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魏來攜我來到了廣州,10多個小時的火車,顛簸而擁擠。檢票口蠕動著長長的人流,空氣中有凝滯的熱氣,混著南下民工的體臭,讓人暈眩的窒息。魏來一直拉著我的手,他是我深愛且依賴的男人。在這陌生的城市里,我們要相依為命的相愛和生活。
我們花了三天的時間,才在黃埔茅崗鎮(zhèn)上找到息身之所,低矮的民房,150一月,簡陋的只有一張床。洗澡要到對面的公用水房,和附近工廠的女工一起排很長的隊,她們看著我白皙的皮膚,纖細的身子,眼神是肆無忌憚的強悍。
我一一沖她們點頭微笑。我是內向的人,但總要學會生存。
為了魏來,為了媽媽。這是我和魏來的新起點,我要讓自己喜歡上這里。
愛在何處,家便在何處。有床,有容身之房,有身邊伴我到老的男人,有20歲的美好想像,便以足夠。
我不是貪心的女人,要的不多,得到的卻往往是最好的。
上帝一定是任性的小老頭,他偏愛的,竟是站在角落里無欲無求的安靜的小孩。
我把“家”洗了又洗。掛上從家里帶過來的窗簾,米黃色的,溫馨的讓人內心踏實。這是媽媽和妹妹送給我的唯一的“嫁妝”,她們將我的有生之年,托付給了魏來。
而彼時,我未滿20,魏來也不過22。走在上下九,人頭攢動中,我們和身邊的許多學生情侶一樣,牛仔T恤,笑容干凈。鬧市里,他牽我手,害怕我的消失,這是他珍愛我的方式,霸道而溫柔,看著他寵溺的眼神和不甚寬闊的胸膛,我內心溫和安詳。
年輕的近乎輕盈的身子和靈魂,能承載要相濡以沫一輩子的恩情嗎?
我們從黃埔港坐50路車到市區(qū),硬硬的木制座椅。廣州是全國公交車最便宜的城市,一塊錢可以坐很遠。車窗閃處,天河繁華而寂寞。
把手放到魏來掌心里,他溫暖握住的,是我20歲以后的人生。
在家里唯一的木床上,我把自己完整的交給了他。新洗的毛毯散發(fā)著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悄悄看窗外,七里香在夏日的微風中靜靜綻放。我哭了。激烈的幸福中,想起小鎮(zhèn)上的外婆。她叼著煙斗,扎著發(fā)髻,老式的簪頭,白色的頭發(fā)。外婆是干凈到老的女人,我們一起晾曬那些新洗的床單,潔白的,聞著有茉莉花的香味。外婆撫摸著,臉微笑成一朵菊花,妹子啊,女人的身體就像這床單,要愛惜和呵護,才有這沁人心脾的馨香。
他用嘴唇蓋住我的眼睛:“來生,我深愛你。窮盡此生都不夠。”
我也愛你,魏來。兩年了,直到現(xiàn)在,從女孩到女人,我才找到真正的歸屬感。在你臂彎里,想起那些純真相愛的年代,想起要彼此攙扶走過的來日,我感恩與知足。
認識魏來時,我18歲,是剛進校門的青澀女生。穿著媽媽縫制的連衣裙,我靦腆而敬畏地看著湘大那三道拱門。
我是習慣沉默的人,沒有什么朋友。上課的時候,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最喜歡的地方,是學校的圖書館,老式的建筑,厚重的書架,守傳達室是一對老夫妻,老太太愛美至極,她在窗前擺了梔子花,老遠就能聞到淡淡的香味。有時候,也能聞到藥味,他們?yōu)閷W生熬中藥,賺點小錢。
我想像著他們年輕時候的愛情。兩個人相守到老,是緣分,也是修為。幸福和食物一樣,需要爭取和努力,這是媽媽說的。她是一輩子要強的女人,眼神淡漠而倔強,和爸爸離婚后,就獨自把我和妹妹來喜拉扯大,十幾年來,她像老鷹一樣保護著兩個女兒。媽媽是小學的老師,我們一家三口住在她的宿舍里,停電的時候,媽媽會教我們跳舞,很美麗的孔雀舞。
在外婆家里,見到媽媽年輕時候的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而粗糙,有時空的錯覺。媽媽用紅紙抿出的嘴唇,夸張的艷麗,卻仍掩不住那年輕清澈的眼睛,和如花笑靨。但如今,我只記得她微微佝僂的背影和搭拉著拖鞋在菜市場的討價還價。
紅顏易老,恩義易斷。媽媽晚年,開始信佛和吃齋,成了慈祥平和的老太太。
圖書館邊上是研究生樓,前面有一個很大的籃球場。有很多男生在那里打球。夏天的時候,他們會在中場休息時跑到圖書館來吹風扇。
他是唯一不脫球衣吹風扇的男孩??±实哪?,陽光般不設防的笑容,卻有凌厲的眼神,似隨時準備侵略目標,這是理性而驕傲的男人特有的眼睛,埋藏著坦蕩徹底的激情。也在其它地方碰到他,隨時身邊都是很多的人,大著聲音說話和笑,毫無遮攔的張揚。
從來沒想過,他會給我寫信,我們如此陌生,就連眼光,都不曾交織過。是折疊的很整齊的一張紙:來生,你是我等待多年的女孩。魏來。
魏來是寢室女生晚上躺在床上討論的名字,我從沒見過,但知道他彈很好的吉他,打很好的籃球,能和外教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大三,卻從無女友。
他說,每天傍晚,他都會到北山打球,因為在那里可以見我去開水房打水。我提著水瓶,走過,安靜的沒有聲音,如水般熨平他內心狂躁的火焰。
我把信壓在枕底,一宿沒睡。凌晨的時候,聽到女生樓外有人輕呼喚我的名字。我披衣下床,如水月光下,他在斑駁樹影中站著,堅定而執(zhí)著。隔著鐵門,摸著那不熟悉的輪廓,我如迷途的孩子,有想哭的沖動。
愛,脆弱而強烈,如同幻覺,讓人傷感而無助。
和魏來,就這樣相愛了。他念建工,在南院。每天,他從南院跑到北山,幫我排隊打飯和打開水,有時候,我會幫他洗球衣和襪子,是他的氣味,我貪戀的。
因為魏來,很多人開始在背后談論我的美麗,我的孤僻,還有離析和貧寒的家。我平靜的看著她們,依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
很多人來了,又有很多人離開。如同一場場落幕。喧囂遠去,寂寞永生。
(二)
魏來是校隊的,他們常常有一些聚會。他喜歡有帶著我看他和球隊弟兄喝酒。其間,他給我介紹了一個特別的朋友,亮亮,樂隊的唯一女生,也是魏來的拍檔,嫵媚而豪爽,斜眼看你,便風情萬種。聽過她卡朋特式的嗓音。
來生,你沒有我想像中漂亮,甚至比不上我。她斜眼看我,給我倒?jié)M了酒。我也看著她。
來生,你有一雙干凈到底的眼睛。我應該恨你,可是我卻那么喜歡你。她端起放在我眼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亮亮就是以這種激烈和粗礦地近乎男性的方式,闖入我的生命。她是任性且粗心的,但我此生卻極其寵愛她,如同愛著想像的自己。我喜歡這樣的女生,狂野妖冶如罌粟,卻又潔凈坦白如嬰兒。像某種壁畫,一覽無余,卻又婉轉千回。她要我為她的音樂配舞,于是我們就有了鐵三角架:魏來的吉他,亮亮的歌,還有我的舞蹈。
那幫人喜歡喚我大嫂,盡管他們都比我大。魏來是珍愛我的,呵護我如手心瓷器般,相愛兩年,他都保留著我,他要我做他最完整的新娘。
魏來是長沙的,也不是富裕人家,靠父母的工資。而他要把我養(yǎng)胖,為了周末能帶我去吃大餐,他開始買很少的唱片和書本,甚至,有一度他曾戒煙。他是嗜煙的男人,有沙啞的聲音,那個年代他模仿崔建、BEYOND,總能讓臺下的女生瘋狂。
是驕傲的男人,卻有最單純而熱烈的感情。
他媽媽是不喜我的,魏來是家里的長子和驕傲,他們在他身上有太多的期望。而我,一無所有。
我也把他帶到了我家。媽媽,閱盡世態(tài)炎涼,看透過這世上最薄幸男人的心,見到魏來,這個強硬的老女人,竟躲在廚房抹眼淚。
時至今日,我依然感激我的母親,如果不是她的包容和肯定,我和魏來,可能是隔開很遠的兩個世界,人生際遇也就此不同。
來喜人小嘴乖,16歲的她,纏著魏來教吉他。今天,她在白鵝潭酒吧街能把吉他彈的行云流水,別人問及她師承,她依然會說:“家傳的,我姐夫。”
臨近魏來畢業(yè)時,媽媽大病了一場,花掉了我們所有的積蓄,也欠下大堆債。我每天穿行在家里和醫(yī)院之間,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堅強與冷靜。魏來放棄家里安排的工作,要去廣州,他想讓我繼續(xù)學習,但我知道那將是杯水車薪。
我悄悄辦了退學手續(xù)。那時,我20歲,大二快要念完。離開的時候,最后一門期末考試正在開始。
我們來到了廣州。他有文憑,很快就在塘口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而我,無學歷也無經(jīng)驗,并不順利。
魏來在施工現(xiàn)場畫圖和牽線。他每天起早摸黑,也只換的一日三餐。為了省車費,他買了二手自行車,每天天不亮就出門,萬家燈火才回來。廣州的太陽很毒,他脫皮很厲害。晚上,我伏在他背上,為他撕去那些死去的皮膚,黑一塊白一塊的,刺痛我的眼。
我曾經(jīng)跑去他們的工地。看他站在烈日下,光著膀子,和那些工人在廢墟和土塊間測量,臉上分不清是泥水還是汗水。昔日彈吉他的男人,有保養(yǎng)的很好的修長干凈的手指,有溫和的笑容和年少輕狂的理想,都已淡如昨日。如今,為五斗米折腰,每月領取微薄的薪水,養(yǎng)他的女人和女人的家。站在訓斥的工頭面前,他低著頭,皺著眉,像無辜的小孩。我站在遠處,無聲落淚。
半月后,我們買了臺小風扇,大汗淋漓,他依然要擁我入眠。
“來生,一切會好的。好好想像我們的以后吧。”
我蜷在他懷里,微笑不語。“以后”太遙遠,無從想像,也不敢要求。上天待我已不薄,讓我擁有這樣一個男人,山般高大,海般深邃。有生之年,我將和他同甘苦,共患難。還有比這更讓我沉迷的饋贈嗎?在他汗味的臂彎里,我愿意就此安詳?shù)乃廊ァ?
