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遲緩》
范曄 著
東方出版中心 出版
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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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斯·富恩特斯之死
(下文摘自《詩人的遲緩》)
撰文:范曄
2009 年的某個夏日,我還在西班牙,隨手打開電視,是作家弗朗西斯科·阿亞拉的訪談。換了個頻道,還是。出門買份報紙,原來 103 歲高齡的老作家剛剛?cè)ナ?,評論界一片唏噓:最后一位“二七年一代”也已離開。至此,以加西亞·洛爾迦,阿爾貝蒂,阿萊桑德雷為代表的“二七年一代”,西班牙二十世紀文學(xué)的輝煌之光,全數(shù)離世。讓人感覺仿佛《魔戒》里數(shù)代持戒者終于先后離開中土世界,帶著各自的傷痕與榮光,前往精靈仙境。想起這些都因為富恩特斯之死。——請原諒這似乎有些粗鄙的題目,原諒我以這笨拙的方式向他的名作《阿爾特米奧·克魯斯之死》致敬。
前幾天網(wǎng)上再度謠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死訊,隨后又是辟謠,我還在心中暗笑,可能作家本人都已習(xí)慣這種“事先張揚的死亡”游戲。但卻沒想到真實的死亡旋即到來,不是馬孔多之父,而是他的莫逆之交,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這可能是西語世界近年來最意味深長的文化事件。西班牙《世界報》網(wǎng)站的紀念專輯里有一條引人注目的標題“Muere sin el Nobel”(可直譯為:“無諾獎而死”),點開文章一看,原來后面還有個修飾語“…tan merecido”(如此配得)。一位完全配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家未得獎而身先死,這樣的題目雖嫌直白,但確實抒發(fā)了讀者的惋惜之情,雖然富恩特斯早在 1987 年就已榮獲西語世界的最高文學(xué)獎項塞萬提斯獎,與博爾赫斯、魯爾福、科塔薩爾一樣,他的文學(xué)成就和經(jīng)典地位已無需更多的獎項來肯定。
卡洛斯·富恩特斯與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阿根廷的胡里奧·科塔薩爾,秘魯?shù)陌蜖柤铀埂ぢ运_并稱拉美“文學(xué)爆炸”四大天王,與小說家胡安·魯爾福、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一起被譽為墨西哥二十世紀文學(xué)的三巨頭。如今,“爆炸”已成往事,巨人身影漸遠。西班牙皇家學(xué)院院長何塞·曼努埃爾·布雷瓜在感言中說,富恩特斯之死意味著世界“失去了無可替代的一位人物”,巨人一一遠去,而遙望地平線,尚未出現(xiàn)可取而代之的后繼者。富恩特斯自己大約不會同意這樣的判斷,他早在六年前的訪談里就一再強調(diào),拉丁美洲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許多優(yōu)秀的寫作者,水準并不比“文學(xué)爆炸”諸位代表人物遜色。作為親歷者他眼中的拉美“文學(xué)爆炸”,不僅僅憑《百年孤獨》、《跳房子》或《綠房子》造就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科塔薩爾等人的世界性聲譽,還將全球讀者的眼光引向他們的先行者:魯爾福,古巴的卡彭鐵爾,危地馬拉的阿斯圖里亞斯……而更長遠的影響還在于激勵“爆炸”后的新生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并讓世界凝神聆聽。墨西哥作家豪爾赫·博爾皮把富恩特斯稱作“我們的維吉爾”,是這位偉大的引路人吸引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許多拉美作家走上文學(xué)之路。哥倫比亞如今當(dāng)紅的作家胡安·加夫列爾·巴斯克斯認定,不止一代作家從富恩特斯那里學(xué)到了何為拉丁美洲文學(xué)。巴斯克斯自承受到富恩特斯影響開始閱讀塞萬提斯,布洛赫和穆齊爾,也是從富恩特斯那里明白,拉丁美洲文學(xué)正是固守一隅的地區(qū)文學(xué)之反面,一個拉丁美洲小說家應(yīng)該向世界敞開,接受一切影響,嘗試一切題材。
