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看電視時無意瀏覽了中央電視臺的一個知識問答節(jié)目，可能是王小丫的。有一個問題是：“《長亭外，古道邊》是哪部電影的插曲？”參賽者回答不上來，主持人給出答案：《城南舊事》。我當(dāng)時聽了想笑但沒有笑出來。

　　這個問答似是而非。首先，他們的問題可能產(chǎn)生誤導(dǎo)，讓不太熟悉這首歌的人以為《長亭外，古道邊》最初是一部電影的插曲。適當(dāng)?shù)奶釂枒?yīng)當(dāng)是：“《長亭外，古道邊》曾經(jīng)被哪部電影作為插曲？”其次，如果只問“《長亭外，古道邊》是哪部電影的插曲？”，而沒有其他限定，那么這個問題的答案至少是兩個。我不知道主持人手里的卡片上是否寫有兩個答案。我也不能想象在參賽者回答兩個答案后，主持人會不會像趙本山那樣夸獎參賽者：“恭喜你，你都可以說出兩個答案啦！”我估計主持人手里的卡片上只寫有一個答案。而且我估計，如果參賽者回答了另一個答案，主持人會萬分同情地睜大眼睛對參賽者說：“很遺憾，你回答錯了。”幸好那位參賽者不知道答案，真正的笑話沒有出現(xiàn)。假如是我參賽，我回答另一個答案，主持人說我錯了，我會和她爭辯起來，那節(jié)目就無法進行下去了。

　　《長亭外，古道邊》即《送別》，這首歌曲的詞是李叔同（弘一法師，1880～1942）的作品。它在中國流傳已經(jīng)近一個世紀(jì)了。在世的、不同年齡的人都可能會說自己是聽著或者唱著它長大的。

　　主持人和出題人都太年輕了。雖然他們一定會知道《送別》的來歷，但也許真的不知道，早在《城南舊事》上演的二十年前，《早春二月》這部電影已經(jīng)用《送別》作為插曲?！对绱憾隆肥侵x鐵驪導(dǎo)演的故事片，北京電影制片廠1963年或者1964年出品。這部電影的出品時間之所以比較模糊，是因為它在攝制完成后，沒有立即正式發(fā)行放映。它是“文革”前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正式發(fā)行放映就遭到批判的電影之一。

　　《早春二月》是根據(jù)柔石的中篇小說《二月》改編的。柔石是左聯(lián)作家，1931年2月與另外四名左聯(lián)作家一起被國民黨殺害，時年三十歲。在他們犧牲后，魯迅寫了著名的《為了忘卻的紀(jì)念》。魯迅說柔石是一個“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的人。柔石作品不太多，代表作是《二月》、《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為奴隸的母親》，都寫得極好?！抖隆返墓适率牵涸趪埠献鞯拇蟾锩跋?，青年肖澗秋到浙江某地芙蓉鎮(zhèn)中學(xué)任教。他很同情附近居住的已故同窗的妻子年輕寡婦文嫂，經(jīng)常看望幫助她，并促成她的女兒上學(xué)讀書。與此同時，他與中學(xué)校長的妹妹陶嵐從相知到相愛。陶嵐年輕美麗，富有朝氣，憤世嫉俗，學(xué)過理科和法科，但喜歡文學(xué)藝術(shù)。她主動追求肖澗秋。由于肖澗秋得到陶嵐的青睞和經(jīng)常到文嫂家看望，芙蓉鎮(zhèn)的腐舊勢力視他為眼中釘，暗中造謠誹謗。文嫂的處境更為艱難，不久襁褓中的兒子也病死了。肖澗秋為幫助她擺脫困境，免遭惡勢力的迫害，決意犧牲和陶嵐的愛情，與文嫂結(jié)合。對此陶嵐雖然心痛萬分，但給予理解。肖澗秋引起周圍更大的攻擊。文嫂感到在鎮(zhèn)上無地自容，并且想成全肖陶，結(jié)果上吊自盡。悲憤之中，肖澗秋給陶嵐留下一封信，離開芙蓉鎮(zhèn)去了上海。陶嵐知道后，要追到上海?！抖隆烦霭鏁r，魯迅作了《小引》：