不知道是不是太勞累,他身體越來越差,日益黑瘦。晚上抓住他的手,總覺得一日比一日小。他喉嚨像塞了什么東西,劇烈的干咳。我拍著他的背,心痛,卻不知所措。
給他買很多的藥,他從不吃,也拒絕看醫(yī)生。越來越沉默,只是長久的看著我,眼神哀傷而憐惜。也越來越不聽話,像末日般,抽很多的煙。
我訓斥他,罵他不珍惜自己,不體諒我為他難受。他只是蹲在地上,微笑著看我邊做飯邊嘮叨。中午休息的兩小時,他也會冒著烈日踩自行車回家,用盡所有的力氣抱著我,吮吸我身上的氣息,讓我喘不過氣。
似乎隱約看到告別的影子,卻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可以強大過時間和貧賤,來了卻這段用情。
絕望的纏綿,我內心傷感而不安。
從來沒想到,彼時上天正在用一種殘酷的方式奪走我深愛的男人。他冷漠的看著我徒勞的奔波和掙扎,看著魏來無能為力的絕別與不舍。
魏來是被他同事送到醫(yī)院的,他口里不斷流著膿液的血塊。醫(yī)生面無表情的告訴我:“食道癌,晚期。”
我給他家里去了電話。那個悲痛欲絕的女人來了,搖晃著我的身體,控訴我拖累了她兒子,害死了她兒子。
我哭著跪在她面前,心如刀割。
魏來被接到了長沙。他死時,我沒有見他最后一面。但那個晚上,我卻清晰的知道他來和我辭別。他靜靜的走近我,在我床邊蹲下,撫摸我全身,用他低沉的嗓音輕喚我的名字。我猛然把眼睜開,伸出手,卻只抓住這無邊的黑暗。像意識到了什么,凌晨三點的時候,我給長沙打了個電話,是弟弟接的,他泣不成聲的告訴我,哥哥走了,剛剛咽氣。
來生,彌留之際,他已無法認人。只有最簡單的欲望,就是水和食物。問他有什么話要對我們說,他只說,水,飯。他可憐而無情,好像一輩子沒有來過這里,也不曾屬于過我們。
七年以后,鉛華洗盡,塵埃落定。我在“來生花屋”里,重翻《紅樓夢》??吹綄氂癯黾液螅鲆娖涓纲Z政重赴金陵,便來拜別,他在雪地里向嚴父三叩首后,飄然而去,自此,了卻塵緣,再無愛憎。
每每讀到這里,總是潸然淚下。
連情深似海的養(yǎng)育之恩都可如此決然,又有什么不能舍棄了?
世間緣分和恩怨,不過是瞬間癡念罷了。
來時懵懂,離時看破??梢愿钌?,可以沉淪,全憑造化。最終的,都是塵歸塵,土歸土,落得這茫茫大地真干凈。
但還是來走一遭了,相遇和告別。愛情如同盛宴,世間男女即便孤苦一世,卻也甘之如飴。為了前世注定的那個人,我們吃著五谷雜糧,守著朝九晚五,有著七情六欲。
我突然對這諱莫的生命與輪回有虔誠的敬畏與感激。
(三)
知道是從此永遠失去了他,卻哭不出來,也失去言語的功能。看人都是茫然疲憊的眼神。像被遺棄的嬰兒,別人同情或惋惜,自身卻渾然不覺疼痛。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有可怕的暴食癥。心里空蕩如深黑的無底洞,需要很多的食物來填充。我像蹣跚學步的小孩,用原始的方式進食。一碗面條端上來,我咂吧著嘴,獲得最簡單的快樂與滿足。常常有眼淚被噎出來,便和淚一起吞下,卻有咸咸的酸澀苦感。
明明吃的很多,卻日漸消瘦,也開始嘔吐和暈眩。難受之時,只想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房東朱嬸說我肯定是懷上了。我聽從她的話,去了醫(yī)院,走路去,走路回。站在朱嬸面前,我異常平靜,我央求她準許我在她家泡一個熱水澡。她拍著我的背,長嘆了口氣。
泡在熱水里,身子懶洋洋的發(fā)酵。我一寸一寸的撫摸著自己,年輕嬌嫩的觸感,是魏來珍愛的。肩上仍殘留著牙痕,那是他愛過的烙印,摸著,指尖仍有灼熱的疼痛。像一圖騰,刻下他此生專有。水漫過小腹,那里依舊平坦,卻孕育著我的魏來的孩子,三個月了。
熱淚奪眶而出。我蜷在浴缸里,魏來死后,第一次放聲大哭。
短短幾天,生命的到來與離去,狂喜和哀痛,我體會著這悲涼之人生,無常之際遇。
我去工地上拿回魏來的東西。機器依然轟鳴,泥沙工依然在鏟泥沙,工頭叼著煙,正聽著新來的技術人員向他講解。他走了,卻并沒有改變什么。有一天,這座大廈將矗立在這城市,無人知曉,我的魏來,曾在這里鋪過最底層的磚瓦。
蕓蕓眾生,有人走,有人來。逝者已逝,活著的卻要繼續(xù)走下去。
陳工整理好那些工衣工帽,他是魏來的好朋友,是他送他送到醫(yī)院的。他給我魏來用過的工號,上面有魏來的名字和照片。照片上,他笑著,年輕而陽光。
我親吻著那冰冷的名字與照片,恍如隔世。
魏來,我是來生,你的妻。我來接你回家,我們的家。我們將有一個小孩,有一天,他會長大,喚你爸爸,喚我媽媽。而你是把我猜的透透的了,怕我孤獨,怕我放棄,便用你的方式,最后憐惜了我一次,是嗎?你放心,有生之年,來生我會傾盡所有,養(yǎng)大你的血脈。
堅強和勇氣注入,仙人掌般從我身體里伸展,繁盛而頑強的綻放。
在朱嬸的幫助下,我在她親戚開的酒店里找到了洗碗和打掃的工作。一個月500。這份薪水可以保證我肚子大了和坐月子的時候,有足夠的錢涯過這兩關。
朱嬸是胖胖的女人,善良一如她的心寬體胖。她和她丈夫都是本分的廣州人。如今,我依然會時不時地驅車去看他們。對二老,除了感激,還有親人般的依賴。我的孩子,也一直喚他們外公外婆。
肚子漸漸鼓起來了,臉上也爬滿了妊娠斑。小家伙似同媽媽宣戰(zhàn)般,悄無聲息的奪走了我的美麗和青澀。我大腹便便的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和朱嬸她們那幫主婦聊著柴米油鹽,東家長、西家短。
朱嬸一邊幫我推算著日子,一邊把她家用過的冬衣冬褲拆了洗干凈,她說,用棉布作尿布,吸尿很快,小孩不會長痱子,媽媽也省心。
這本是媽媽教的事,但我不敢告訴她,我怕我的任性傷害她的病體。
而魏來的媽媽,已視我為洪水猛獸,恨不得將我碎尸萬段。
孩子是1998年4月15來的。我睡的很熟。預產(chǎn)期的最后一月,我基本處于最原始的狀態(tài),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長夜香甜無夢。無人幫我,我要養(yǎng)足足夠的力氣。但4月15的黎明,我卻又看到了魏來,他親吻著我的額頭,憐惜和寵溺,一如往日。一忽兒,他的臉又被一張小孩的臉覆蓋,咯吱咯吱的笑著,柔軟的身子趔趄的向我撲來。我一驚,便醒了過來,額頭由自在冒冷汗,心也突突跳不停,我擰亮燈,喝了一杯水后,異常清晰,我知道,我要生了。
我吃了桌子上昨晚剩下的兩個雞蛋,想了一下,便起身去找朱嬸。她住5樓。上4樓時,羊水已破,雙腿頓覺軟弱無力,而肚子卻翻江倒海的疼。我知道大事不好,掙扎的,小心翼翼的攀著樓梯。全身每一個毛孔都似在冒汗和吸進冷氣,牙齒不停的打顫。
在孩子快要出來的一剎那,我終于敲開了朱嬸家的門。在那個女人驚天動地的喊叫聲中,我全身虛脫的倒在她懷里。
孩子出生的異常順利,幾乎是進門的一刻,朱嬸的水還沒燒開,他便迫不及待的出來了,足足十月的嬰兒,有7.8斤重。
軟軟香甜的身子睡在我身邊,咿呀咿呀的哭著。厚厚的嘴唇像極他爸爸,他是我和魏來骨中骨,血中血里分出來的,這讓我感恩知足,只覺得生命從此豐盈,再無彷徨。我喜極而泣。
那個男人從沒放棄我,他一次次的跑到我夢里,永不消失,卻也從不靠近。他用世間獨我倆知的語言,告訴我他已離開,又在臨產(chǎn)的凌晨,把孩子送到我身邊。
我喚我兒白菜。朱嬸直埋怨這名字不好聽。
但我深信,賤名好養(yǎng)活。
我要我的兒子,如野地白菜,有春天般的生命力,準備和他媽媽一起,四處為家。
而魏來,你泉下有知,請給我力量,讓我將白菜撫育成人。
(四)
白菜滿月之后,我決定帶他回湖南,認祖歸宗。
坐在擁擠而燥熱的車廂里,他用力的哭,我拍著他的背,抱他在車廂來回走動。有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子,穿著潔白的長裙和平底鞋,漠然而好奇的看著我。旁邊坐著往北方去的生意人,他往前擠擠,我的白菜便有小塊地方入睡。我把頭依在車窗,看如漆黑夜從我眼前晃過,消失。心里某個地方寂靜無聲,卻疲勞而沉重。
我的母親,還不知曉,她的女兒,短短一年中,已喪夫育子,受過割據(jù)之痛。如花般盛放離去,落葉般沉寂歸來。22歲,卻已注定一生。
很遠就能看到外婆在家里的陽臺上晾衣服。她如一大樹,盤根錯節(jié)的蒼老,卻有護蔭。自母親生病后,她和外公便搬來我家,照看著外公、媽媽和來喜。我家的女人,似乎總有一種默默的力量。老人抱著白菜,臉綻放成一朵菊花,于她,關心的始終是血脈與生命的延續(xù)。
媽媽從外婆手里接過白菜,長期的臥病使她眼神渾濁,打量我卻仍有隱約哀怨。我怯怯地靠近她,垂淚無語。外婆扶著媽媽,連聲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似是天性使然。白菜在母親懷里醒來,幼兒的眼本是長年緊閉,此時卻睜開,墨漆般純凈與好奇地看著母親,張開沒牙的嘴笑著,手舞足蹈。他無知的親昵著隔代的身子與溫暖。母親摟緊他,眼淚一下子出來。白菜許是餓了,有奶便是娘,竟撩開母親的上衣,咿呀咿呀的往里鉆,母親措手不及,便扯住衣服,和白菜叫勁。外婆在旁看著,笑的喘不過氣。
見到外公,在院里剝雞蛋。他退休后,便開始研究風水,疏于世事。他看我和來喜的面相,說我玲瓏剔透,卻是福薄之人;到是來喜,看似沒心沒肺,卻安怡天樂,自是珍貴之命。
我是掌心有痔的女人。男左女右,長在右手掌心。小時候,突然意識到它的存在,以為污漬,便用整塊的肥皂搓洗,不見消失,便作罷。之后,忽視于它,任它自生自滅。有時候,凝視著它,依然好奇于它將賜予我怎樣的人生,卻終究悲涼,命運即在掌心寫下紋路,握住仍是虛無。如這帶不走,留不住,算不出的瞬息流年。
