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以后，我就在《紐約客》做編輯。到今天，已有近十年。伍迪得承認(rèn)，他的發(fā)跡少不得我的發(fā)掘。同時，我也得承認(rèn)，他的文字的確幽默和充滿新意。從他身上，你能嗅到紐約知識分子的尖銳和調(diào)侃。特別是他跟艾倫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心意迭出；可最近，哦，我需要找他談?wù)劇?/font>
我：“梅特靈清單”是怎么回事？嘿，老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映射誰？你已經(jīng)接到好幾份投訴了。
伍迪：那是多好的創(chuàng)意！那幫偽知識分子，他們簡直比水瓶和雙子還風(fēng)向。沒錯，梅特靈是火了，他一夜之間成了萬眾矚目的新星，可那并不意味著他的所有方面都值得研究吧！上帝，真不敢相信他們?nèi)パ芯克南茨_頻率！
我：所以你就去研究他的洗衣清單！
伍迪：當(dāng)然！我還有重大發(fā)現(xiàn)。托馬斯·曼寫了整整十萬字的《摩西之襪》，把它存在了蘇黎世銀行。
我：噢，夠了！我需要你向梅特靈道歉。
伍迪：可，其他人呢？
我：其他人？什么其他人？
伍迪：我還寫過很多人。
我：什么？很多人？
伍迪：對，很多人。不過，大多數(shù)都死了。
我：什么？蘇格拉底？
伍迪：沒錯。我一直在想，面對死亡，蘇格拉底是不是像書上寫得那么坦然。
我：哦，他是不是那么坦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讓別人相信他很坦然。
伍迪：可，為什么？他也是人，是人就怕死，況且，他活得很好，他沒有任何尋死的理由。
我：你這是在狡辯！聽著，蘇格拉底已經(jīng)不再是人，他只是一種標(biāo)志，一種標(biāo)志！你懂嗎？就像是教化的工具！人們喜歡把一些人神話以教化活著的人！
伍迪：可我更需要的是真相。也許，在他死之前，他突然意識到，他不想死，他還太年輕；也許，突然之間意識到他所證明的靈魂不朽理論僅僅是理論而已。一旦離開課堂，根本沒用。
我：那他干嘛要研究那些理論呢？
伍迪：不然他怎么交房租！
我：說吧，你還耍過誰？
伍迪：沒錯，是林肯。作為總統(tǒng)，他一定回答過很多蠢問題。
我：類似于“一個人的腿應(yīng)該長多長”？
伍迪：沒錯！
我：好吧。還有誰？
伍迪：畢加索、海明威、弗洛伊德、康德，哦，太多了，我記不清了?，F(xiàn)在，他們都在天堂，應(yīng)該不會投訴我。我想，他們再偉大也是凡人不是。他們也會有性幻想，他們也會懼怕死亡，他們也會有手頭緊的時候。我想說的是，別把這些人神化。
我：可你有點像是在損他們。天哪！伍迪，我不知道是什么改變了你，你最近越來越......
