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 大城府 水尾圣娘廟一角
我對文昌感興趣,起于兩年前的泰國—老撾之行。那次在大城府偶爾看到一座海南籍華人建的水尾圣娘廟及海南會館,金碧輝煌,這位在國內也鮮有人知的女神,保佑著當年的文昌人遠涉波濤來到異域的土地上,而在老撾瑯勃拉邦郊外的華人墓地中,凡屬海南籍的也無一例外都是文昌人。
在此之前,我雖然也模糊地知道一些海外文昌華僑的事(宋氏三姐妹的父親便是,柬埔寨首相洪森祖籍也可能是,其夫人文拉妮早已自豪地承認自己是文昌籍華人后裔),不過大體上,和很多人一樣,我對文昌的了解僅限于文昌雞和東郊椰林;但那之后,我就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沖動:有機會去海南的話,我一定要去文昌看看。
在海口的兩天里,在參觀博物館時,已不難感受到文昌人在海南歷史上的份量。想來是因為地近合浦的緣故,海南島最初的開發(fā)之地應是海口(珠崖)、儋州(儋耳)一帶,現(xiàn)儋州話據(jù)說仍是隋初冼夫人登島時隨軍士卒的古粵語發(fā)展而來的,屬粵方言系統(tǒng),海南最早的進士也是西海岸人(符確,昌化軍人,1111年中進士,明唐胄《修建儋州儒學記》:“瓊之有士,始乎儋”)。不過,自唐宋以來,上島的移民主流卻是順著閩粵沿海而來的福佬人,如今海南的宗族,絕大部分都只能追溯到兩宋,其祖籍十之八九都是福建莆田或粵東潮州,而潮州人也普遍自稱祖上自莆田荔枝村、甘蔗村遷來,可以設想,當這些人從東方順海遷來時,海南島東海岸是他們最易登陸的地點,而位于突出部位的文昌又是首當其沖的第一站。經(jīng)此數(shù)世紀的移民浪潮,這些“客民”已反客為主,他們所操的閩方言被稱為“海南話”,而海南話即以文昌話(不是海口話)為標準音。以往海南有句流傳甚廣的話:“定安無海,文昌無黎?!币驗檫t至民國時代,定安是海南各縣中惟一不靠海的,而文昌則是惟一沒有土著黎人的縣——其實據(jù)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文昌也有35個黎人村峒,但到清順治年間便已完全同化。在海南博物館和瓊臺書院等地,不難看出,明清以來海南的人才分布,主要集中在瓊州、文昌、瓊海、萬寧這東海岸一線,并非偶然的是,海南各縣中建有祈禱文運的文筆峰/塔也集中在這一帶:文昌(文筆塔)、瓊海(聚奎塔)、萬寧(青云塔)、定安(見龍塔、文筆峰)。文昌的人物之盛尤為突出:瓊臺書院展示的海南近代人物,標明籍貫的19人,文昌一縣竟獨占8人之多。海南省博物館內 “華僑之光”雕像,代表兩個抽象的華僑形象,而近代海南的華僑大多是文昌人海南歷史上,大抵儋州—瓊海一線以南是深度黎區(qū),明清以來海南經(jīng)濟、文化、人物之盛,多集中在漢化最深的??谥寥f寧一線沿海,這個格局似乎至今未變。據(jù)《2014中國高考狀元調查報告》,1952-2013年間海南高考成績最突出的五所中學依次是海南中學、文昌中學、??谝恢小⒑D先A僑中學、嘉積中學,無一例外地都在東北海岸一線。可以想見,文昌近代之所以人物昌盛,說到底還是因為“學生多”,而在近代政治格局中,學生每多激進,投身政治軍事,于是文昌又以海南的“將軍縣”著稱。旅游圖上通常都會標出“張云逸將軍紀念館”、“陳策將軍祖居”,但其中最著名且軍銜最高的,其實是軍統(tǒng)領導人鄭介民(他十幾歲就下南洋了,自詡為“華僑工人階級”),自然,他不會出現(xiàn)在紀念清單上。民國時海南的紅色領袖,多出自文昌、瓊海兩縣,所謂“紅色娘子軍”出在這一帶,實非偶然。那天坐早晨的第一班動車,從??跂|站前往文昌,一路上也在想這個問題:既然海南的經(jīng)濟重心原在東海岸,為何在那么長的時間里,海南唯一的鐵路卻修在西海岸?答案大概是:這條1942年由日本人建成的鐵路,其目的不在于客運和推動當?shù)亟?jīng)濟,而在于攫取和運送西海岸的礦產資源。