　　沖鋒的戰(zhàn)士，天真的孤兒，年青的寡婦，熱情的女人，各有主義的新式公子們，死氣沉沉而交頭接耳的舊社會，倒也并非如蜘蛛張網(wǎng)，專一在待飛翔的游人，但在尋求安靜的青年的眼中，卻化為不安的大苦痛。這大苦痛，便是社會的可憐的椒鹽，和戰(zhàn)士孤兒等輩一同，給無聊的社會一些味道，使他們無聊地持續(xù)下去。

　　濁浪在拍岸，站在山岡上者和飛沫不相干，弄潮兒則于濤頭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濱的人，一濺水花，便覺得有所沾濕，狼狽起來。這從上述的兩類人們看來，是都覺得詫異的。但我們書中的青年蕭君，便正落在這境遇里。他極想有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于矜持，終于連安住幾年之處，也不可得。他其實并不能成為一小齒輪，跟著大齒輪轉(zhuǎn)動，他僅是外來的一粒石子，所以軋了幾下，發(fā)幾聲響，便被擠到女佛山——上海去了。

　　他幸而還堅硬，沒有變成潤澤齒輪的油。

　　電影《早春二月》基本反映了小說《二月》的故事，但結(jié)尾更光明一些。編劇、導(dǎo)演雖然是謝鐵驪，但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夏衍也介入頗深，影片的文學(xué)本和分鏡頭本經(jīng)他修改了一百多處，影片的名稱最終由《二月》改為《早春二月》也是他的意見。茅盾也曾指導(dǎo)過《早春二月》劇本的寫作。這部影片演員陣容強大，扮演肖澗秋的孫道臨和扮演陶嵐的謝芳都有很精彩演出。謝芳的形象比在《青春之歌》中更光彩照人。文嫂的女兒由小女孩馬佳扮演。馬佳是空前絕后的童星，還演過謝添導(dǎo)演的《小叮當(dāng)》，天真可愛。文嫂的扮演者是上官云珠。上官云珠是杰出藝術(shù)家，但讓她扮演文嫂實為不當(dāng)選擇。在小說里，三個主要人物年齡接近，肖澗秋二十七歲，陶嵐二十三四歲，文嫂雖然總是滿臉愁戚，也只有二十六七歲。而在電影里，上官云珠扮演的文嫂看上去有四十多歲。謝鐵驪選擇已呈老態(tài)的上官云珠扮演文嫂，有可能是為免“三角戀愛”之嫌，但使肖澗秋要娶文嫂為妻的想法更讓人難以理解和接受。

　　《早春二月》雖然近于悲劇，但給人以美的享受。畫面很美，音樂也很美。電影音樂作者是著名作曲家和音樂教育家江定仙。不知是他的主意還是謝鐵驪的主意，影片選擇李叔同的《送別》作為插曲。大概的情景是，肖澗秋和陶嵐在桃樹叢中漫步，傾心交談，憧憬未來，遠處學(xué)生們在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影片沒有刻意強化這首歌，只是作為背景音樂使用，但由于音畫結(jié)合恰到好處，也給人深刻的印象。小說《二月》并沒有提到李叔同和他的《送別》，但電影里出現(xiàn)這首歌可以說是一處妙筆。它不僅解釋了時代背景，也渲染了如詩如畫的氛圍。而且，《送別》和柔石、《二月》也竟有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李叔同是在浙江第一師范學(xué)校任教時寫《送別》歌詞的，而柔石是浙江人，曾求學(xué)于浙江第一師范學(xué)校。只是當(dāng)柔石進該校時，李叔同已經(jīng)出家。柔石筆下的肖澗秋也是浙江人，也曾在浙江任教，而且也喜歡音樂?！抖隆愤€敘述，肖澗秋為陶嵐彈唱過一首他自己譜的一首歌：