我讓外公看白菜。老人家笑我傻瓜,如此潔凈嬰兒,連上天都不知道給他什么。人,只有到十幾歲時才可隱約看到一生。
白菜三歲時,外公去世。他不似外婆來的親切,卻深愛自己的子女,拿出全部的積蓄給母親治病。年少時,也當過兵,炊事兵,從沒摸過槍。退伍后,在家鄉(xiāng)結婚,少子嗣,育有媽和大舅。是寡言而善良的男人,在外婆的管制下,喝點小酒,打點小牌。有孤獨的晚年,常常微駝著背,在鎮(zhèn)頭晃悠。
他極其疼愛來喜,一老一少。來喜如墻角之花,旁若無人的潔白盛放。她有這個家少有的開朗放任,世事于她并不艱難,便是快樂,也如指上拈花,隨心而來。我愿意看她健康美麗的長大,無自卑,亦無敏感。她的美麗大方,使她身邊永遠有大群的人。去菜市場買菜,有男生靦腆的攔住問我來喜的生日。便是年少時的愛情,魯莽而熱烈,臂彎里的人,也曾經(jīng)快樂與天真。
白菜六月時,已會口齒不清的喚媽媽,小姨,婆婆,太公和太婆。我教他走路,讓他扶著桌椅行步,他似乎更信任我的雙手,隱約知道來生是他這輩子最親近的人后,便開始肆無忌憚的撒嬌與要求。學習走路時,他要我遷就他,見我在前方張開雙臂,便不顧危險,趔趄的滿懷撲過來。往往摔倒,便放聲大哭,希求我的戀愛與疼惜。小人兒不知道,將來很多次摔傷后,流淚,沒有聲音,卻要付出血淋的代價。
七、八月的孩子,連狗都嫌。白菜開始徹夜不眠的哭。在成長的蛻化邊緣中,他有惶恐的不安與掙扎。生命如糾纏的蠶繭,破繭而出,便要擔當風雨,他或許有本能的抗拒。我抱著他已笨重的身體,哼著只他聽懂的兒歌,來回在屋子踱步。也有氣急敗壞之時,便把他往床上一拋,看他委屈而哭,卻又心痛。母子都是任性的孩子,不斷傷害身邊的人。
白菜日益親近太婆與小姨,看她們用糖果引誘他的笑聲。從沒挨餓的孩子,卻對食物有天然的貪欲。吃的漸漸多起來,也開始挑食與摔筷子。懼怕他的外婆,看到外婆拉了臉,便會靜默,也會委屈的嘟嘴,或跑到太婆那里,告狀般的大哭。他有天生的對環(huán)境的敏感,并從那里得到依賴和保護。
(五)
我?guī)ラL沙他爸爸家。是他叔叔魏鵬來接的。他抱住白菜,深深看著我,錯愕而不解。
在裝飾的很好的小區(qū)房里,那個女人和鄰居打著麻將。不是沒有變化,她鬢角已有白發(fā)。但依然和很多長沙女人一樣,有保養(yǎng)的很好的皮膚與牌技。喪子之痛,連同對我的仇恨,已隨著時間消磨成平靜的臉與淡漠的眼神。她見到白菜,無太多驚喜,亦無太多排斥。只是晚上吃飯的時候,開始關注我懷里的生命,便拿過小時候魏來的照片,戴著老花鏡端詳著,邊看邊流淚。
我和白菜睡在魏來的房間里。桌上一塵不染,擺設他讀過的書,床頭掛著他摯愛的吉他。一切都不曾改變。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懷念著我的愛人,這讓我有窩心的溫暖。我舉著白菜,讓他看爸爸的照片。白菜流著口水,小小的手指,好奇的劃過那張年輕帥氣的臉。他并不知,這個男人,賜予他生命和姓氏,還有酷似的容貌。也不知道,除了我,這世上能愛他超過愛自己的,便是這個男人了。
魏來,我是來生,你的妻。我和兒子一起來了,在你長大的地方。聽媽媽說,這屋子每一個角落,都有你生活過的痕跡,你摔過東西,和媽媽吵過架,18歲時,第一次和爸爸喝白酒。相冊里有你百日到22歲的照片。白菜調皮時愛扮鬼臉,竟像極你。坐在你曾經(jīng)坐過的椅子上,我似乎看到年少的你,在臺燈下絞盡腦汁的算著題目。魏來,我感激于如此深愛我的男人,也是這樣由天真輕狂中長大。我把頭埋在枕頭里,深深地吮吸著,睡在你的床上,你的氣息,便隔開千山萬水,重重將我包圍。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醒的很早。便起床去客廳喝水。聽到輕微的爭吵,是魏來的爸爸媽媽。爸爸要留下白菜,因為我和魏來并無婚約,不可耽誤我。媽媽說她已年邁,無太多時間和精力。家里剛剛裝修,魏鵬又在念大學。
我悄悄的退回房間。幫熟睡的白菜穿好衣服,抱著他離開了他爸爸家。凌晨五點的長沙,灰蒙蒙的街頭,只有早起的賣菜商販。眼睛在霧氣中干澀的發(fā)疼,腳步麻木而機械。心厚重起來后,便日漸愚鈍,喪失疼痛與快樂的本能。柔軟和脆弱的部分,自身仿佛也看不到。
我突然好想笑。徹底的大笑。我好像好久不曾笑過,亦不曾大慟過了。我以為那些強烈的感覺已在我麻木而空洞的軀殼里休眠。
白菜一歲時,我抱著他重回廣州,我懷念這個城市。家里老弱病殘,來喜很快要上大學。這一切,我又無從逃避。
我在天河城六摟的西關小吃找到了服務員的工作,便在棠下安家。每天清晨,我用帶子把白菜綁在身前擠公交車。小人兒極其喜愛坐車,看車窗閃過的風景,他有莫名的興奮。也看身邊擁擠的男女,他們早起困倦的臉,那些戒備而漠然的眼神,讓他惶恐與不安,便在擁擠的人群中緊緊箍住媽媽的脖子,害怕我的遺棄。
廣州,流民的城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我告訴白菜,他必須長大和懂事,因為媽媽和他要有飯吃,在外面不比在媽媽身邊。他是不明白的,卻從我隱隱的淚光中看到嚴肅與沉重。白菜極怕我哭,便如世界末日,讓他有連心的疼痛。我在前臺招呼客人的時候,便把他安置在配菜房的小角落里,用一張報紙鋪著讓他坐。他果然很安靜,只盯著他媽媽匆忙奔波的身影,那一刻,他的母親離他似乎遙遠而陌生。有時候,他也覺得悶,便用左手玩著右手,哼哼哈哈的自娛自樂。
他漸漸有著超乎年齡的懂事與乖巧。流著口水,卻俘虜了西關小吃所有人的心。老板娘總愛拿著燒鵝腿逗他,白菜,叫我一百聲奶奶,便給你吃。白菜似聽不懂她拗口的普通話,卻仰頭清脆喚道:百歲奶奶。逗的她心花怒放。
(六)
也不是每天都要帶他來上班。良人晚上如果沒做生意,便會帶白菜。她是我的芳鄰,花般艷麗。
第一次搬來的時候,便見到她。站在弄堂陰暗潮濕的角落里,深刻明媚的五官,如一抹突兀的陽光。有男人經(jīng)過,她便嫵媚地笑著,像沼澤上斑斕的蝴蝶。
后來知道她是那種女人,生意很好,有很多恩客。不同的男人在她房間進出,他們喚她名字良人時,常常掩口失笑。
她是容易讓男人和女人都開心的人。某個時期覺得男人無聊,便會轉悠到我家,買好菜讓我煮,一起吃飯。她抽很多的煙,喝很多的白開水,支離破碎的,說關于男人的事情。16歲時很徹底的愛過一個男人,為他舍棄學業(yè)與家庭。男人因為聚眾毆斗被關監(jiān)獄,被判十年。她喜歡叫他天殺的,帶著殘酷的溫情與微笑。
來生,七年了,我賺了很多錢。哥哥結婚買房子的錢便是我的??晌颐看位丶?,看到那些眼睛,依然是冷漠和鄙視。心里很涼,漸漸貪戀身邊虛假的溫暖,知道不能長久,便加快換男人的速度。喜歡男人粗壯的胳膊,給我原始的擁抱和保護,黑暗中,沉淪的忘記呼吸,便能看到愛情的影子。
良人,原諒你的家人,只有善良,才會邊痛著,邊愛著。你亦需要激烈的感情,那個男人已留給你后遺癥。
良人看我喂白菜吃飯,有剎那的安靜。
來生,我在等他,還有四年。我存足夠的錢,將來我們會有一個家,有我們自己的小孩。
良人,我相信。你一直是純凈女子。
她笑了。來生,我很少敬愛一個人,除了感情的信徒。人,并無貴賤,際遇不同而已。你,來生,我愛你竟如同愛著自己。
我告訴良人,我已很少想到魏來了,維系我生命的,只有白菜的成長。我成了愚鈍的婦人,失去對感情的渴望及幻想。也有沉默的時候,試圖回憶過去,卻覺得心如鈍器,厚重而麻木,找不到進去的切口。漸漸只有外在的感覺,比如水的冷暖,天的好壞。
良人覺得我炒菜味道不錯,便要我出來干,那樣賺錢多少都是自己的。她執(zhí)意給我租下了樓下的店鋪,并給我買了桌椅,讓我開“來生餐館”。她就是這樣強烈的愛或恨一個人,魯莽而直接的,放任她的喜憎。
我開始有很多的時間和白菜在一起,教他數(shù)數(shù),背詩。他天資聰穎,長的又喜人。他似知媽媽生活不易,于察言觀色中,知道客人的喜好。站在路口,招呼著別人來他家吃飯,甜言蜜語的,騙得很多客人的零食與親熱。我擔心白菜的內心世界,我寧愿他像他的小姨來喜,渾然憨直,有獲得幸福的底質。
良人卻說白菜本性純良,只是有尖銳的快感與痛楚,將來,必是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強烈幸?;騻Φ哪腥?。
良人常常帶她的客人來吃飯。她慫恿他們點很多的菜,自己卻吃的很少。她說,食物和欲望是成反比的。她是貪心的人,卻有最容易滿足的胃。
貪心的良人漸漸只帶一個男人來吃飯,她要我叫他周生,是佛山一家生產(chǎn)陶瓷的老板。良人和她的姐妹在西樵山上游玩時認識了他,良人說,她的姐妹常常在西樵山下釣魚,那里有很多有錢又有品位的魚。
周生畢竟和她以前的男人不同,良人開始乖巧和聽話。好在周生本是溫和的男人,50來歲,有憨厚的笑容和保養(yǎng)很好的身材。他看我和白菜,也是憐惜和尊敬的。他寵愛良人,常常親自下廚給她煲湯。他說良人是任性需要照顧的孩子,能給他無盡歡樂,是他想珍惜的。
良人常常讓我模糊尊嚴與正確的概念,只因她是如此真性情。我們都珍愛她。她后來隨周生去了佛山,很少來廣州,來一次,也是匆匆丟下禮物就走。她慢慢從我生活中消失,和以前所有的朋友一樣,來過,彼此溫暖過,然后告別。
(七)
夏日的中午,我坐在門口趕著菜上的蒼蠅。街道燥熱而冷清。白菜趴在桌上酣睡,天生天養(yǎng)中,他已一歲半了,生命真是奇跡,于任何土壤都可蓬勃伸展,隔離悲喜貧賤的欣榮。有一天,小人兒會長大,會愛上一個女人,會有很多朋友,和他們一起喝酒和成長。也或許,會和他老去的媽媽一樣,坐在夏日的街頭,有煩瑣和茫然的心事,聞微風中夾雜著的夏日干燥香甜的氣息。
