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請使用冒號、雙引號”,這則投稿通知為何引發(fā)爭議?
在接受采訪時,《小說月刊》雜志社編輯部、發(fā)行部相關工作人員表示:“現(xiàn)在很多作者寫稿都不加雙引號,雜志社這邊改稿子改不過來了,給編輯造成了很大的麻煩。我們這邊實行校對三校制度,不加雙引號會讓校對很為難,也影響效率,所以發(fā)了上述通知?!?/span>然而,對于不少文學創(chuàng)作者來說,一家文學刊物明令規(guī)定對話必須要加冒號、雙引號,著實令人匪夷所思,奇幻作家騎桶人就表示“瞠目結舌了好久”。作家那多也認為:“如果認同文學是藝術的一個門類,那么藝術只需要劃一條底線,而不應劃定規(guī)則。標點符號顯然不屬于底線。”
從敘述學的角度來看,現(xiàn)代小說早已突破了冒號、引號劃定的邊界。至少從意識流小說開始,現(xiàn)代作家就開始嘗試模糊敘述者的聲音與人物話語,如伍爾夫“那種娓娓談心的文體,是和她的意識流技巧默契配合的,作品中的對話有時不加引號,宛如人物無聲的思索”。至于《尤利西斯》中的一段內心獨白,更是長達40多頁沒有用一個標點符號。作家于曉威分析了普魯斯特、羅伯-格里耶、海明威、薩拉馬戈等作家如何使用冒號、引號,發(fā)現(xiàn)“同樣一個作家,對待作品的人物對話是否使用冒號引號,絕不僅僅是出于某種書寫習慣,而是為了特殊文本形式與敘述語境來服務。”而當代中國作家中不喜歡用冒號、引號的比比皆是,最有名的當屬蘇童。在一次采訪中,蘇童就表示:“可能從《妻妾成群》開始,我放棄了好多我認為不必要的標點符號,包括冒號、人說話時的引號。”除了認為這兩個符號很難看,“像蟲子一樣”之外,他也認為小說應該有能力表現(xiàn)這個人的說話狀態(tài),不依靠標點符號。在新生代作家中,班宇新作《逍遙游》前三篇小說的對話沒有一個引號,雙雪濤《聾啞時代》人物對話只用冒號標識而不用引號。路內今年的新作《關于告別的一切》中,人物對話雖然都加了引號,卻從不使用冒號。至于當下最熱門的新書,“將'碎嘴’發(fā)揮到了極致”的《起初·紀年》,簡直難以想象冒號、引號一應俱全是何種災難性的閱讀體驗。與“經(jīng)常噴滿一頁紙不帶停的”王朔新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細碎短句“嘈嘈切切錯雜彈”的《繁花》,如果嚴守標點符號規(guī)則根本不可能寫出來。經(jīng)常閱讀現(xiàn)代文學的讀者,不會大驚小怪于作者“標點符號不規(guī)范”,因為日常語言規(guī)范不適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不常閱讀文學作品的人來說,《小說月刊》引發(fā)的“誤會”情有可原。然而,借機發(fā)揮的媒體文學素養(yǎng)之匱乏依然令人詫異。《小說月刊》如此規(guī)定,可能是為了強調自己通俗文學而非嚴肅文學的定位。騎桶人就回顧了八十年代以來不同類型雜志在標點符號上的不同——“純文學雜志上的小說,更流行不加引號,而類型小說雜志,比如《今古傳奇》下的各雜志,以及《故事會》《龍門陣》《科幻世界》《知音》《讀者》等等,則是要加雙引號的?!敝饕且驗樗鼈兏髯悦鎸Φ淖x者群體不同。和許多人一樣,騎桶人理所當然地把《小說月刊》當成了一本純文學刊物。實際上,《小說月刊》不同于《小說月報》,定位是“以趣、情、奇、諷、絕、妙、味為選稿方針,打造具有才情的小小說刊物”。而小小說不同于短篇小說,更類似于通俗小故事,為了照顧到普通讀者的接受度,似乎編輯的要求可以理解。然而,無論是《小小說選刊》還是一年一度的《中國小小說年選》中,對話不加冒號、引號的作品都所在皆是。即便是小小說作者,也未嘗沒有一顆嚴肅文學的心。而《小說月刊》的編輯主動捆綁作者的手腳,則未免太小看如今的讀者了。蘇童在上述采訪中,還提到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我們以前古典小說沒有雙引號,古典的話本哪有說話時的雙引號?沒有?!碑斎?,古典小說在出版時自然要加上現(xiàn)代標點。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七十年代到2019年,人民文學版《三國演義》的每次修訂,都要根據(jù)當時的習慣和用法,對于句讀和標點進行大量改動,“目的是使全書讀起來更加流暢”。然而,在敘述學家趙毅衡眼中,“目前加標點的古代白話小說或文言小說,失諸過密過嚴,可以不標成直接引語的,都被標成了直接引語式。”而他所舉的例子正是《三國演義》。趙毅衡的詳細論證可以參見《當說者被說的時候》《苦惱的敘述者》兩部著作,茲舉其中一例,出自《三國演義》第九十九回:卻說司馬懿引兵布成陣勢,只待蜀兵亂動,一齊攻之。忽見張郃、戴陵狼狽而來,告曰:“孔明先如此提防,因此大敗而歸。” 趙毅衡認為“如此”這樣的用詞,明顯是敘述語境的介入造成的省略,不可能是原話實錄。在他看來,現(xiàn)代式標點加諸于傳統(tǒng)小說,雖然讀起來方便了,卻時常歪曲了原文的敘述方式。當然,出于對敘述方式的天然敏感,趙毅衡可能對于《三國演義》的編校者求之過苛。不過,以現(xiàn)代標點加諸于古典小說,的確需要慎之又慎、細心揣摩。在人民文學多次修訂的權威版本之外,也未嘗不可以有一些放開冒號、引號束縛的新版本,說不定古典小說的“現(xiàn)代性”會豁然顯露,給今天的創(chuàng)作者以新的啟發(fā)。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內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