　　荒煙，白霧，

　　迷漫的早晨。

　　你投向何處去？

　　無路中的人呀！

　　*

　　洪蒙轉(zhuǎn)在你底腳底，

　　無邊引在你底前身，

　　但你終年只伴著一個孤影，

　　你應(yīng)慢慢行呀慢慢行。

　　*

　　記得明媚燦爛的秋與春，

　　月色長繞著海浪在前行。

　　但白發(fā)卻叢生到你底頭頂，

　　落霞要映入你心坎之沁深。

　　*

　　只留古墓邊的暮景，

　　只留白衣上底淚痕，

　　永遠剪不斷的愁悶！

　　一去不回來的青春。

　　*

　　青春呀青春，

　　你是過頭云；

　　你是離枝花，

　　任風(fēng)埋泥塵。

　　《早春二月》是新中國最優(yōu)秀的影片之一，但也是命運最為坎坷的影片之一。影片完成后，交由***、文化部審查。很多人認為影片拍得很好。但是，康生和周揚卻提出了嚴(yán)厲批評。與夏衍同為“四條漢子”之一的周揚很不給夏衍留情面。他認為影片宣揚小資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的人道主義、人性論，是道德的自我完善。當(dāng)時周揚主管文藝工作，可謂一言九鼎。但是，《早春二月》并沒有被打入冷宮。為了更好地批判，它在幾十個城市非正式放映。全國各大報紙每到星期天都有整版的批判《早春二月》的文章。“文革”開始后，周揚雖然被打倒，但《早春二月》境遇更壞，被列為毒草中的大毒草。“文革”初期曾流傳一個小冊子《毒草及有嚴(yán)重錯誤影片四百部》，它對《早春二月》的批語是：根據(jù)柔石小說《二月》改編，“早春”二字為夏衍所加。影片美化叛徒，宣傳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個人主義，抹煞階級斗爭，反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是夏衍“離經(jīng)叛道”論的標(biāo)本。

　　我第一次看《早春二月》正是在“文革”初期。那時為了批判，集中放映了一批毒草電影，隨便看，小孩也可以看。《清宮秘史》、《怒潮》、《燎原》、《逆風(fēng)千里》等影片，我都是在那時看的。我那時還小，如果不提示，看不出這些影片的“反動”，對故事也是半知半解。但是，我能意識到在《早春二月》和《舞臺姐妹》中的謝芳很美?！对绱憾隆泛汀段枧_姐妹》都有自殺的事情，也給我留下較深印象。不過《早春二月》里的插曲沒有引起我的注意。

　　七十年代初期我上中學(xué)后，借閱了一批二三十年代的文學(xué)作品，其中就有“文革”前出版的《柔石選集》。那時，柔石的作品雖然不在官方推薦之列，但看了也不違禁，因為柔石是革命烈士，因為語文課本里有魯迅的《為了忘卻的紀(jì)念》。我喜歡《二月》，喜歡陶嵐。我還曾經(jīng)把小說里引用的蘇格蘭詩人彭斯的那首《我心在高原》抄下來。

　　再看《早春二月》，是在其恢復(fù)名譽的七十年代末。究竟是在電影院看的，還是在電視里看的，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時已經(jīng)可以體會它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了。我覺得《送別》很好聽，而且可能是潛藏記憶的復(fù)蘇，我竟覺得對它的旋律一點也不陌生。隨后，知道它的作者是李叔同，并且知道李叔同是按照一首外國歌的曲調(diào)填詞的。

　　正因為如此，當(dāng)吳貽弓導(dǎo)演的1982年出品的電影《城南舊事》把《送別》作為插曲時，我沒有感到新奇。在這部影片里，《送別》貫穿始終，相當(dāng)于主題歌曲。與《早春二月》不同，《送別》出現(xiàn)于《城南舊事》，是一種必然。林海音（1919～2001）的同名原著幾次提到這首歌。另外說來也有緣，導(dǎo)演吳貽弓的父親曾經(jīng)是李叔同的學(xué)生。這部電影很好，我欣賞它的淡婉，但是它不能在我的精神上形成震撼。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給我的感覺也是這樣。《城南舊事》雖然是小孩的視角，但畢竟是一個中老年人回憶往事的心態(tài)，它沒有《二月》那樣的青春激情。我當(dāng)時還年輕，不免與它有一層隔膜。

　　因而，每當(dāng)我聽到《送別》時，腦海里除會浮現(xiàn)長亭古道、芳草長天、夕陽山巒外，主要是《早春二月》的畫面，間或有小英子的大眼睛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