1939年日本海軍占領海南后,意欲按臺灣總督府的海外開拓規(guī)劃,依臺灣的開發(fā)模式,從農林和礦產入手。西海岸依托礦產而發(fā)展工業(yè)的布局,至今如此,在海南島上,洋浦是惟一一個可以接納重污染工業(yè)企業(yè)的開發(fā)區(qū),但仍不成功。海南的產業(yè)模型,至今仍是兩頭大中間小,這種農業(yè)、服務業(yè)都強而工業(yè)衰弱的局面,類似菲律賓等第三世界國家,在全國各省市只有海南如此。至于文昌,也是一樣:2013年它的產業(yè)結構是38:25:37,經(jīng)濟貢獻最大的竟是農業(yè)。在這片海角的肥沃平原上,發(fā)展農業(yè)確也得天獨厚。雖然每年有臺風,但幾乎種什么長什么,從列車上望過去,滿眼是綠色,海岸邊是著名的東郊椰林,又有適合漁船避風的清瀾港。如今,文昌的駐地已從文城鎮(zhèn)遷移到了海岸邊的清瀾鎮(zhèn),通向清瀾大橋的一條八車道公路正作為“航天配套工程”修建,因為不遠處的龍樓鎮(zhèn)一帶已被選為未來的航天發(fā)射場,在公路上遠遠地就能看到在海岸邊拔地而起的高樓,新城里空蕩蕩的,旁邊則是叢林邊一個凌亂的漁港。按吳士存《南沙爭端的起源與發(fā)展》,到南沙捕魚的漁民,歷來以文昌和瓊海的漁民為主,“文昌漁民去的最早,人數(shù)也多……瓊海的漁民則來自潭門、長坡等地,他們最初是跟隨文昌縣漁民出海,從清末起后來居上”,不過,直至今日,去往西沙永興島的定期補給船仍是從清瀾港起航的。想來也因此,這些出海的漁民最終漂洋過海去了南洋——對他們而言,那也不過是航得更遠一點罷了。海上航行的兇險不測,又使他們需要自己的保護神,家鄉(xiāng)的水尾圣娘也便隨著他們的足跡進入泰國內陸。除了瓊州人供奉的昭應公和兄弟公,在南洋,由于文昌人的影響力,水尾圣娘幾乎是海南人祀奉的共同神靈。據(jù)施堅雅說,在泰國華人各幫中,由于遲來,“海南人是最沒有威望、權力和財富的”,但他們有個有利的條件,即“具有一種對瘧疾與其他熱帶病的先天抵抗力”,這或許是因為海南的自然環(huán)境與泰國/老撾/柬埔寨十分相似吧,那些潮州人一去就染病身死的熱病流行地區(qū),海南人卻能進去,他們于是以其艱苦卓絕,不斷深入,向北開拓了暹羅內陸。在大城府以北,基本再看不到一座福建人的寺廟,但“北欖坡以及整個交通中心地點以北和以東各地的華人古老廟宇,都是供奉海南人至尊的神——水尾娘娘”。海南人下南洋,瓊州府主要前往越南南部(如會安有瓊府會館,祀奉昭應公),但足跡最廣的卻還是文昌人,舊時越南西貢堤岸的華人分為七幫,其中有瓊州幫、海南幫——后者其實主要是文昌人。在南洋,“海南”所指的常常其實是文昌。著名的海南雞飯,想來便是某位文昌籍華人糅合了老家的文昌雞而發(fā)明的吧。陳達《浪跡十年之行旅見聞》曾記,他1935年在南洋遇到一位文昌籍華人王家紀,在檳榔嶼已住了32年,此人告訴他,印度洋上的尼科巴群島,是海南人最先到的,“看見土人不煮而食,教以烹飪術”。如今文昌人的烹飪,似乎仍小有名氣,無論在??诤J挛牟稚系奈牟u飯、抱羅粉,隨處可見。這些在國內看起來似不足道的小技能(海南人在曼谷一度還壟斷了鋸木廠和理發(fā)業(yè)),其實也并不簡單。世人常有的一個印象是:當初下南洋的都是貧苦無文化的底層人民,事實恐怕遠非如此,至少近代文昌便不是海南最落后的地區(qū),實際上,真正落后地區(qū)的人,是不會產生出主動改善自己命運的沖動的。據(jù)法國傳教士所著的《海南島志》,1920年代,“文昌人以貪財、愛鬧事聞名全島,也極善經(jīng)商。??诘哪切┳畲蟮呢泜}都歸文昌人所有。在本地經(jīng)商不能滿足,他們就自愿移居國外。每年有2.5萬到3萬海南人離島,其中有2萬是文昌人。”那看來是一群不安分、能折騰的人。他們由此從一個邊緣化的地區(qū)航海外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新大陸。如今,在文昌文城鎮(zhèn)的老城,還能看到近代所建的大片南洋風格騎樓,但尤耐尋味的是,在老城里有好多座大宗祠。