棠下魚龍混雜,住的都是尋找生活出口的人。我的店里,常常有一些小青年來光顧,他們穿著喇叭褲,染著各種顏色的頭發(fā),表情兇橫而倉皇。良人說是爛仔,后面都有黑勢力,叫我少惹他們。他們會時不時的來我這里討一些香煙或茶水。但漸漸肆無忌憚,開始向我要保護費。
社會在進步,人性卻無進化。貪婪和凌弱,像寄生蟲般,依附在深處。我一直認為人性本惡,是愛和教育,讓人有起碼的良知與智慧。
我拒絕了他們,因為深知這是個無底洞。他們便糾集了一大幫人,為首的粗壯男人拍著桌子,你交不交?!我沉默的轉身不理他。只聽到“啪”的一聲,他們把我的桌子摔爛,白菜受不住驚嚇,撲過來攀住我的腿,瑟瑟發(fā)抖。
我孤兒寡母的,無錢。你不容我,我亦無法。
我看著他惱羞成怒,看著那伙人朝我撲來。他們把我摁倒在地上,搶我的錢箱的鑰匙。我掙扎地推開他們,哭喊著救命,他們便把我腦袋往地面撞。生生的疼痛中,我看到店前觀看的人群,看到白菜坐在角落里無助的看著我哭泣,看到似乎有人把他們拉開,但我已不省人事。
醒來時,已是晚上,我躺在地上睡了一下午。白菜依然坐在那里角落里,呆呆的看著我,他抽噎著,臉上仍有淚痕。我起身,整理屋子的狼籍。打了一盆水,細細洗干凈身上的血跡。
太平盛世,也有偏僻陰暗的角落,是陽光和正義照不到的地方。生存,終究靠自己。
我抱著白菜,敲開了粗壯男人家的門。
那個男人驚愕的看著我。
我把白菜狠狠往他懷里一推。我已無路可走,你是老大,只有投奔你了。
白菜止住的哭聲又驚恐的響起來。我臉上平靜,卻心如刀割。
他措手不及,下意識的抱住白菜,你這是發(fā)什么瘋,別嚇著孩子。
我雙膝跪在他面前。大哥,請你給孤兒寡母指條活路。
他嘆了口氣,良久,拍拍我的頭:“你的事,良人以前跟我說了,你今天不這么倔和要強,也不會這樣。都是出門在外的人,都不容易。”
他給我1000塊錢,要我修補摔爛的家具,并看看醫(yī)生。
我給良人打電話,她大罵那個男人不講義氣,即便人走茶涼。又說我是太殘忍的媽媽,白菜才一歲點的人,怎可經(jīng)此一嚇。來生,你又何苦死撐驕傲?你如此端莊,就連周生,也曾青睞于你。你完全可以把自己和白菜照顧的更好。
我掛了電話。生活,終須到達彼岸,有一個人,正等我干凈的歸去。這讓我心如止水般澄淀。
那幫人再無糾纏我,見到我,也平添三分敬意。2000年,警方大規(guī)模掃除黑幫,那幫人便再無見面。
但我常常懷念那個粗壯的男人。他教我于火中取栗,于艱難困頓中尋求人性的光輝。人心似海,藏著自己都看不到的力量與珍貴。
唯一愧對的,便是我兒白菜。顛沛流離中,他天生天養(yǎng),小樹一般成長。日益有魏來的容貌和秉性。在和媽媽討生活中,學得尖銳的感覺和思維。
這漫長的夏日,這冗長的年月。
(八)
白菜兩歲時,有了生日蛋糕,亮亮從巴西帶來。大學畢業(yè)后,她出國。她的叔叔在那里有龐大的地產(chǎn)和金礦。她一直是命運眷戀的女子,卻鮮有相配之幸福,兩年了,竟無一親近男子。仍喜歡燈火繁盛的感覺,睡覺時,家里的燈亮如白晝。
去白云機場接她。在二樓等機廳里,我和白菜看電視上周星馳的《食神》,母子倆笑的像對白癡。白菜亦已模糊懂得那些夸張或含蓄的人情世故,用他極高的天賦。開始對周邊有著旺盛的好奇與探究。坐公車的時候,要我給孕婦讓座,卻討好的看著陌生的婦人,希冀摸她的大肚。
媽媽,我也是從這樣的肚子里爬出來的嗎?
他驚嘆于自己小米般發(fā)酵膨脹的速度,以及母親的偉大,益發(fā)對我有本能的親昵與敬畏。
亮亮風一樣的閃在面前,一如往昔。巴西的陽光把她當成熟蜜桃般培制,富貴也許是唯一能抵制衰老的,昔日魏來身邊的兩個女人,一個年輕而風韻,一個卻蓬頭垢面,已是昨日黃花。
她擁抱我,用她一貫的方式,用力而直接的給以溫存或力量。熟悉的感覺像泡沫一般聚攏。這便是我最親密的姐妹和朋友,我們曾經(jīng)愛著同一個男人,卻從無隔閡,都是容易接受的女子,亦能清晰看透自己的得失。
來生,你一直是慢熱的孩子。感情來的慢,去的更慢。但人不能一輩子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聚散無常,人世滄桑,無情才是最好的保護色。
亮亮,我從無刻意,每次念及他,都是下意識。兩年的時間距他去世仿佛只有一線之隔,依然能清楚的看到他音容相貌。小小的白菜,竟如同他的復制品。兒子上完廁所總要我?guī)兔纹ü桑袝r候他在廁所喊媽媽,我卻順口答道:就來了,魏來。
亮亮,還記得嗎,那個男人,每次上廁所都忘記檢查紙筒是否有紙。
亮亮仔細的端詳白菜,笑說簡直就是一個磨子造出來的。便似是故人來,她開始親近白菜,在花園酒店訂好房間后,刷很多的卡,給他買很多的東西。甚至,她要我晚上帶白菜一起去酒吧。
我用舊舊的棉布把他綁在胸前。燈紅酒綠中,對他無甚吸引,也不習慣。侍應生打量我們母子,蔑視而好奇。隨同去的,還有昕。他照顧著我們,細致而不露痕跡。
昕是亮亮家世交之子,英國留學歸來后,任職于一家跨國企業(yè)的首席設計師,在中信上班。喜歡背雙肩的背包,里面放著諸如筆記本之類金屬科技的東西。家里養(yǎng)著他在天河城地下道拾來的三只流浪貓。喜歡愛爾蘭咖啡豆,有一輛黑色的豐田,平和而內存激情。
我喜歡向往純正感情的男人,他們往往有干凈清爽的氣息。情欲旺盛的男人,總有模糊而閃爍的神情。一如役所廣司那張臉,陽光下,你也能聞到近乎尸首腐朽的味道。那是單純的肉欲和掙扎。看他主演的《失樂園》,常常讓我想到死亡與沒落。關于結束。關于罪與罰。
昕的眼神清澄溫和,必是情感多于欲望的男子。他握酒杯的手,沉默而堅定,是愛過的痕跡,也許曾經(jīng)試圖想抓住或挽留什么,有虛空后的寂寞和力量。
亮亮是沒有極限的女人。她喝濃烈的伏特加,和鄰桌的男人調笑,妖嬈的釋放風情。甚至搶過表演臺上樂隊的吉他,邊喝酒,邊彈唱。她是天生的光束,可以不喜歡,卻無從抗拒。我早已習慣這個女人驚世駭俗的踏著各種禁區(qū),直逼靈魂深處的激情與狂蕩。卻不曾想到,她竟不放過我。她用麥克風清晰而大聲的邀我上臺跳舞,喚我孔雀公主。
白菜仰頭問我,媽媽,你真的會跳舞嗎,我要看。
昕亦看我,溫和而期待,去吧,讓孩子知道,他有美麗勇敢的母親。
我站在舞臺中間,穿著劣質的襯衣和牛仔褲。燈光突地全打在我身上,我下意識的遮住臉。周圍噓聲一片。
廣州是現(xiàn)實的城市,我亦已身為人母。三年不曾起舞。但我深知自己可以,那些柔軟的動作和節(jié)拍,從6歲開始,已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只是對茫然未知的生活,已有本能的抗拒與逢迎,那讓我泯滅了很多幻想和沖動。但誠如昕所言,我要讓白菜知道,貧窮衣裳下,也可以有輕盈的優(yōu)美,無懼風霜的綻放。有一天,他終將剔除繁華,接觸生命本質的樸素美好,還有驕傲。
各種舞曲連續(xù)的演奏著,我跳到筋疲力盡,眼睛充盈著淚水。情緒高漲處總有想哭的沖動。亮亮一直附生在我心里的某個隱蔽的角落,她任性而倔強的掌控著那里,讓我如浮木,隨浪起伏。
我大口大口的喝冰水和咳嗽。白菜圈住我汗?jié)竦牟弊?,滿足而歡喜。讓我想到三年前的落幕,魏來守在后臺,雙手插在褲帶里,氣定神閑的看我撲來。聞他的口腔,總有很濃的煙草味道,他說,沉思或等待也需要力氣。
總是在最強烈的悲喜中不期然想到那個人,讓我于高潮中冷卻,于落寞時蒼涼。
(九)
很晚才回酒店。疲勞和緊張后的松弛讓我很快入睡。半夜時分,感覺到亮亮擠到我身邊。她習慣裸睡。冰涼的肌膚,像荒涼處封凍的沼澤,有致命的誘惑和罪惡。我醒過來,抱住她,在她濃密長雜如水草般卷發(fā)里,蜷縮著,無聲落淚。這便是我多年前的姐妹,深夜光著身子從一個宿舍跑到另一個宿舍,只為挨著我入睡。她擁有太多,卻始終得不到魏來。心里亦有空洞荒蕪的角落,不知怎樣填充。
亮亮,如果當初魏來選你,便不會死去,你也不會跑到異國他鄉(xiāng),是不是。
來生,我以為你是最了解我之人。我血液里的激蕩分子,使我無法只屬于一個男人。我去巴西,是因為我渴望和那里的男人相愛,喜歡他們身上的激情與野性。我不愛足球,可我在昔日的錄影帶里瘋狂愛上了“小鳥”加林查,貧民窟長大的足球英雄,為著這個兩腿長度不一的世界最佳左邊鋒,我決然出國。
來生。我有深切的自卑。我總是親近原始的力量或扭曲的丑陋。我愛凡高的畫,那些赤裸的傷殘和自虐,有及至的妖艷,總讓我痛苦或者憤怒。魏來身上有安靜的氣質,便以為可以借喜歡他而拯救自己。還有音樂,才可以讓我旺盛的精力安眠。
來生,我就像在沒有盡頭的黑洞里跳舞,無法停止,要跳到累死為止。
她含著銀匙出生,眾星捧月助長著她的任性和高傲。但她亦是善良女子,寧可自傷而不去傷害別人。便只有肆無忌憚的宣泄內心。她認為自己是快樂和徹底自由的,即便那些快樂和自由是隔開人群很遠的孤獨。她不相信愛情和長久,亦拒絕婚姻。有很多男人,卻都是短暫的歡愉和消遣。有一度,她甚至以為自己是同性戀,卻在親吻女人的身體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潔與反感。她追求快意的人生,亦是純粹的人。
但她卻是能干而講義氣的女人。昕來“來生餐館”,我給他泡自曬的菊花茶。她幫她叔叔打理那些地產(chǎn)和股票,使蕭家讓人刮目相看。她是巴西“help”的義工。
她也許只想做回普通女子,但太過聰明和獨立。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便有殘忍的寬容和不屑。