伍迪：越來越什么？說出來，寶貝兒！沒什么，我不在意。
我：你有點......有點像艾倫！你的那股紐約知客的勁頭兒哪去了？
伍迪：哦，沒錯！你終于說出來了！這說明什么？說明你們這些偽知識分子明明需要艾倫，可卻表現(xiàn)得對他們不屑一顧！你知道嗎？一個男人，越是表現(xiàn)得對一個女人不屑一顧，就越能說明他怕她們，因為，正是這樣的女人喚起了那些一直戴著面具的人的本性！可他們偏偏不愿承認(rèn)這一本性，所以，他們掩飾！他們懼怕！他們把自己裝點得無比正經(jīng)！可到頭來，是娼妓把門薩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夠了！真不敢相信，在你心里，我們都是偽知識分子。請別忘了，是誰成就了你的今天！
伍迪：誰成就了我的今天？哈！讓我來告訴你是誰成就了我的今天！是艾倫！如果沒有艾倫，我今天就是紐約大學(xué)里謹(jǐn)小慎微的西方文學(xué)講師，一輩子都是；在所謂的核心期刊上發(fā)一些正常人看不懂也不會去看的狗屁文章；一個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想要什么的可憐蟲！
我：好吧。既然你這么需要艾倫，干嘛不娶她？
伍迪：因為婚姻制度不配擁有她！她是個娼妓，娼妓是自由的，我不能讓任何制度來束縛她！
6.生命的焦慮
那次爭吵讓我們幾年都沒說上一句話，他的文風(fēng)依然很痞氣。直到1975年，我看到他在一篇文章引用了愛米莉·狄金森的一句話，“希望是種長羽毛的東西。”（它隨時都會降臨于你，當(dāng)然，它也隨時都會離你而去。）我才意識到，中年的我們，同樣對生命充滿了焦慮。
昆德拉說，一個女人，不論她是為自己的女性身份而驕傲抑或是苦惱都是不理智的，因為，這不是我們能夠選擇的，既然如此，最聰明的選擇就是接受。
不管伍迪有沒有接受，總之，他很在意。他在意所有關(guān)于猶太人的命運，一度，他甚至否認(rèn)自己的這一身份而堅信自己是法國人。
伍迪是猶太人，他當(dāng)然信上帝。只是，他會覺得，上帝管不了那么多事，比如，他媽媽是個好人，她當(dāng)然不該出事，可顯然，我們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根本就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上帝身上。
科學(xué)！更不要提科學(xué)，顯微鏡永遠都看不到我們的靈魂！你要想不生病，就不得不在洗手時唱兩遍《祝你生日快樂》！
他從不愿承認(rèn)現(xiàn)實中有死亡，他也很悲觀地否認(rèn)了來生的存在。
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稿子，是1976年7月14日，只有一句話——生命沒有任何意義。
署名：伍迪·艾倫。
7.死亡
1997年，我參加了露西的葬禮。伍迪撐著一把黑傘，妻子的離去讓他更加瘦弱，眼神更有幾多迷離。我陪他回到寓所，我們聊到很晚。他竟告訴我，艾倫根本就不存在。她僅僅代表自己的一個理想——一個離經(jīng)叛道、隨心所欲的理想。離開大學(xué)之前，他相信所有書本上的理論；他偶爾的質(zhì)疑會嚇到自己的靈魂。可他越來越覺得，不管是門薩還是娼妓，都擁有從生理到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只是軌跡不同?？山K究，他們都是人，誰也不比誰高貴。門薩的弱點就在于他們有太多的枷鎖，都是自己給的；而娼妓，從不給自己枷鎖。
我忽然記起若干年前伍迪寄給我的“生命沒有任何意義”的稿子，署名竟是伍迪·艾倫！
很顯然，伍迪和艾倫合二為一了。他自由了。
我：嘿，老兄。你們是什么時候合二為一的？還有，既然自由了，干嘛又覺得生命沒有意義呢？
。。。。。。
他睡著了。果然老了。
半夜三點，正當(dāng)我熟睡，伍迪的喊叫聲把我驚醒。
伍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什么？哦，別緊張，老兄，放松點。老毛病犯了？我去給你拿藥。
伍迪：不，我不是說我現(xiàn)在要死了，我是說，我終究都會死。
