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兵的詩比我想象的復(fù)雜很多。在讀到他詩集之前,我蠻有信心寫下一篇順當(dāng)?shù)奈恼?,不為他詩集添彩,至少令讀者有所領(lǐng)會。然而讀了幾天,詩集里多了一堆鉛筆劃痕,文思卻愈加搖擺。懊惱中忽想:何不以偏概全,或者近得幾分簡要。
談?wù)摯蟛糠衷娙说脑?,不指明時段很難,談?wù)撀灞脑姼尤绱?。?005年劃一道線,一個洛兵就變成了兩個—— 一個唯美的洛兵,一個自由的洛兵。在2010年再劃一道線,一個自由的洛兵又變成了兩個:一個分行約等于不分行的洛兵,一個徹底不分行的洛兵。一個洛兵被我分成了三個,只有其中一個是我品頭論足的目標(biāo)——這個徹底不分行的洛兵,自由地寫他的感天觸地,“走在看得見它們的路上”。
語言天然有其吉善惡兇,字詞句皆然。一首詩或一些詩的語言面相并不完全來自詩人的主動選擇,相當(dāng)程度亦出自暗變或天授。
洛兵2005年前的詩,語言多吉善,內(nèi)蘊(yùn)光亮,即便言及兇暗,也有天光圍護(hù),基本沒有殺傷力。2005年以后,尤其2012年以后,因為自然的浪子,漸成美學(xué)的浪子,自由的本能漸成自由的信仰,詩的語言漸漸無忌,殺神滅魔與溫柔感恩無律同行,暢快之間頗見暗傷。
“我知道,有一頭黑洞,在太陽之外,位面之側(cè),安靜地等我?!?/p>
“也想了一些自己,那是不用再想的問題。”
“我最后的眼神,漠然張望著周邊流過的星辰潮汐,以及你。”
在更廣大的疆域,這沒什么——對宇宙的各種突然觸及鋼絲一樣穿在他浪子行狀的自述中,豪邁、惆悵和隱蔽的驕傲合同編織的“天外”之網(wǎng),牢牢罩住他無忌的自由:在我看來語言自體的安全是有所保障的。洛兵自己或許從來不在乎文字的安全問題,僅憑弄潮浪子倏忽于水面,躍起跌落,激賞水聲。
一開始我認(rèn)定洛兵的詩是浪子詩,讀了一些不無狐疑:似乎浪子詩寫不到他那樣思緒萬千,抒情間不時殺出終極疑問的狀態(tài)?再讀,覺得他的詩還是浪子詩,他的文字無論怎么凌厲,終歸是傷懷于奔走又享受奔走,渴望安穩(wěn)又不甘于安穩(wěn),惆悵、惋惜又沉迷于其中的浪子情懷。不過浪子詩寫到他這樣駁雜多端,真的少見。
很難說浪子是否天生。洛兵說“風(fēng)象星座的人,生來就是為了流浪,像我一樣不能停下”,在我看來更多自我慫恿,或自我辯解的味道。他有過一段穩(wěn)定生活,那時候我覺得他差不多“改邪歸正”了,想象不出他后來又回到浪子軌道上。即便現(xiàn)在,我也無從知曉他從“穩(wěn)定”出走的原因,究竟是天性作怪,還是另有隱秘的故事將他推搡。
我只是隱約感覺,他在2010年后的詩中,那么用力將浪子情懷火力全開,時時伴隨終極詰問,并不十分真實。或者說,似乎有一股反方向的地下隱力,作為敵對方在與他角力,而使得他的向上躍升格外激昂。我不了解這種激昂給他的世俗帶來什么,但顯然,他詩歌的動人光彩乃拜其所賜。
在凌厲詰問和惆悵抒懷間,在“眾神為什么創(chuàng)造這個牧場,放養(yǎng)這些貧瘠的生命”,“他們發(fā)現(xiàn)的一切,都是一種特例。他們最終的存在,只是一個孤證”,和“打著傘,穿過雨水,去小巷深處的咖啡館,唱幾首歌”、“再一聽,是列車的汽笛,又該出發(fā)了”之間的彈簧空間里,洛兵的想象力火箭颼颼來去——“修女時而是權(quán)杖,時而是把柄”,“十月一日,空氣宛如膠皮”,“環(huán)城馬路有金黃的火焰,熔巖淌下整個車框”,“秒針是食色、塵埃、線偶和青史”,“感知到的一切,都只是神祇車震后,指尖沾上的螢火”……
這些倏忽往來的火箭猶若頓起頓落的梭子,將虛無與現(xiàn)實、抒情和哲思織成一匹詩歌的錦緞,幻美、哀傷,而又鋒利得锃亮。所以洛兵說,“多少年,我一直暗戀著我的想象力?!毕胂罅€帶給他另外一種魅惑的詩歌效果:
“文藝犯的夜晚沒有邊際,就像一頭地鼠,永遠(yuǎn)不能想象監(jiān)獄鐵窗的含義?!?/p>
“說下不下的,是雪。說不不不的,是我。”
“光柱射向天頂,就像桂冠和援軍?!?/p>
“再擰半圈發(fā)條,就是矩陣的反面?!?/p>
這些奇崛突兀,甚至蠻橫霸道的詩句,包含了純正的詩歌感受力,和高反差的修辭效果。在樸素和華麗間,它們來自想象又超出了想象。
洛兵的詩開啟了一種廣闊的詩歌可能性,一種很多比他優(yōu)秀的詩人也難以想象的龐雜而自由的詩歌翱翔能力。這或許是因為,寫詩以外,他還寫歌,唱歌,迷戀科幻和推理,并且寫出過《天外》那樣恢弘的奇幻故事。
唯美時期的洛兵,我和他交往稍多,他的詩與歌我比較熟悉。2010年,他開始寫“斷章”,稍后幾年又寫“你好,再見”,我?guī)缀鯊奈醋x過。這些散文形式的詩章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洛兵寫的。這期間他天南海北地“吟游”,我也僅僅聽說,并不了解。
對我來說,近七八年的洛兵是一位裹在陌生和神秘里的故人,這給了我品讀他詩作自由的便利——無須面面俱到以示熟絡(luò),也不必夸夸其談以矜友情——就詩論詩,以偏概全,就行。
清平,2017.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