在??诟堑奈那f路,我也曾見到一座“王氏大宗祠”,但那不過是一間平房,和文昌這里一比又小巫見大巫了。文昌老城的陳氏、林氏、李氏、符氏宗祠,都是三層樓、三進,建得極費工夫,內有祭祀場所,又貼滿了海內外宗親的捐款名錄,甚至掛著其照片。陳氏大宗祠是1998年所建,里面掛著“敬祖尊宗”、“祖德流長”等各種匾額,入門甚至借孫中山《建國方略》中的語錄為自己正名:“由宗族的團結,擴展到國家、民族的大團結,才是中國人持有的良好傳統(tǒng)觀念?!迸赃叺囊粭l路邊立一碑:“旅居新加坡陳氏宗親捐建此路,公元2000年3月建”。林氏宗祠則將書齋(林放書齋)、宗教(媽祖廟,因媽祖姓林)和祖先崇拜融為一體,內里高掛“星洲瓊崖林氏公會”1999年敬贈的“吾族之光”牌匾,這里居然還兼作學生輔導班的場所。在內陸似乎早被拆得片瓦不存的宗祠,在這里竟表現(xiàn)出極大的活力和頑強的生存適應能力。不遠處的文昌孔廟也是一樣:它并沒有博物館化,而是活在延續(xù)的傳統(tǒng)之中。如果說在??跁r,我所看到的五公祠、瓊臺書院、海瑞故居等都已成為空殼,那么在文昌這里,孔廟卻依然香火旺盛。在???,海瑞故居的海瑞銅像前香爐無人焚香,面對幾間空空如也的房屋,游人又能有何精神升華?五公祠因為展品匱乏,學圃里卻放著一門古銅炮,浮粟亭改成了茶室,洗心軒則售賣著旅游紀念品,惟有洗心軒后面供奉著五公塑像的小屋里,還燃著香火。但在文昌孔廟,窗下桌上是“古盆測運”,大成鐘旁標著吉利字眼,并寫明撞鐘一次收費五元,而大成殿里祭拜孔子,則收香火錢三元。旁邊密密麻麻全是各種祈愿袋,對聯(lián)寫著“敬孔圣龍登金榜,拜先師鳳冠賢科”,墻上還掛著一面彩旗,是遠道慕名而來的澄邁縣學子某人,在大學夢圓考中陜西科技大學后送的,上書“求之則應神力棒”云云。我在那兒時,正巧看到一個女中學生在那虔誠上香,事后其父豪爽地摸出一張百元大鈔作為香火錢,看來孔廟的靈驗是頗有名氣的。應該怎么看待這些呢?近現(xiàn)代的新文化運動,主旨是反傳統(tǒng),但現(xiàn)在來看,真正被打倒在地的似乎是原本由士大夫階層守護的“雅傳統(tǒng)”,而在底層民間的“俗傳統(tǒng)”,生命力卻遠比設想的頑強,雖然新文化一力想要破除的,正是后者,卻“誤傷”了前者。所謂的“封建迷信”或愚昧的舊道德,如風水、堪輿、星相、宗族、忠孝,至今在許多地方仍大有市場,文昌只是尤為活躍罷了——這里汽車站的旅游咨詢點,除了地圖和地方文化書籍外,還賣請神書和羅傳烈通書。在我老家崇明,學宮(孔廟)早已被博物館化,它就是崇明縣博物館;但在文昌這里,孔廟則走向另一端:它被宗教化了,孔子及其七十二弟子都成了保佑學子高中的神靈。這也不是偶然現(xiàn)象,瓊海的聚奎塔,原是祈禱文運的文筆塔,是風水建筑,但近代卻被宗教化,住著幾位僧尼。四年前一次聽田兆元先生說,陳化成戰(zhàn)死后被民眾敬為上海的城隍神,許多人都去燒香祭拜,“后來搞紀念館,把他孤零零地移到吳淞,因為他戰(zhàn)死在那里,結果除了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的青少年以外沒有人去看了”。而劉胡蘭,因為死時才十六歲,其家鄉(xiāng)人當時把同時犧牲的一個年輕人與她進行冥婚后合葬,但前些年重修劉胡蘭紀念館,便把另一人挪掉了,“把她跟合葬了幾十年的人拆開,這是多么殘忍的一件事啊!”他說:“你想想,如果把雷鋒放在廟里,那會是什么結果?英雄應該成為我們崇拜和祭祀的對象,這樣才能進入我們的血脈?!?/section>這段話,乍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在越南會安,民國時的烈士靈位確實被列入祠廟祭拜,這恐怕比“無名烈士紀念碑”更能打動人。就海南的歷史來看,受祭拜最普遍的歷史人物是伏波將軍(??谟蟹◤R;儋州有伏波廟、白馬井;東方有伏波井;文昌有銅鼓嶺)和冼夫人(海南各地軍坡節(jié)仍每年活動以紀念冼夫人),而兩人都已被神化和宗教化。