我：你這個糟老頭！嚇?biāo)牢伊??？?，我們都會死?？傆幸惶欤@就是生命。死亡也是其中之一，不然就不完美了。
伍迪：那就讓我的生命不完美吧。我說，我怎么就不能像吸血鬼那樣永生呢？
我：吸血鬼也會死。一切都不能永遠存在，明白？
伍迪：天啊，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事實。
我：可你不得不接受。過好現(xiàn)在的每一天。再說，我們都這把年紀(jì)了，難道你還沒活夠？
伍迪：我當(dāng)然沒，我要的是永生。死亡，老天！我簡直不敢相信 ！
8.怎樣都行
后來我聽說，伍迪娶了一位比他小了將近六十歲的嬌妻?；槎Y上，他告訴我，
伍迪：那天你問我，我和艾倫是什么時候合二為一的。就是現(xiàn)在。艾倫告訴我，讓社會潛規(guī)則去見鬼吧！我現(xiàn)在是伍迪·艾倫。
我：那你愛這姑娘嗎？
伍迪：哦，老兄，我都快八十了，你認(rèn)為一個八十歲的糟老頭和一個十八歲的妙齡少女在一起會發(fā)生什么？告訴你，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一位哲人說的好，我們年輕時對于愛情的憧憬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遁化為怎樣都行。
我：這是哪位哲人說的？
伍迪：伍迪·艾倫。
我：可，你畢竟娶了她。
伍迪：所以，前提是我必須愛她。你是想說這個嗎？哦，老兄，讓你那些“應(yīng)該這樣”、“必須那樣”都歇歇吧。人生是毫無意義的，所以那些規(guī)律也是毫無道理的。
我：這也是那位哲人說的？
伍迪：當(dāng)然。
我：好吧。祝你們幸福。
后記
像寫其他故事一樣，我都習(xí)慣于加一個后記。這一次，我不打算自己寫，不如，大家來幫我一起寫？
交流區(qū)：
秀英：
我的讀后感or批注（？）：
為什么伍迪需要艾倫，而艾倫卻不需要伍迪呢？如果艾倫不需要伍迪，是不是說，人的最本質(zhì)的需要就是最基本的需求——生理需求呢？人可以在此處停止？
但是，伍迪確實是不能沒有艾倫的——馬斯洛那小子沒騙他，他說只有生理需求被一定程度地滿足了，人才可能轉(zhuǎn)向更高的需求。我們自己在妥協(xié)中附和著這個社會，自欺欺人罷了——我們很清楚這個社會對我們做著什么。伍迪和艾倫是人的一體兩面，社會把我們向著伍迪的方向拉扯，而且在極度扭曲時，還要求不能提一句艾倫。
不過說回來，這個自欺欺人，有那么重要嗎？當(dāng)我認(rèn)真的時候，就仿佛一切都認(rèn)真了。當(dāng)我沒發(fā)現(xiàn)自己在自欺欺人的時候，就確實沒有自欺欺人嗎？當(dāng)我決定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的時候——決定去找“艾倫”的時候——是真的“非如此不可”嗎？事情有時遠沒想的那么嚴(yán)重，其實，那不是“非如此不可”，而只是“不可再如此”，事實上，我是說：怎樣都行。
當(dāng)我徹底自由了，生命也就沒有意義了。海德格爾是不是更徹底：人不自由時不滿，自由時恐慌。
再從導(dǎo)讀本的寫法上說說。
這個故事很有想象力，從它的形式到內(nèi)容，都可以延伸出很多東西——或者用我們的術(shù)語來說，它隱含著許多的標(biāo)簽。對任何一個標(biāo)簽感興趣的人，都可以暫時停下，聯(lián)想他的東西。
如果導(dǎo)讀這樣寫，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看原著了？
我：
這個導(dǎo)讀寫得我很激動，不過還是寫了將近十二個小時，充分滿足了我寫小說的需求，差點寫成一個患有人格分裂的人，幸好自己把自己拉回來了。
首先，一部小說，總要有個主角，設(shè)定伍迪為主角，是說，這個社會更多的人扮演著伍迪原初的角色；其次，《門薩的娼妓》說的也是以門薩為主線，討論這樣一個人到底應(yīng)該是怎樣的人生狀態(tài)。我想，不管我們的導(dǎo)讀要寫得怎樣的與傳統(tǒng)導(dǎo)讀不一樣，可它總不能脫離了原書的意思?；蛘哒f，門薩才是一種人格，娼妓只是一種理想，當(dāng)這種人格與這種理想合二為一時，就達到了伍迪·艾倫所曾經(jīng)向往的人生狀態(tài)?？珊髞?，他發(fā)現(xiàn)，門薩也好，娼妓也罷，都不是人生中的應(yīng)該怎樣，不能怎樣的狀態(tài)，他最后的感悟竟然是怎樣都行。所以我想，作者最后的人生感悟并沒有褒貶門薩和娼妓的意思，而是，他突然感到，生命毫無意義，別把那些所謂的什么看的太重，所以的社會潛規(guī)則中認(rèn)為你應(yīng)該擁有的都是怎樣都行。