亮亮走后,昕常常來看我們母子。他教白菜一些簡單的算術或游戲。有時,也帶我們去白云山兜風。白菜有極易被討好的脾性,給點陽光就能燦爛。他在摩星嶺上好奇的看著別人攀沿,荷爾蒙在他體內揮發(fā),他開始興奮的手舞足蹈。我希望他成長成真正的男人,便讓他接近陽剛。
而昕是性情緩慢的男人,很少直視到他的力量。他開很慢的車,聽輕音樂,喝度數(shù)很低的白蘭地。他喜歡一些大眾的游戲,比如中午和同事一起在中信吸煙區(qū)抽煙,比如在白云山腳下和眾多陌生人圍圈踢毽子。那時,他有忘我的快樂和開懷,孩童一般釋放天真。我愛看他笑,含蓄而又無遮攔,直抵溫暖。他比我大,我卻始終待他如弟弟,他喜歡自然和親和的安全,有柔軟而易感的心。因為內心深藏一段往事,眼睛便深邃而遲疑。
和很多海歸一樣,他在從化有洋房。移植矮矮的冬青樹,紅磚墻,保留著在英國生活過的痕跡。是懷舊的人,在天河工業(yè)園也有一套房,建華路,前面有大塊的草坪。那是他和米米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
米米是他走失的女朋友,一年前。照片上的她,黑色風衣,清瘦而異常冷漠。
他在中信的電梯里遇見她。穿著長及腳踝的黑色大衣,懶散的頭發(fā),眼神冰涼而疲倦。她走進來,談笑的空間頓時冷卻,而他,似靠近荒蕪。
他把車開出來,看見她在天河北站候車。他對她說,上來。
她坐在他旁邊,比他想像的乖巧和安靜。
他們很快就住到了一起,在她天河工業(yè)園租來的公寓里。她喜歡清晨把他從床上拖下來,赤足在草坪上狂奔和尖叫。他看她穿著黑色的睡衣,在干凈的綠色里,快樂坦誠的像沒受過任何傷害的小女生。他寵溺而感傷。
他給她買很多的衣服和飾物。她偏愛黑色。喜歡黑色包裹她沐浴后身子的感覺。亦如她對他說,最深的罪惡下面,也有不為人知的潔凈。
有一份為雜志畫漫畫的工作。曾經(jīng)徹夜不眠的尋找靈感??仕瘯r,她會用煙頭燙自己的大腿。她總是殘酷的鄙視和傷害自己,似乎只有疼痛,才可以讓她忘卻或者麻木。
他知道她心里除了她主動告知的,必有其它痛苦過程,但她始終只是沉默。
他給我看他保留有的米米的漫畫,筆鋒過于凄厲,畫里的人,無一例外的兇殘和不得善終。
來生,你們都是命運坎坷的女子。但你是透明而堂皇的。她屬于陰暗,心里沒有任何溫暖的東西。找不到方向。對人事有深深的失望?;钪瑓s是傀儡。從小就和養(yǎng)父上生活在一起,飽受欺凌和貧窮。
她是我殘缺不全的孩子,我將終生保護。
有一段時間,他休假在家。便會在她快下班的時候,去菜市場附近的書店等她,閱讀一些電子汽車之類的雜志。他及愛她從后面偷偷環(huán)住他的感覺,讓他驚喜和感恩。他們牽手去菜市場買菜,她計較著每一分錢,仔細挑選并討價還價,那是饑餓缺食留下的痕跡,即便她今日薪水不菲。他握緊她瘦弱的肩,內心有濕潤的東西。即使一無所有,但只要能這樣的做一對簡單平凡的夫妻,他竟覺得心滿意足。
她依然冷漠而遙遠。
有時候,她會帶一些漂亮的同事回家,她介紹他,這是我表哥,剛從英國回來。
他氣的胃疼,便絕食抗議。她又會生生心疼,軟言軟語的喂他吃飯。但等他平靜后,她便畫濃艷的裝束出去,徹夜不歸,直到他妥協(xié)。
他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要他放棄。她也許是愛他的,只是,是悲涼的女人,似乎很懼怕一輩子的漫長與廝守。
只有肌膚相親的時候,她才是不設防的。她是敏感的女人,極易高潮和暈眩。尖叫他的名字,捶打他,竭盡全力的咬他,他便在疼痛中隨她一起沉淪。他就是這樣深愛她,怕傷害她,卻又不斷要她。他總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她掏空。
他總想哭。害怕這極樂終歸像幻影一樣破滅。
米米,答應我,做我的新娘,一輩子守著我。
她蜷在他懷里,微笑,像慵懶的貓。昕,世事無長久,只要現(xiàn)在能像這樣開心就夠了。但即便離開,也要陪你過千禧年。那樣,我們就算相愛千年,你我都該知足了。
米米最終離開了他,2000年1月2日。
(五)
2004年的愚人節(jié),我驅車去天河工業(yè)園。下很大的雨,老天爺似也愚人,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昕去年攜新婚妻子回了英國,也許不再歸來。他把鑰匙留給我。閑暇時,我會過去清理一些東西。
他走后不久,2003年的廣交會舉行。有幾個展位訂了“來生花屋”的花。
我遇見了米米。
她已是漂亮成熟的婦人,不復照片上的年輕尖銳。衣著高貴,臉色平和而沉靜。
我攔住了她。
我叫來生,是昕的朋友。
她有片刻的驚詫,但隨即一笑,他在哪里。
他已結婚,移民英國。
是嗎。多好啊,我也結婚了。她給我名片:我丈夫的公司。
我們去環(huán)市路的酒吧。她喝很少的酒,只是淺淺的笑著,亦或沉默。她沿著多數(shù)女人的軌跡,成了享受生活理智的少婦。
知道嗎,米米,你曾經(jīng)差點毀了他。他瘋狂的尋找你,長期的頹廢和困惑,像夢游癥一般神思恍惚。
來生,別急著給我定罪。一切善孽終歸是自身所造。你信命嗎,那是很奇異的東西。在他之前,我已有過5個男人,他亦知。這便是我生存下來的方式,利用男人對我的感情,我的漫畫,便是其中一人所教??嗔舜蟀胼呑?,我知道怎樣抓住一切機會。他無疑是最好的人選。但我必須離開他,我愛他,我這輩子,真正動感情的男人。
他是潔凈的男人,人生太一帆風順。而我,從內到外的骯臟。我的生父并不是簡單的病亡,他是被媽媽和另一個男人活活氣死。那個男人后來成了我的養(yǎng)父,養(yǎng)育并供我讀書。母親是愚昧而信命的女人,只是眼睜睜的看她女兒饑餓和挨打。16時,我初中畢業(yè)斷學,被養(yǎng)父反鎖在家里強奸。呵呵,來生,無須這樣的表情,再大的傷疤也有熟視無睹的一天。如今,他們都老了,已經(jīng)不知愛恨的滋味。貧困教人像野獸,赤裸裸的傷害或憤懣,鮮有廉恥。他們養(yǎng)大我的身子,我已很感激。
曾經(jīng)我只有單一的目標,便是利用一切好好活下去,我本已不潔。但我遇見了昕。我的沉淪和劫數(shù)。他讓我相信這世上原有如此的美好,卻太過潔凈溫和。他深愛我,但不是包容我,也溫暖不了我。我知感情終究有老去的一天,害怕他的鄙視和遺棄,我選擇了先轉身。也許我唯一做錯的,便是用虛假的米米愛過他,而他始終不知實情。
現(xiàn)在的丈夫,大我20歲,離婚后有一子。是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的男人,了解我一切,卻仍然敬重而憐惜。他給我四分之一的財產(chǎn)讓我嫁給他。我愿做他的好太太,忠誠于他的尊嚴且將努力愛他,他是值得尊敬的男人。
來生。上帝愛惜每一個子民。他給人生千瘡百孔的缺陷,卻也仁慈的安排著補充。我們,只要心安理得的接受罷了。
臨走時,她從精致的小包里拿出她隨身攜帶多年的漫畫送于我。她并不想與我再見或聯(lián)系。這個最無情卻是最長情的女人,已有自己的生活,和終老。
2004年的愚人節(jié),昨天。我把她的漫畫帶來了昕工業(yè)園的公寓,他們曾經(jīng)的家。我用鏡框裝好掛在床頭,畫里的昕,有脆弱的笑容和眼神,帶著深愛一個女人絕然和幸福的表情。這是我所見的米米用筆最柔和的畫了,卻依然像塵毫一樣,掃過心里。我潸然淚下。
也許,有些愛情,僅僅是不能一起到老,僅僅是。
(十一)
2001年,唯一能記住的便是白菜突如其來的大病,以及我人生從此的變故。
他一直是我聽話而健康的寶寶,平安長到3歲。病來如山倒。先是感冒高燒,繼而腹痛。難受之時,他蜷縮著,膝蓋頂?shù)侥X袋,像小蝦米。他用睡在子宮的姿勢乞求母親的幫助與安撫。我用熱毛巾擦著他全身。他的哭聲,像尖錐一樣刺穿我的心。母子倆抱著哭在一起。
棠下小診所的醫(yī)生已放棄治療,要我送去省兒童醫(yī)院。
醫(yī)生照片到腹部的腫塊,但白菜太過弱小,難以承擔手術。醫(yī)院只是每天給他輸入大量的消炎水,借以維持他日益脆弱的呼吸。主治醫(yī)生是一位40來歲的婦女,她讓我有所心理準備,放棄這個孩子,盡可能的給他好吃好穿,總算母子一場。
我不信報應,但我總覺得上輩子我一定虧欠。此生才會無法完整的擁有一個男人,先是爸爸的遺棄,再是魏來的絕別。我不敢想像,要失去白菜,那將是怎樣的崩潰與毀滅。
我燉兒子愛吃的紅棗雞湯,他已懨懨厭食。我告訴他,你必須吃東西,必須好起來。你的人生還很長,有太多有趣的東西未曾嘗試。你沒吃過麥當勞,不知那里的炸雞腿多香;沒去過動物園,不知那里的猴子有紅色的屁股;亦沒有上學和成長,便不知上帝給以生命和智慧是怎樣的恩賜。
小家伙咯吱咯吱的笑了。媽媽,是不是我好了,就可以吃雞腿,看猴子了。
我說是啊。
那我還想看媽媽跳舞。
我摟緊他,心都絞在一起。
白菜在重病區(qū)。每天有很多搶救失敗的生命從那里推出,他看著那些蒙臉的白布和親人的哭泣,似隱約明白生死的概念。護士給他換藥時,他會問道,護士姐姐,我會不會死去。我死了,不要告訴我媽媽,她會哭的。
病情穩(wěn)定的時候,我?guī)ロ敁舷硎荜柟夂颓逍驴諝?。他的嘴唇和眼圈開始泛白,身子亦日漸呆癡和僵硬,觸手可及的,是他細碎而醒目的骨頭的血管。我親他的額頭,淚如雨下。這小小的一團近乎透明的身子,便是我懷胎10月,從我的骨中骨,血中血分離出來的。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和命根子,就算用我的生命去換取他的存活,也愿意。
媽媽,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辦?