雖然我本人不會去孔廟祭拜以求文運,但這看來卻確實能與普通人的生活更能建立有機的聯(lián)系,那是活的傳統(tǒng),而不是無生命物體的展示。我也很想知道,文昌的水尾圣娘崇拜現(xiàn)在如何。在去東郊鎮(zhèn)的車上,司機和售票員都說不知道有“水尾圣娘廟”,“長這么大沒聽說過”。這座廟確實在我看到的各種海南地圖和攻略手冊中都沒標出過,但我沒料到本地人也不知道。到東郊后,還好鎮(zhèn)上有個摩的司機知道,談定來回12元,他載我過去。穿過鎮(zhèn)子,沿著鄉(xiāng)間小路,一路向海邊開,迎面的海風吹得生疼,滿眼望去全是椰林,這里的村子就叫“椰海村”,“東郊椰林”也曾作為海南的標志性象征上過郵票。遠近的田野十分安靜,一處椰林下,許多人正在剝椰子殼,堆了一地的椰殼有點腐臭味。一路開到椰林深處,路口忽然現(xiàn)出一座水泥瓷磚建的現(xiàn)代牌坊,門楣紅紙上題寫著:“南海圣地 水尾圣娘廟”,再往里數(shù)百米是個安靜的村子,人指著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廟說,到了,這里就是水尾圣娘廟。雖然事先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不免有些落差。這座海外文昌人祀奉的祖廟,看起來著實平淡無奇。廟內墻上、碑上,密密麻麻全是歷年海內外捐贈者的名錄。入門一個亭子,供奉著香案,再入內便是正堂“水尾圣娘殿”,高掛彩幔“有求必應”。墻上還書寫著這位女神的事跡:她是漁民的守護神,又曾護佑海南惟一的探花張岳崧金榜題名,因而得嘉慶帝贈予封號“南天閃電感應火雷水尾圣娘”——這讓我想起??诃偱_書院旁也有一個小小的“火雷廟”,供奉的女神看來也是這位圣娘。不知道為什么,閩系文化中每多女神,媽祖、臨水夫人、圣娘崇拜都是,且往往都是水神或海神,這又與北方的碧霞元君與觀音崇拜不同。這座小廟不收門票,但要買香燭,一套20元,只買一束香則是2元。我原是見佛不拜的人,到各地參觀寺觀從不跪拜,但到這里也不得不按規(guī)矩上香。廟里幾個老人正在那閑談,見到我點頭微笑,他們顯然把我當作遠道慕名而來的信眾,而非游客,而要向他們解釋,我從上海過來,起因是因為我對泰國海南人的圣娘崇拜感興趣,這也非易事。其中一個老人見我姿勢笨拙,教我如何持香跪拜,香且要分成三束,分別在圣娘像前的三個香爐里插好,“你有什么愿望,自己可以心里向圣娘許愿”。他得知我從上海來,十分高興,或許覺得這是神靈法力的又一證明。我問他平時來祭拜的人多不多,他笑笑說:“昨天人比較多,有23個人,還有從泰國、馬來西亞來的?!?/section>在回去的車上,摩的司機看出我對此有興趣,努力卷起舌頭對我說:“水尾圣娘其實有四姊妹,她是老三,她還有個姐姐,在文教鎮(zhèn)那邊,你要不要去看看?”確實,在東郊鎮(zhèn)上就還有一位同樂圣娘的小廟,我知道他也想多做幾筆生意,如果有時間,我倒真想去看看,但一是時間安排得緊,只能往回趕,二也是因為,我對水尾圣娘的興趣,并不在于她的靈驗,而在于了解她曾是移居南洋的那部分文昌人的保護神。如果她真是這樣一個相當?shù)赜蛐缘纳耢`,那可以想見,當初去南洋的,大概正是這一帶從清瀾港出海的漁民,因為惟有他們信奉這個海上女神。我們以往,不止是是對這些神靈,對這些沿海地帶人們的精神世界,也了解得太少,甚至至今如此,至少,在市面上我從未看到哪本專著研究水尾圣娘或本頭公的,而這些神靈卻曾對下南洋的海南和潮州華人起過如此重要的精神慰藉和文化認同作用。似乎很難想像,在海外的波瀾,源頭就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地方,但反過來說,這也正體現(xiàn)出中國文化最底層的活力,以至于這樣一個長久被忽視的所在,也孕育著無限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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