德國有句諺語，“一次不算數(shù)，一次就是從來沒有。”我們都只有一次生命，如果套用這句話，那我們就相當(dāng)于從來沒有活過；既然如此，那從古至今那些所謂的人生哲理類的理論豈不就是一紙空談。伍迪艾倫從來不信這些理論，他認(rèn)為，怎么活著都可以，既沒有對，也沒有錯，反正到頭來都算沒活過，反正生命就是如此的沒有意義，那么，就沒有所謂的“非如此不可”?？梢?，伍迪原是伍迪，后來變成了伍迪·艾倫，后來才變成了他真正的自己，興許這是一種人生軌跡。我想，他自己可能還是停留在第二階段伍迪艾倫，然而，他又覺得不該跟讀者說教，于是，他扯出了怎樣都行。不過，我認(rèn)同?？墒牵茈y實現(xiàn)，我現(xiàn)在還處于第一階段。
正如你所說，這個導(dǎo)讀包含了很多標(biāo)簽，我也是這么想的。這個小故事是對每篇短篇片段之后的一個結(jié)果，每個小標(biāo)題就是一個鏈接；每篇短篇也有自己的標(biāo)簽，這樣，它就和每篇的筆記聯(lián)系起來了，還可以考慮每篇筆記再和原文鏈接起來。具體，我們開會的時候再講。
正常人在正常狀態(tài)下是不愿意去看這本書的，他的幽默很多人無法接受，如果我的這個導(dǎo)讀讓大家想去看原著的話，那我就算成功了。
有什么意見盡管提！大家一起來研究怎么寫得讓人們更愛看！哈！
一起努力！
80后的老凌
好看——第一感覺。其他的細看了再說。
現(xiàn)在接著說。
喀嚓一刀，伍迪·艾倫，變成了，伍迪，艾倫。時間推移，故事演進，伍迪，艾倫，又合身成為伍迪·艾倫。我喜歡這樣的想象力。一條很好的主線，把伍迪·艾倫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重新編組在伍迪和艾倫的故事里。
故事，我喜歡故事里流露的道理——我也有過此類的想法。但是，故事還是太少了，也許是因為不能展示與筆記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少了很多枝蔓。Pulp Fiction，很接近我需要的故事結(jié)構(gòu)，場景一，有人物A和B，A和B的故事告一段落；接下來是場景二A和C的故事，A和C的故事又告一段落；再看B，B帶來場景三，B和D的故事，而在時間順序上，場景三發(fā)生在場景二甚至場景一之前。這樣的敘述，既不乏枝杈，又不讓人糊涂，所以我喜歡。我不可能同時走進兩個房間，但是，我可以先看在第一間房間里的故事，再看第二間房間的故事，即使第二個故事發(fā)生在第一個故事之前，我也可以理解。
只是挑下面罩，露出我的基本需求，遠遠不夠。這一針下去，不夠疼。我的基本需求跟我的道貌岸然，不是兩張皮，不是我的兩面，而是融為一體的。眼睛的余光，語氣語調(diào)，身體的傾斜，我的基本需求滲透在我的道貌岸然當(dāng)中，跟我生活的種種因素揉合在一起，跟我受的教育、規(guī)范、體面都揉在一起。讓我看到，我的基本需求別別扭扭地從我的道貌岸然當(dāng)中擠出來，像從一只快要用完的牙膏管里擠出來，我才會尷尬，才會疼。我是復(fù)雜的，試圖把我簡化時，你就失去了打擊我的力量。
伍迪·艾倫，伍迪和艾倫，伍迪·艾倫。只有在瘋癲的幻像中才能發(fā)現(xiàn)真相，但是，一旦發(fā)現(xiàn)真相，千萬不要貪婪——不要企圖擁有真相，不要企圖聲明真相是我發(fā)現(xiàn)的是我的。看到，就回來。一旦貪婪，想抓住真相，就再也回不來了，就會被真相扣押在瘋癲的世界里。
先別急著寫后記，故事才剛剛開始。
我：
以前不太喜歡像低俗小說那樣的敘事方式，不過這種方式倒是挺適合導(dǎo)讀的寫法，可以考慮試一下。
關(guān)于伍迪艾倫的轉(zhuǎn)變過程，似乎寫得過渡太快，或者說太直接，缺乏細節(jié)上對人物的分析，所以顯得有點缺乏說服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