你要是忍心丟下媽媽,媽媽會狠狠打你屁股,保證比猴子還紅。
小家伙撲哧一聲,破涕為笑。
他仍不知生離死別意味著什么。那是永世不能再見的割痛。所有的親密和廝守都將瞬間斷去。
下輩子即使相見,也是咫尺天涯的陌生。
我想念我的魏來。這個男人給我深切的幸福和災難,須陪我一起捱過。如果他連自己的骨肉都保護不了,我將永生記恨他。
白菜每天要用300多塊錢的藥。我賣掉了“來恩餐館”。日漸捉襟見肘,開始奔波于湊錢。我沒有驚動湖南的兩家。只是拼命的打良人那幫朋友的呼機,一直沒有回音。她自去年匆匆來過一次后,便沒了音訊。亮亮在國外行蹤飄忽不定。我常常看著天發(fā)呆,希冀那里突然掉下的錢袋。
白菜開始陷入長久的昏迷。醫(yī)生建議冒險開刀。要我交10000押金。而我搜遍全身,所有家當也只17.4元。
我瘋狂的撥打所有的電話。媽媽哭著要我閉上眼讓這孩子去了,家里有心無力。魏來媽媽干脆就向我訴苦。而昕,電話和手機都是錄音。
白菜手術簽字的前一天,我整夜的坐在昕的公寓門前。乞望他的突然歸來。5月的深夜,仍有寒意,我抱著雙膝,瑟瑟發(fā)抖。如瀕臨溺斃的人,渴求最后一根稻草。
凌晨6鐘,我回家。燒了熱水,細細的擦洗自己的身子。我的皮膚依然光潔,腰肢依然纖細,過早的生育,并沒有累及身形。三年了,我依然純凈如處子。穿上亮亮送的白紗裙,鏡子里的我,依然年輕美好。
我用僅剩的17.4元,搭上了去佛山的車,在芳村轉車。
5月初夏的清晨,有很多早起覓食的鳥。在食物和生存面前,萬物都有本能的頑強。即便走投無路。
佛說,心存善念,即使做惡,也須憐憫。
但我仍聽到靈魂無奈墜地的聲音,從今天起,我將昔日已埋葬,連同靈魂。
到達西樵山下時,已是上午9點。有很多的人開車出來喝早茶。山腳咖啡廳里,坐著衣著光鮮的男女,無憂的笑著。到處是繁盛的生活和愛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和取舍。人,也許并無貴賤,際遇不同而已。這是良人告訴我的,所有一切,都已在昨天種下前因。
魏來,饒恕我,我深愛你,窮盡此生。
有一輛黑色的奧迪A6半開著窗,我把一封信投到了里面。是我昨晚在盼昕時寫的,上面是我出賣的價格和要求。主人,我可以是你一輩子最忠實的仆人。只要你能就我兒子的命。如果你有仁愛之心,請到山腳酒店,來生在那里等待。
時至今日,我依然常常夢見一個穿白色裙子的女人,站在山腳酒店的門口,惶恐而脆弱的看著每個人。5月的陽光打在她身上,卻只感到徹骨的冰涼無助。她左腳纏著右腳,忐忑而麻木的等待命運的判決。她甚至想到,也許來的只是大隊的警察。她的心里亦閃現(xiàn)很多往事的片斷,和那些曾在她身邊停留過的人,卻只一一讓她看到幻滅與荒涼。
似乎有一世紀。她看到了那輛奧迪。有一個30來歲的男人下車,平頭,比她想像的年輕高大。他一步一步的走近,有逼人的審視和好奇。她手腳冰涼,突然好想結束這一切而自殺。
是你嗎,來生。
溫和的聲音,無怒,亦無感情。
她點頭,想笑,淚水卻迅速模糊了容顏。
(十二)
他遞給我干凈的紙巾。他的手異常寬大,有煙草的味道。
他說,他叫明。
并沒有想象的罪惡。他開車把我?guī)Щ貜V州,在省兒童醫(yī)院里,看到奄奄一息的白菜,和孩子瘦骨嶙峋的胳膊。他別過了臉。
明交付了全部的錢。臨走的時候,他給我留下了電話號碼。
手術進行的很順利。我的兒子一如他的名字,在貧瘠的土地里,吸取生命之花。他開始進食。他已忘記此前的疼痛及軟弱,清新充沛的似醒于充足睡眠。卻是抗拒明的。明曾試圖擁抱他。
許是陌生,許是如他父親般敏感。
我承兌諾言。帶白菜去吃麥當勞,花掉我全部的積蓄。他很用心的吃。他自小流離失所,于察言觀色中學的過早的機警與乖巧。只有在食物和母親面前,才會袒露他的純真與滿足。
我和明有過一次長談。告知他我所有故事:童年,魏來,直至現(xiàn)在。時間和閱歷溶解了那些尖銳粗糙的邊緣,我已坦蕩澄清,淡默溫和。
明喜歡與人之間保持遙遠距離。辦公室盡顯豪華堅硬。他年輕時離異,白手起家,商場翻滾,早已歷練的刀槍不入。他有明確的目標及手段,內心卻無冷暖及人情世故。
但他收留了我。給我安置了他身邊的工作。他說,我是能忠誠的人。
明用10年時間斂聚龐大家產(chǎn),涉及電子,家居,房產(chǎn)行業(yè)。為人低沉,甚少與外人接觸,信奉距離是安全。工作的時候,他是冷峻的人。善待下屬,卻不宣泄他的熱情。他在他創(chuàng)造的高處看他的風景。在50樓的黃昏夕照里,他的背影寬大卻落寞。失去信仰及言語,立地成佛。
他身邊無特別親近之人,只有變幻的漂亮女子。他和這個城市很多大亨一樣,挾其家勢,追逐于名媛社交之間。
因為上班,白菜漸恢復習慣一個人相處。他站在凳子上學會了做飯及所有家務。我把他反鎖在家里,他異常安靜懂事。他有時會在陽臺上看他的母親回家,內心歡喜便會輕輕微笑。我去購書中心買了大堆的圖集,他開始崇拜孫悟空,迷戀神賜予的無邊法力。
周末加班,我會帶他去公司。在旁邊給他置了小椅,教他識文斷字。想起年幼時,家貧,我的母親會用有顏色的石塊教我們數(shù)字,我偏愛寫1,因為簡單易慰藉自己。
漸原諒自己欠缺的童年。人世輪回讓我瞬間頓悟每個角色的偉大。
年齡和際遇益發(fā)讓我內斂平和。因心存感恩,便無計較身邊閑語。明始終寬容著我們。他有時會蜷在他那巨大的搖椅上,看著我們母子,長久而困惑,許是觸及身體寂寞的角落。
有時送文件給他,會遇到他和他的女人,因為頻繁變換,我已喪失記憶她們如花容顏的綻放或凋零,只有那些曖昧卻清脆的聲音,是怎樣的曲意承歡。他終究是財勢的涼薄之人。這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其實內心早已適慣及安全。我和明都是看的通透的人,他要的是一個忠誠的的受惠者,我要的,是報答及生存。
所以,我無語,卻努力而周全,謹守本分。
成為明的左右手后,漸多應酬,在那些大場合里,他保護著我。他喜歡興致的時候,一行人深夜開車去南華泡溫泉。韶關是他的家鄉(xiāng),他在那里長大,經(jīng)歷婚姻,最終離開。
熱水氤氳中,我不諳水性。蜷在溫池的角落里,看那些美麗高挑的公關女子伺候他們如良順的日本女人。明游過來告訴我用濕的棉布毛巾覆蓋額頂,防熱氣從白會穴溢出。他們開始起哄,要明擁抱我。明笑看著我的緊張,突然把我推下水,我尖叫著,本能的環(huán)住他的脖子和腰。他駝著我游向水中央,我如浮木般緊閉眼睛,卻依然能感覺到他的力量和有溫度的呼吸。隨波逐流中,我內心蒼涼。我想到了魏來,那個深愛我的男人,此刻在泉下,目睹他的妻子,會是怎樣的憐憫及悲哀。
昕回來了。他消失了整整兩個月,去了趟大西北。風沙和陽光讓他益發(fā)年輕健壯,大自然如海棉般吸取他所有過往,他開始有了笑容。他已申請了明年移民英國,這讓我咽下所有傾訴。他是至城之人,所以會堅守內心信念,包括感情。他經(jīng)歷了一場細致而深刻的破碎,終有一天,會有另一雙手,會彌補,修合。
愛情,有時只是缺失的影子。
開始出差。明因深感內疚,怕我不適,便讓我去深圳分公司辦事。我坐廣州出發(fā)的直達列車。廣州火車站,一如五年前,巨大的天王表,老舊的墻壁,渾濁的空氣,吞吐著無數(shù)的人流,讓我竟感覺不到時光轉變。我依然是當年那個牽著魏來的手無限向往的女生。
總有個人,會靜滯在時光的罅隙里,閱世事和輪回。他定能讓菩提吐葉,掌心開花。
我拉開窗簾,,看閃現(xiàn)的燈火和突如其來的黑暗。一生如夢無痕劃過。火車變軌時發(fā)出厚敦聲音,撞擊塵封疲憊滄桑印記。
(十三)
因為業(yè)績,明日益重視和信任我。也寵溺白菜。他是真的喜歡那個可愛的孩子。白菜讓他笑容簡單,干凈的無絲毫城府。
他或許是喜歡我的。在溫泉的水中央,睜開眼時,看到他靜默而溫柔的注視。他習慣我的逆來順受,卻知我是內心堅決的女子。我們之間,從錢開始,這讓他始終不知正常安置我。
我們之間漸漸有了語言及笑容。我知他是正直男人,心存寬厚,那讓我安全踏實。他是主動的男人,年輕時娶自己深愛的女子,后辭職下海,歷經(jīng)貧困曲折,那個女人最終另攀高枝,有一年的時間,他身心崩潰后徹底重生,至此卻再無完整溫情。
白菜四歲生日時候,魏鵬來了廣州。
他已大學畢業(yè),和他哥哥一樣,遠離長沙和父母。他已長成俊美男子,高大陽光,已是穩(wěn)重之人。他從我手里抱過白菜,看著那張甚似故人的臉,瞬間傷悲。
這是他哥哥的骨肉,至親之人。