在追緬富恩特斯這樣一位幾乎全部作品都以墨西哥為題材的作家時,許多人卻都饒有意味地使用了“universal(世界性)”一詞來為他蓋棺定論,其中就包括與他相識五十年的巴爾加斯·略薩。這自然與他的生平背景相關(guān)。據(jù)說他的祖先來自德國和加納利群島,當(dāng)年因參與社會黨活動在俾斯麥統(tǒng)治時期被迫流亡,來到墨西哥的維拉克魯斯種植咖啡。父親是外交家,先后任職于智利的圣地亞哥、巴西的里約熱內(nèi)盧、華盛頓和羅馬等地,富恩特斯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直隨父遷徒。后來又在墨西哥城和日內(nèi)瓦求學(xué),接受美洲當(dāng)時最好的教育。世界主義者類型的拉丁美洲小說家正是富恩特斯在許多讀者心中的形象,就像多年以前《我們的作家》一書作者路易斯·哈斯所說:“如果說有那么一個人在經(jīng)歷、氣質(zhì)和教養(yǎng)方面具備理想的條件,足以擔(dān)當(dāng)起這樣一個角色的話,這個人就是卡洛斯·富恩特斯。”大洋兩岸旅居的經(jīng)歷使他在擁有開闊的文化視野之外,還形成了對母語西班牙語和祖國墨西哥獨特的敏感和自我意識。盡管自幼接受英語教育,英語說得和母語一樣流利,但富恩特斯卻在布朗大學(xué)的一次講座中聲稱:“只有用西班牙語罵我,我才會真正在意?!边@玩笑中流露出的認同意識恐怕只有在墨西哥乃至整個拉丁美洲永恒的自我身份情結(jié)的語境中才能真正得到理解。
概括富恩特斯的寫作是困難的,太容易落入簡化的危險。當(dāng)年科塔薩爾就注意到,同一位作家竟然能夠?qū)懗觥栋柼孛讑W·克魯斯之死》與《奧拉》這樣兩部截然不同卻又都極其精彩的小說。不過作家自己倒是給出過讀解的線索,富恩特斯的全部小說都可以看作圍繞時間的主題盤桓:“我們?nèi)绾蝿?chuàng)造時間,時間如何創(chuàng)作我們?!彼奶幣鳌洞髅婢叩娜兆印罚鋵嵃岛案鐐惒嘉拿鞯某龅?。原來阿茲特克太陽歷的 365 天中,每月 18 天,一年 20 個月,再補上的 5 天就是“戴面具的日子”,被阿茲特克稱為“兇日”。而十多年后的小說《換皮》從題目上看也與時間流逝有關(guān),暗指阿茲特克文明中的春天之神、無皮之神 Xipe 身披人皮起舞,象征春回大地,歲月輪回?!秺W拉》的靈感據(jù)說源自溝口健二的電影《雨月物語》及其原型中國明代傳奇《愛卿傳》,講述的依然是時間與愛欲的糾結(jié)互動。
或許玻利瓦爾式的大美洲夢對那一代作家的吸引力是無可抵御的,馬爾克斯自己也未能做到不受感染:“我們大家都在寫同一本拉丁美洲小說:我寫哥倫比亞的一章,富恩特斯寫墨西哥的一章,胡里奧·科塔薩爾寫阿根廷的一章,何塞·多諾索寫智利的一章,阿列霍·卡彭鐵爾寫古巴的一章……”或許在這個意義上,卡洛斯·富恩特斯之死格外令人感喟,因為它意味著一個時代的背影在遠去。
兩年前在馬德里美洲之家舉辦的紀念科塔薩爾的活動上,我第一次見到富恩特斯。年過八旬的作家一頭銀發(fā),精神矍鑠。他說起那一年在報上看到科塔薩爾去世的消息便打長途電話給馬爾克斯,后者聽罷沉默了片刻,然后這位曾多年從事報業(yè)的作家如此回答:“卡洛斯,報紙上的話是不能信的。”于是富恩特斯說,因為不能相信報紙,所以科塔薩爾沒有死,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我想這句話對 5 月 15 日以后富恩特斯的讀者也同樣適用。從此我們要做的不過是如巴洛克詩人克維多所說:用雙眼去傾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