禮物輕點都不行。
《史記》說齊景公讓魯昭公住在乾侯，那是弄錯了。乾侯在今天的河北成安東南，是晉國的地方。是后來晉國也介入了這件事，魯昭公才搬到了那里。
齊國、晉國都聲稱過要送魯昭公回國。季平子不愿意讓魯昭公回來，就還得給齊國、晉國從國君到相關(guān)各級貴族送禮，不知道增加了多少開支，多少麻煩。
這是國際上的困窘，國內(nèi)一樣不好弄。等級制度里，每一級都是下一級學(xué)習(xí)的榜樣。你做卿大夫的，能這么對待國君，做家臣的，自然也就可以這樣對待你。接下來，魯國國內(nèi)的動亂，將會越來越多。
五 三月不知肉味
至于這次事變對孔子的影響，是他也到了齊國。
臧昭伯是魯昭公身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而孔氏世代是臧氏家臣，孔子跑過來，既是忠于國君，也是追隨家主。
原來，孔子不過是“委吏”（倉庫管理員），是“乘田”（放牧牛羊的小官），級別太低，對大貴族只能仰望。而流亡之中，他可以近距離觀察，這些可以決定普通人命運的魯國君臣，用當(dāng)時的話說也就是“君子”們，究竟是怎樣一種德行。
開始逃亡的時候，三十五歲的孔子，內(nèi)心大概也是有點作為一個忠臣的悲壯感的。
但是，悲壯感很快就會破滅，變成荒誕感。
臧昭伯召集流亡者，要大家一起盟誓，盟書是這么寫的：
“戮力一心，好惡同之。信罪之有無，繾綣從公，無通外內(nèi)?！?/span>
同心合力，好惡一致，不論有罪無罪，堅決追隨國君，不要和國內(nèi)的人串通消息。
前面的話還好說，“無通外內(nèi)”是什么意思？要想幫國君回家，不就得和國內(nèi)的人聯(lián)絡(luò)嗎？
道理很簡單，現(xiàn)在這種局面，魯昭公要是還想回國，有兩種方式：
一種，就是晉國、齊國這些外國勢力的幫助下，武裝打回魯國去，滅掉季氏，把魯昭公送回國君的寶座。
一種，和國內(nèi)的人談判，讓魯昭公和季平子和解，然后回國。
前一種回國方式，對魯國的傷害會比較大，畢竟先要被外國軍隊蹂躪一輪。但對臧昭伯這些流亡者來說，很好。因為季氏被干掉，他們就是魯國的當(dāng)權(quán)派了。
后一種回國方式，卻是臧昭伯絕不能接受的。因為季氏和魯昭公達成表面上的和解之后，也許不會拿魯昭公本人怎么樣，卻一定會翦除魯昭公的黨羽，——就好像西漢昌邑王，當(dāng)了二十七天皇帝然后被廢了，他自己又活了很久，物質(zhì)待遇也不錯，所以對他的墓進行考古發(fā)掘的時候，還能發(fā)現(xiàn)那么多讓大家興奮的東西，但是被廢的時候，昌邑王身邊的人，可是被推到市場斬了的。
所以，后一種方式回國，將來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干脆讓國君回去，臧昭伯這些人自己留在國外行不行？也不行。現(xiàn)在齊國對魯昭公一行熱情款待，是因為魯昭公對齊國來說是一張牌，有利用價值。國君一旦回國，臧昭伯他們對齊國來說可沒什么用，日子馬上就會難過。
臧昭伯他們是多不能接受魯昭公和季平子和解呢？他們馬上就表演給大家看了。
這時叔孫氏的宗主是叔孫昭子，他是三桓之中威望最高，也最親近公室的人。叔孫昭子到齊國來找魯昭公談判，內(nèi)容無非是：承諾確保魯昭公的安全，希望魯昭公同意回國。
結(jié)果流亡者們恨不得把叔孫昭子殺死，叔孫昭子只好從小路回去了。
又有人想悄悄把魯昭公帶回國，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就被扣押下來了。這時候這些流亡者的架勢，感覺已經(jīng)不是追隨國君，而是綁架國君了。
后來，晉國也以諸侯霸主的身份，提出讓魯昭公回國，和季氏好好相處。流亡者始終堅持不除掉季氏就不回國，最后晉國也撒手不管了。魯昭公終于死在了國外。
作為流亡者中卑微的一員，孔子這時候肯定很難受。我都是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啊，說起來是報效國君，可內(nèi)心全是自己的猥瑣算計。