許是血緣,白菜與他竟毫無生分。他貪戀親情予他的保護及眷愛,對鵬依依不舍。鵬找工作時和我們住在一起。他承繼他的哥哥,學土木工程,自修管理學位,很快就在本城一著名房產(chǎn)集團謀到職位。他無他兄長的細膩善良,卻能清晰看清方向及未來。勤奮寡言,甚少出門,除了白菜,也甚少與外人交往,下班后便在電腦前。也無親近女子,會隨手扔掉女人送的書信或禮物。是冷酷而又執(zhí)著的人。
他始終相信和依賴無溫度的實在。
我想起那個17歲的少年,處于變聲期的他,害羞膽怯,偏愛籃球和學業(yè),信仰及愛戴他的哥哥。跟著我們,不舍而又好奇的看著我和魏來的感情。
時光如刀,雕刻著魏來日益深刻清晰的輪廓,伴我對抗無數(shù)孤獨坎坷。讓我永遠外表滄桑,內心甜蜜。白菜愛吃“雪貝爾”的蛋糕,是茅崗一家臺灣食品公司出產(chǎn)的。那時,我和他爸爸就住在靠近這家面包廠的小屋里,空著肚子,聞著香氣,幻想幸福的味道。
鵬周末的時候在家吃飯,他有很好的胃口,陪孩子吃大量的食物。他買很多的食譜回來,按營養(yǎng)照顧著白菜的飲食,又給家買了電視和簡單的玩具,陪孩子看動畫片。他彌補著白菜情感中的缺陷不足,視為己出。
白菜親近他開始甚過我。能于千萬人中準確辨認鵬的腳步和聲音。孩子有柔軟敏感的嗅覺,他不清楚父親的含義,卻下意識的喚鵬做爸爸。這讓我備覺尷尬與擔憂。
我試圖要鵬搬出去。鵬常常在客廳看電視到深夜。消了音,只有閃爍的畫面和他無內容的空洞雙眼。他終究和我的魏來不同,他是自律的男人,清醒的快樂或痛苦。
四年前,他去長沙火車站接一個投奔的女子和他未曾謀面的侄子。他在巨大而擁擠的人群中看到她倉皇的站在那里,不由自主,全憑判決。已不是他所熟悉的一年前那張遠離塵囂安靜美麗的臉。她如他身邊所有在歲月中老去普通女人的女人一樣,局促而畏懼地向他道謝。
他從她懷里抱過白菜,那陌生而又那般親密的重量和溫度,讓他頓覺生命從此厚重。
他希望她們母子留下。他懷念他的哥哥,他喜歡哥哥身心愛著的女人。
他在黎明黑暗的角落里看到她去客廳喝水,聽父母的交談,看到她抱著孩子悄悄離開。他無能為力,卻被掏空。
不斷的失去和幻滅,那是他萌動青春全部的記憶。
他開始專注的思考一件事。竟讓他無比勇敢堅貞。大學四年,他拒絕所有女子和機會。努力讀書,他想讓自己強大。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承擔。他相信,那是命運給他安排的幸福??傆幸惶欤莻€遠在廣州的善良可愛女子和他們的孩子會補償這一切。
他是能牢固掌控的男人,卻在見我的一剎那失去信心。我依然懷念著一個男人平靜生活。他整夜的失眠,看我的房間,聽我的聲音,咫尺卻如遙不可及。他愛這個女人和她的孩子,他幻想那是他們的孩子,那讓他無限和美滿足。
我用手觸摸鵬光潔的臉,他有和魏來同樣深刻的曲線,凹凸的從我指尖劃過,又如質感般逐漸模糊,消失。
這是罪孽,鵬。
你一直是我和魏來的弟弟,白菜的叔叔,一直是。
明是知道鵬的。他從鵬的眼睛里看到以前的自己,那是野心與欲望。他必是不凡的男人,因他注定無情。
在不斷的得失之間,覺悟生命中單純的渴望及本真。須有爭取,背棄,和愛貓撲.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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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27 14:55:59 主題:Re:未婚媽媽生活筆記(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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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時,公司正投標一大型項目,我開始加班到深夜,做技術和預算的方案。明開車送我回家,他喜歡凜冽的感覺,開窗。
我伸出手,讓呼嘯的風撞擊掌心宿命。
突然哭泣。我以為自己已是安和女子,慈祥母親。
原來都不過晌午醒來,綠肥紅瘦。
明輕撫我的背。
你應該吃點東西,那樣可以讓你充滿。
明要我請客去我最喜歡的地方。這是他笨拙而努力的幽默。他是不善表達的男人。卻依然讓我溫暖。
我?guī)麃硖南潞舆叺囊故?,到處是平民的熱鬧和骯臟,有赤裸著上身的人歡娛的行酒令。依稀是我貧乏年月貪婪幻想。
明隱忍和遷就著。我們叫了一些燒烤和啤酒。他漸喜歡那便宜粗糙的口感,開始豁然,漸漸喝多,說很多的話。環(huán)境讓他松弛和放縱,一切似找到了出口。
他說他需要一個家,有我這樣的女人,有一個聰明的兒子繼承他的全部。他多疑,沒有信仰。強大卻似隨時可以毀滅。他傷痕累累卻仍渴望和美生活。
知道嗎,來生。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只有心里的,才是長久的。
他只想幫我,即便傾盡所有,那是一種奇怪卻異常清晰的感覺。
我想我是醉了。
明在下車的瞬間,清醒地吻住了我。
在冰涼渾濁的空氣里,我總易迷失自己。三歲的冬天,我常常去單位的澡堂尋父親回家吃飯。記憶中,他是放逐的男人,喜歡泡澡和玩物,家里永遠養(yǎng)著鳥和花。我在熱氣中看著一張張曲折的臉。直至他出現(xiàn),他喜歡把我舉的很高,期盼我的成長。
六歲后,他離開。再無出現(xiàn)。
是愛我的吧,卻是被生活作弄的可憐的人。
生命中始終有個地方因為缺陷而脆弱。
鵬終于搬出了我家。我欠解釋。他在巷口等我回家到深夜,看到了明和醉熏的我。他已無法平靜待我。整天如困獸般控制不住脾氣。會責罵白菜。要孩子記住他的爸爸,是躺在地里卻永遠愛他和他母親的高大男人。
他是殘酷的。
他后來也常常來看白菜。與我疏離淡漠。漸漸身邊多了一個溫雅的女子,衣飾高貴,言行得體。鵬是挑剔的人,他喪失內心堅持,便尋找接近完美的慰藉。
他其實是無情的男人。明說,他愛的,是他的偉大及犧牲。
半年后,他們結婚。從明那斷續(xù)知道他的近況,知他在地產(chǎn)界已小有名氣,岳父是回國的牙醫(yī),妻溫賢麗質。他總算花好月圓。
這期間,我辭去了工作。在明的幫助指引下,于番禺永益村購置花圃,開始做快樂的花農。明借我貨車,我又請了附近的幾個工人,生意便像模像樣的開張了。
漸漸盈利。“來生花屋”在市區(qū)和周邊有了十幾家的連鎖店。明勸戒我,踏實做產(chǎn)業(yè),別空手套白狼。我開始投資飲食業(yè),食在廣州,開了湘菜館,買了房和車。
我感激明。卻依然清白。
我心里有長駐的人。
還有白菜。
我們是完整的家。
鵬結婚時,長沙兩位老人來粵。我備了厚禮,那是我和魏來為人子女應盡的義務。
兩位老人抱著白菜,熱淚縱橫,不勝唏噓。白菜終于有了正式的名姓,認祖歸宗。
他們喚他魏小鵬。
(十五)
轉眼間,小鵬五歲了。
五年了,我們一起經(jīng)歷,一起忘卻。五年前,他的第一聲啼哭,讓我感恩和洗禮。五年后,他已是眉目清晰,有了他父親的容貌及秉性。明朗熱情,某一方面卻又極其細致。有時會用憂郁的雙眼看他的母親在歲月中沉靜和老去,是深切的關愛。
開始小老虎一般好動和不約管束。和他爸爸一樣,偏愛球類。我在花圃豎了一道水泥墻讓他練足球。他身上常常是晶瑩的汗水和泥土的氣息。會出入他叔叔家,用腳大幅度的開關冰箱,如過無人之境。
有時會強迫他母親陪他踢球,固執(zhí)的讓我當守門員。他用腳踩在足球上,捉弄而神氣地,笑看我的緊張與準備。
往往接球失敗,兒子的力量和成長讓我疲勞卻欣慰。
他已上幼兒園。因為戶口在長沙,我只有送他念高價的私人學校。管理頗為嚴格和條理。孩子們午睡的時候,一樣的床鋪和小絨被,卻男女分開。或許電視節(jié)目的轟炸,也或許目睹著他叔叔和嬸嬸的生活,孩子開始對性別有朦朧的界限。立意要和我分床而睡,卻在深夜的漆黑中害怕而壓抑地哭。
我站在門外,小心翼翼地敲門。
白菜,還是讓媽媽陪你睡吧。
不用。他的聲音是倔強而堅決的。
你們女人,就是麻煩和羅嗦。
我站在門外,瞠目結舌,繼而啞口失笑。
他和明成為朋友。明待他如平等。我已還清欠明的所有錢。身心輕盈,開始專注于孩子的飲食起居及成長。
番禺的太陽把我曬成健康的棕麥色,頭發(fā)已長至腰際,我用手絹捆成兩跟粗大的麻花辮子。漸漸喜歡簡單的食物和服飾。愛穿有藏族宗教圖案的長裙,麻布寬松上衣。
