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煜
我父親早些年是個箍桶匠。
箍桶匠
箍桶是木工的一個細分行業(yè)，但是木匠和箍桶匠是有區(qū)別的。以前的人家嫁女兒，都要打幾樣家具做嫁妝，五斗櫥必須找木匠，馬桶、腳桶只能找箍桶匠。雖說都是木工活，卻各有各的工藝和技法。
箍好的木桶
在掙工分的年代，手藝人是很吃香的，收入比一般農(nóng)民高，因為要走家串戶找活干，還是個能吃“百家飯”的好差事。
箍桶匠走街串巷找活干
于是，在那個艱苦年代，我舅舅小學沒畢業(yè)就跟著我父親（他姐夫）學箍桶手藝。舅舅學成“出師”后，我表哥國強初中沒畢業(yè)也跟著我父親（他舅舅）學這門手藝。我剛上中學那年，父親也讓我開始幫著干活，從最簡單的也是最苦最累的鋸木頭做起。
鋸木頭
箍桶匠和木匠也有相同之處，技術(shù)活從一支鉛筆、一個墨斗開始。每種木桶的圖紙都在我父親的腦子里，他先把買來的一根根原木材鋸成一截截幾十公分長短的木頭，然后用鉛筆在木頭上對稱地畫線。木工鉛筆是扁的，在木料的兩面畫出木桶片的線條后交給我和國強。我們就把木頭固定在露天水泥柱子上，依著木頭上的線條鋸成木片。鋸子有多種，粗齒的，細齒的，各有用途。粗齒的鋸子大一點，細齒的小一點。我和表哥鋸粗坯就用大鋸，父親做精細加工就用小鋸。一把大鋸比我個子還高，我和表哥各站一邊，從上面開始鋸，有時我需要踮起腳尖，才能看到木頭表面的線條。每種木桶的線條也不盡相同，馬桶的料比較高，線條流暢；腳桶的料短一點，線條曲折。鋸好的木料厚度也要相差無幾，可以說這不僅是體力活，還真是一個技術(shù)活。
木工鉛筆畫線
木工鉛筆、木鋸等
父親的手藝在鄉(xiāng)里是首屈一指的，所以他不用像以前一樣風吹日曬地走家串戶，需要定制家具的人都是找上門來，交了定金后讓我父親趕制。父親就在家里辟出一個房間專門作為箍桶的作坊，一個特制的工作長凳，一箱各類木工用具，有箍桶專用的鋸子、刨子、鑿子、鏟子、榔頭等，滿滿一大堆。工具箱上還放著一臺收音機，伴隨著父親每天的勞作，評書、歌曲、廣播劇在每個時段輪番播出。
各式箍桶工具
我的初中時代除了上學讀書，其余的很多時間都在“拉鋸”。每到星期五放學回家，路過父親作坊時，都會看到父親已經(jīng)鋸好了幾十截木料，這些木料都要在周末的兩天里鋸完，才能夠父親下一個星期干活所需的胚料。這些鋸好的木片胚料在父親的巧手下，經(jīng)過榫裝、刨光、鐵箍箍緊，成為了一件件品相不錯的木制用品。現(xiàn)在還記得父親用鐵刨刨木頭的情景，一刨過去，一根根刨花就像綢帶一樣從刨眼上飄出來。有些來我家玩的小孩，就用刨花做手鐲、項鏈，刨花散發(fā)出木頭的香氣，很好聞。
鋸木
拉料推刨
夏天里，我和表哥從早上鋸到傍晚，有時中午實在太熱就歇一歇，等日頭偏移繼續(xù)揮汗而上，旁邊一直放著一盆井水，不時要用涼爽的井水洗去身上的汗水。冬天里，即使飄了點小雨或小雪，也絕不會放下手里的大鋸。每次下工，身上除了汗味還有一股木屑的香味，我至今依然能清晰地想起那個味道。
拉鋸是個體力活
如今，我常?；貞浤嵌伪陡型纯嗟臍q月，已經(jīng)忘了當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境和毅力讓我堅持下來。一年里基本上沒有一個可以休息或者和同學出去玩耍的周末，暑假寒假也鮮有時間可以做少年該做的事。唯一讓我驕傲的是我在班級里掰手腕最厲害，因為長年的拉鋸練就了強有力的手勁。
掰手腕
或許有父親常念叨的艱苦學藝的經(jīng)歷對比，我對這種生活也有了一絲釋然。父親學手藝時，還得有很多規(guī)矩要遵從。平日里要跟著師傅挑擔走家串戶，重活累活大多是他干的，每到飯點，師傅放下家伙，上桌吃飯。他得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干活，即使主人家喊吃飯了也不行，得師傅發(fā)話才行。徒弟上桌遲，下桌還得早，不能師傅都吃好了，當徒弟的還慢悠悠細嚼慢咽，那就沒規(guī)矩了。中午，師傅可以瞇上眼休息一會兒，徒弟可不能休息，吃完飯他就得接著干，不能停頓。一戶人家的活兒一般一干就得好幾天，師徒夜宿主人家，徒弟得替師傅打好洗腳水……
箍桶
父親“出師”后，自立門面開始掙錢養(yǎng)家。他深諳箍桶的核心技藝，做出來的各類木桶既要美觀，更不能有絲毫滲水。板料拼接是否嚴實，鐵箍固定是否緊實，都是很重要的技術(shù)。在父親手里，工具幾乎是手的延伸，已經(jīng)熟練到不需要眼睛的地步。有些上門來箍桶的人，只要在邊上待個半小時，父親能一邊跟人海闊天空聊天，一邊利索地就把桶箍緊實了。后來他還獨創(chuàng)了一些小工藝，比如用鐵絲敲扁后做成小的扣件，成品木桶上的鐵箍外圍釘上幾個扣件，大大延長了木桶的使用期，也算是一種小小的匠心與智慧吧。
鉆眼拼接
拼板上箍
先用一字刨刨平棱角，再用胎刨刨光滑
箍桶
以前我們每家灶臺上用的鍋蓋都是木頭做的，這也是箍桶匠的產(chǎn)品，是最簡單的、入門級的箍桶手藝。曾有一段時間，父親開始讓我學做木鍋蓋，我以為父親有了要我傳承手藝的打算，心里很是不安和迷茫。
木鍋蓋
為了逃離這么艱苦的手藝活，我下決心要努力讀書，初中畢業(yè)離家外出求學，從此沒有再碰過那把大鋸子。父親四十多歲時，由于生意不景氣，也放下箍桶手藝，進了村辦廠工作，后來辦了自己的企業(yè)，還當過一任村書記，也算是成功“轉(zhuǎn)行”。
箍桶
箍好的部分物件
如今，隨著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各類生活用的木桶漸漸消失，箍桶這門手藝也就少有人問津了。
來源：《吳江通》微信公眾號
2021-03-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