這一年孔子三十五歲，孔子十九歲結(jié)婚，二十歲生子，也就是說他有一個中學(xué)生年紀(jì)的兒子?？鬃恿魍龅烬R國，有沒有帶老婆孩子？史書上并沒有說。
如果沒有，那么這段時間就是女人獨自在家?guī)Ш⒆樱@種日子是什么滋味，姥姥家長大的孔子最清楚；如果帶著，那就是另外一種麻煩：原來好好過日子，突然因為男人的一個莫名其妙的理想情懷，全家被帶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生活質(zhì)量直線下滑。這個女人會不會抱怨？
沒準(zhǔn)，孔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的名言，就是這個環(huán)境催生出來的。
總之，孔子慢慢疏遠了流亡者集團，開始另外找工作機會。
《史記》說孔子做了齊國大夫高昭子的家臣。這句過去也有人懷疑，說孔子這么高潔，怎么可能做別人的家臣？而且這個高昭子，人品不怎么好，能力也很糟糕。
這個就是后世孔圣人的腦殘粉想當(dāng)然，其實孔子投到高昭子門下這件事特別合理。一來孔家世代就是家臣地位，孔子做這個工作沒啥心里障礙；二來高昭子是齊景公的寵臣，齊國負責(zé)接洽魯國君臣的，就是高昭子。所以孔子和他有接觸，很正常。一來二去，不管誰主動提出的，孔子到了高昭子門下，是自然不過的事。至于說高昭子的人品、能力不好啥的，論據(jù)都是后來的事，這時孔子也不知道。
而因為高昭子，孔子又有機會接觸到了齊景公。
《史記》是這樣講述這段時間里孔子和齊景公的關(guān)系的：
有一天，齊景公問孔子應(yīng)該怎樣治國，孔子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span>
這句話簡單翻譯，就是君主要像君主，臣子要像臣子，爸爸要像爸爸，兒子要像兒子。要闡釋內(nèi)涵，則可以有無窮的豐富性。
齊景公聽了很高興：“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對極了！假如國君不像個國君，臣子不像個臣子，父親不像個父親，兒子不像個兒子，即使有很多的糧食，我怎么能吃得著呢！
不管這句話有多深刻的內(nèi)涵，齊景公的理解顯然很直接，君君就是君主要有權(quán)威，臣臣就是臣要服從君主。
魯國是君不君，臣不臣，所以魯昭公逃亡到齊國來了。而當(dāng)時齊國的情況，也是君不君，臣不臣，大權(quán)落在大夫陳氏手里。齊景公本來就活得很有危機感，現(xiàn)在更加兔死狐悲，自然覺得孔子的話，切中時弊。
過了一陣，齊景公又問孔子治國的道理?？鬃诱f：“政在節(jié)財?！睖p少行政開支最重要。齊景公又很高興。這句話也算有針對性，因為齊景公很奢侈，而陳氏卻用各種方式補貼人民收買人心。
參考《左傳》提供的形象，齊景公是那種腦子很明白，但就是改不了的人，反過來說，孔子的話有道理，他是明白的。
于是齊景公就打算封一塊土地給孔子，結(jié)果被晏嬰勸阻了。
晏子的話很長，他先列舉了儒者的四個缺點：第一是“滑稽而不可軌法”，太能說，但不講究可行性；第二是“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太驕傲，不服從領(lǐng)導(dǎo)；第三“崇喪遂哀，破產(chǎn)厚葬”，喜歡把喪事辦得特別隆重，鋪張浪費，敗壞社會風(fēng)氣；第四“游說乞貸”，在國際間奔走撈好處，沒有國家觀念，不從國家利益著眼。
然后具體到孔子，晏嬰說孔子把禮節(jié)搞得特別煩瑣，一輩子也學(xué)不完，按照他的思維治國，會把普通民眾搞得很慘。
齊景公被晏嬰說服了，以后就不再問孔子關(guān)于禮的事了。
又過了幾天，齊景公對孔子說，我不能像魯國對待季氏那樣對你，于是“以季孟之間待之”。他給孔子的待遇是，是比季孫氏低一點，比孟孫氏高一點，也就是相當(dāng)于魯國叔孫氏的待遇。叔孫氏是魯國的第二大家族，這個待遇實在也是非常高了。
齊國大夫們于是想加害孔子，孔子也得到了消息。這時齊景公對孔子說：“吾老矣，弗能用也?！蔽依狭?，不能用你了。感覺這話也是?？鬃拥囊馑迹腥艘δ?，我不能直說，提醒你趕緊走吧。
于是孔子就走了，回到魯國。
《史記》里這一段，是好幾個信息來源拼起來的。
第一個來源是儒家的記錄。像“君臣父子”的那段，還有“以季孟之間待之”這些話，都是《論語》里有的?？鬃釉邶R國的時候，和齊景公聊天，聊得齊景公還挺欣賞，這是有可能的。但說齊景公曾經(jīng)計劃給孔子季孟之間的待遇，這個感覺夸張了?？鬃右粋€外國人，地位也不高，在講究身份等級的春秋時代，哪里就能這么以火箭速度提拔？
《論語》是孔子晚年的弟子和再傳弟子編的，這些人最多只接觸過晚年的孔子，甚至有人和孔子根本有直接接觸。編《論語》的時候，孔子在齊國期間打過交道的人，基本都早就不在了。他們只知道老師有過一段在齊國的經(jīng)歷，具體情況就是一種死無對證的狀態(tài)。晚年的孔子隨便怎么說，都不會有人來反駁；更重要的是，即使孔子不吹牛，學(xué)生為老師吹牛的動機是很強烈的。
比如說，孔子只說了一句，我跟齊景公說了，要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弟子們出去一說，就變成老師把齊景公教育得五體投地。畢竟，把老師說得越牛，對自己找工作越有利。
第二個來源是墨家的記錄和一些戰(zhàn)國雜說。晏嬰批評孔子的那段話，《墨子·非儒》和《晏子春秋·外篇》里，就都有類似的說法。對晏子的這些批評，后世儒生是很憤慨的，說司馬遷這人也真是，什么胡說八道的東西都信。
儒生們的理由一：晏嬰攻擊孔子的話，沒有一句在點兒上，全和孔子的行為是剛好相反的?？鬃用髅魇遣幌矚g胡說八道的，要不孔子怎么會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呢？孔子明明是很謙卑的，孔子明明是反對無原則的厚葬的，孔子明明是很愛國的……你說的那些，這哪里是孔子??？
儒生們的理由二：你把《左傳》里晏嬰的言行好好看一看，晏嬰也不是說這種話的人啊！孔子對晏嬰很尊重，兩個人應(yīng)該是朋友，晏嬰怎么會誣陷孔子？
所以這段話，是墨家弟子攻擊后來的儒家的。馬克思還說“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呢，孔子再偉大，也難免有些不肖弟子啊。這些不肖弟子確實像這段話里所說的這樣，所以墨家就假定，儒家的祖師爺，也和他的不肖弟子是一樣的。
這個分析不能說沒道理。不過，孔子在齊國做大官，本來是根本沒可能的事，被墨家這么一攻擊，反而好像千鈞一發(fā)，不是晏嬰出來阻攔，孔子差點就得手了。對不關(guān)注情懷而只關(guān)注成功的人來說，客觀上起到了吹捧孔子的效果。這個也是蠻諷刺的。
總之可以確認的事實是，孔子在齊國沒找到什么做官的機會，他在齊國的收獲，主要是音樂方面的。
他在齊國聽到了據(jù)說是舜的時候傳下來的韶樂，喜歡得不得了，評價說，周武王傳下來的音樂叫“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眲勇牁O了，但是德行還不夠，因為周武王是通過暴力革命奪取的天下，孔子不喜歡暴力。而韶樂呢？“盡美矣，又盡善也?！眻蛩炊U讓，美感和德行都是完美的。
孔子于是就學(xué)習(xí)韶樂，身心完全沉浸其中，“三月不知肉味”。這句的意思，可能也不僅是說不知道肉的滋味而已，肉食者是對特權(quán)階級的稱呼，不知肉味似乎也可以指忘掉官場里那些事。煩心事太多，只有在音樂里什么都可以忘掉。
六 說走就走的歸程
孔子究竟在齊國呆了幾年，沒有確切記錄。
有一種猜想是七年。因為魯昭公是在昭公二十五年出奔，三十二年去世，流亡了七年時間。那么按照忠君的邏輯，孔子七年后才回國，最高尚。
但如果孔子是這時才回國，恐怕季平子要不樂意了。
聽說魯昭公去世，季平子是長出了一口氣，國君流落在國外的尷尬局面終于結(jié)束了。這七年里面，季平子大體是希望魯昭公回來的，畢竟這事說出去太難聽了。但是魯昭公不停在國際間運作，不但要回來，而且要驅(qū)逐了季平子才肯回來。所以這個問題才拖著沒有辦法解決。現(xiàn)在魯昭公終于用自己的死，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而流亡者們扶著魯昭公靈柩回國，走到一個叫壞隤的地方，——這個地方今天也屬于曲阜市，就是已經(jīng)非常接近當(dāng)時的國都了。
這時消息傳來，在季平子的支持下，魯昭公的弟弟已經(jīng)準(zhǔn)備要即位了。就是說，季氏絕不容忍昭公的兒子當(dāng)國君，這些人就都跑掉了。
這些流亡者很清楚，回去之后，要被季氏清算的。
之后，季平子確實表現(xiàn)得對魯昭公很憤恨。要不是其他魯國大夫勸阻，他想給魯昭公起一個很難聽的謚號；季平子又想不讓魯昭公和歷代魯國國君葬在一起，想在魯昭公的墓和其他國君的墓地之間挖一條溝，但也被勸阻了。最后，溝沒挖，修了一條路，昭公墓在路南邊，之前歷代先君的墓在路北邊，還是隔開了。
這個問題一直到后來孔子當(dāng)司寇的時候才解決，孔子在魯昭公墓的南邊又挖了一條溝，所有的墓都在溝北邊，表示先君們還是在一起的。
這些細節(jié)都說明，季平子心里是非常記恨魯昭公的，對忠心追隨魯昭公的人，也是不寬容的。等到魯昭公去世你才回魯國，那基本表示你是魯昭公的死黨了。
而我們知道，后來季氏對孔子的態(tài)度還是比較友善的。所以孔子肯定不在昭公去世后才回國的這批人里面。
如果孔子提前回到魯國，則可以算是對季氏友好的表現(xiàn)。你是臧氏的家臣，臧昭伯出奔你也得跟著走，這個大家都能諒解，然后你又提前回來了，立場轉(zhuǎn)變比較及時，也算很知趣。
孔子提前回國，對于我們今天的人來說當(dāng)然沒有任何可指責(zé)的地方，對當(dāng)時大多數(shù)人看來也沒啥不對。但至少一部分人會說，孔子你那么喜歡講君臣大義，你為什么不忠于魯昭公到底??？這是可以算污點的。甚至于我猜想，史料當(dāng)中沒有孔子回魯國的精確時間，或許也有為圣人諱的原因。
有不少學(xué)者認為孔子在齊國就待了兩年。是因為看重《禮記·檀弓》里的一條資料：
吳國的延陵季子，就是那位讓國的季札，有一次出使齊國?！鶕?jù)《左傳》，知道這次出使是在昭公二十七年。
季札完成使命，準(zhǔn)備回國的時候，他的兒子死了，就地安葬。
孔子說：“延陵季子，吳之習(xí)于禮者也。”季札是吳國懂禮的人，我要去觀摩一下這次葬禮。
結(jié)果，季札給兒子挖的墓穴很淺，都沒有挖出地下水來，死者身上穿的還是平時的衣服。。安葬后堆起墳頭，墳頭也不大，和墓穴相當(dāng)，一般人身高的人，伸手就能按在墳頭上。就是說以通常的標(biāo)準(zhǔn)看來，這個葬禮相當(dāng)簡陋。
之后，季札袒露左臂，哭著繞墳?zāi)谷?，嘴里說：
“骨肉歸復(fù)于土，命也。若魂氣則無不之也，無不之也。”
意思是，兒子你跟著我出使，人回不去了，就安葬在這里，但靈魂是想去哪里都可以的，你會和我一起回吳國的吧？
說完了，季札就走了，回吳國去了。
孔子在旁邊看著，說：“延陵季子之于禮也，其合矣乎！” 延陵季子的做法，是真的領(lǐng)會到禮的精神的吧。
季札這個表現(xiàn)，既豁達，又深情?？鬃颖簧钌畲騽恿?，說明孔子也是個既豁達又深情的人。這也就是《論語》里講的：“喪也，與其奢也，寧戚?！标虌牍艨鬃酉矚g把喪禮搞得奢侈什么的，確實是胡說八道。
主張孔子在齊國只待了兩年的學(xué)者，為什么看重這段記錄呢？因為季札是把兒子葬在“嬴、博之間”，這個地方，在齊魯邊境上。
孔子看著季札的背影遠去，他們父親的肉身，兒子的靈魂，都回家鄉(xiāng)去了。離家鄉(xiāng)已經(jīng)這么近了，我回不回呢？于是孔子也上路了，這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歸程。
孟子說，孔子離開齊國，是“接淅而行”，就是淘好了米，想想，不煮了，走吧。
這其實也算不上什么論證了。不過確實是一種既合理又詩意的想象，沒有別的史料，就姑且相信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