我已是看透風景的靜好女人。歲月留給我魚尾紋,還有平和滿足微笑。明看我在花叢中勞作,說我是他最美麗的農婦。
來生,每次見你,總覺安靜,似沐浴頌經(jīng)。
因為佛在意念中。
我在花圃里蓋了三層樓。樓下是車庫;順著鮮花鋪墊的紅木樓梯,便到中樓,是客廳和工人保姆的住房;樓上是我和兒子的空間,用楠竹密實鋪底,這是炎熱的地方,竹讓我清涼寬和。從花地回來,我會散開辮子,赤足行走。
從長沙陸續(xù)搬回魏來昔日的部分用品,擺在我的臥室。小鵬對他的父親終于有完整印記。母子倆常常一起擦洗魏來的相框。鏡里人依舊,鏡外人卻已是雙鬢微白,雙手粗糙。
我親吻他年輕而花黃的臉,無限緬懷。
我開始抽煙,過安穩(wěn)的生活。這是亮亮教我的,我們通無數(shù)的長途,她找我的兒子甚過找我。五年中,她結婚又離異,那男人卷走她一半的家產(chǎn),因為她的不忠和出軌。她因為流產(chǎn)過多,罹患不孕。卻無遺憾,她本是了無牽掛的人。
許是上了年紀,我常常會念及往昔,懷念身邊過往的人事。我四處尋找良人的下落,未果。
貪涼。越來越容易在清晨沉睡。
某個上午,小鵬用力地搖醒我:媽媽,良人媽媽來了。
四年后再見到她,已不是記憶中的人。她坐在廳外的樓梯上,畏懼,不敢進屋。她瘦小干癟,只剩下一對空洞無神的大眼睛,看著我,脆弱惶恐,衣著襤褸,身子似發(fā)臭,有數(shù)只蒼蠅圍著她。
我哭著擁住了她。
良人。
她驚恐的躲開。
來生,不要碰我,我身上有病。
我剎那間明白。所有的罪惡都在報應,而良人她又何其無辜。
來生,我已時日無多。我只想看看你。他們說你在找我,我其實好想念你和白菜。
我把她抱到了浴池。她身子虛弱的感覺不到分量,似羽毛般可隨時飄逝。我用熱水反復擦洗她身上的腫塊及污血,她身上已有部分肌肉開始腐爛。
她千瘡百孔,只有那溫暖的友誼讓她感受到疼痛與緊張。
來生,我不該來拖累你的。
良人,你不是別人,你是我的姐姐,是我孩子的媽媽。即便時隔四年,物是人非,孩子依然能認出他的良人媽媽。
良人,我們是一家人,你要知道。
良人進食已很少,每天靠輸十幾只抗生素和葡萄糖。無數(shù)的男人拆卸了她的身子,她已虛空的如同骷髏。
她始終不讓我和孩子接近她,只在白菜吃飯的時候,她會溫情而 長久的注視,那雙眼睛,已是她唯一生活的器官。
白菜,四年后,良人媽媽什么也不能給你了。
不。良人,我握住她的手,喂她吃她最愛的皮蛋瘦肉粥,你給我太多,來生餐館,活下去的勇氣,還有,一輩子的友誼。
全給他了。來生。他去年出獄,我給了他16萬,讓他買房子,做點小生意,找個好女人。他很生氣,要燒了房子。也脫光我的衣服。那時我已知自己的病情,我的身子卻依然是美麗的,我用刀子橫在脖子上,不讓他接近。他咆哮的像頭野獸,卻又無能為力。我留下我所有的錢和診斷書,離開了他。他后來拼命在廣東每個角落找我,打聽我所有的親朋。
呵呵,他終歸是愛我的,終歸是。
良人笑了。她牙齒脫落的厲害,粥全溢出來??鞓返臅r候,像個皺折的蒼老太婆。
我抱著這個可愛的老太太,也笑了。
她一輩子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臨終前卻貪戀陽光。我把她放在輪椅上,推她到花圃里。七月的烈日下,她用毛毯緊緊裹住身子,瘦小的感覺不到分量。那張曾經(jīng)風華絕代的臉,在萬紫千紅中,悄然的老去,凋落。
良人過后,我沉睡了很長的時間。太多的死亡絕別,掏空耗盡我內心所有依附。我在空蕩的房間尋找她留下的氣息。
愛我的人,總是先我而去,是我福薄。
明一直陪伴我。他給了我一個不小的意外和驚喜。他找到了那個男人。
那是個正直武力的男人,抱著良人的骨灰盒,號啕大哭。
他帶走了良人的一切。臨行前,他向我曲膝拜別。他感激我對良人的收留照顧,讓她安詳閉眼。
良人何其有幸。良人又何其不幸。
他要好好的繼續(xù),娶妻,生子,過團圓生活。
那是良人終其一生之意愿。
(十六)
我開始常常頭疼,厭倦生意。只是長久的坐在馬桶上沉默和抽煙。明讓我徹底的放縱一段時間,要我請一個信任的人打理事物。
我開車送小鵬去學校。他是敏銳剔透的孩子,見他的母親神思恍惚,便幫我系好安全帶。聽話的在我身邊。
我抱歉的對他笑笑。
媽媽,我也愛良人媽媽,可我更愛你,媽媽。
我會慢慢的失去你嗎,媽媽。
我哭了。輕輕吻孩子的額頭。
不會的,白菜,你的媽媽是最勇敢堅強的媽媽。
為了彌補,我計劃整天陪他。放學后帶他去天河北百佳超市,后去吃藍白。白菜和他父親一樣,喜歡人群疊嶂的熱鬧,是內心不安的孩子。
時間已是午后兩點,藍白的員工正在用工作餐。年輕的女孩們用固定的盤子吃固定的食物,卻依然是快樂輕松的,她們談笑著,全然不知抗爭或妥協(xié)。
身旁的女孩似有不同,眉目清秀,卻寡言孤行,一個人遠遠的坐著。她吃的很用心仔細,似無限重大和感恩。見我看她,便對我微笑,像湖水一般蕩散。
有說不出的親切,我喜歡有眼緣的人,
再一次見到她,是我去高科大廈辦事。遇到大雨,我在恒源大廈的深圳發(fā)展銀行里避雨。迎面跑來一女子,渾身滑濕,卻干凈而不落拓,像潤水而過的空谷百合,自是潔凈。她坐我對面的沙發(fā)上,拿過書架上的《讀書人》,隔離雨聲和塵囂的雅婉。
我坐過去,端詳她。
她抬頭,看著我,湖水一樣的微笑。
我記得你,在藍白。你有一個可愛的兒子。你是美麗溫和的母親。
她說她叫蕓生,17歲,來銀行給家里寄錢,昨天發(fā)了工資。
我決定帶走她,蕓生定是善良美好,內心沉靜女子,她的眼睛清澈溫和得直抵陽光。
也許經(jīng)歷坎坷變故,卻已有內斂堅強秉性。
蕓生玲瓏剔透,又很用心的學。她總是衣著整潔,笑容溫和的站我身邊,調理著我的飲食和心境,或輔導小鵬功課。
明說,蕓生是好女子。
我不太喜歡聰明總是笑著的人,我喜歡那些冷漠疏離的面孔。而蕓生,已是到達彼岸后的安詳女子。
她來自川北的山寨,那里,有隔離世事的原始及美麗。
父親殘疾,家貧,便只能娶了精神病的母親。是雙方族長的促合,并無正式婚姻,然后有了她。
她很愛她的父親,他只有一條腿,卻有完好的智慧及熱情。他教她讀書識字,隨手采摘山上的枝條編成小巧的玩具,能用兩片樹葉吹出這世上最美的音樂。
只有她的母親,在她不為人知的世界里,幻想,掙扎,暴躁。她時好時壞,對自己的女兒陌生淡離。失去控制的時候,她會狠狠的摔打她。直至父親回來把她制服。他看到女兒的傷痕,會打母親。母親瘋狂卻有計算,她開始擰她,揀眼睛看不到的背部和胸脯。
她忍著痛,悲哀的看著她的母親,再無眼淚。
小學畢業(yè)后,父親去世。她內心崩潰卻依然冷靜的料理后事,攙著母親把他送上了山。母親在父親入土的剎那醍醐慣頂,她第一次擁抱折翼的女兒,無限哀痛與茫然。然后渾淪。
她總是把母親和自己照顧的很干凈,即便是補丁,她也洗的很是認真,她喜歡吮吸皂角在纖維里的沉淀氣息。
許是那次徹悟和接下來的相依為命,母親漸漸親近她,會喚她蕓生。那是她混濁世界里唯一單調空茫的聲音。
她決定為自己去爭取。她跑去村長的家,跪在族中長輩面前,要他們借錢給她繼續(xù)升學。
她無夢想,只想掌握自己的薄涼命運。
那時唯一真正屬于她的。
母親總會在她放學的大樹下等她。有頑劣孩子朝她扔石子和口水。她細心的擦去那些污漬,整理母親的頭發(fā),梳成一絲不亂的發(fā)髻。母親在她懷里孱弱溫順。
終于到了初中畢業(yè)。她無法再去要求,便把母親托付給鄰村的舅舅,來到了廣州。每月的工資,悉數(shù)給了村長和舅舅。
我的身邊,總是過往缺陷的靈魂,卻都是赤誠之人,深切活著,愛著,解脫著。
蕓生已可以熟練的打理我的業(yè)務和賬簿。沒有貪切之心,拿她應得的薪水。有時也會陪我喝點酒,她總是理智地清醒著,溫和的看我蒼涼的眼睛。
來生。今天之前,都是往事。
今天之前,都是往事。
我去機場接一個陳姓的朋友。電話里的聲音是陌生的。我渴及平淡生活里促不及防的驚喜。
我識出了他,艱難年月的故人。陳,我和魏來共同的朋友。
五年,恍惚如掌心一樣的時間。
我們都站在各自命運的立場上,瞬息變老。
那間小屋里,他和魏來喝酒,看魏來的小妻子在5平米的空間里忙碌 的像快樂的蜻蜓??次覀冞^家家般的鄭重其事。
他待我們如弟妹。在醫(yī)院里,他勸解著憤怒地要撕開我的魏來的母親。
五年后,音容依舊,卻已事事蒙上塵埃。魏來走后,他因為調動便去了北方,后出國,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現(xiàn)任德國一權威建筑設計公司行政總裁。
去上海開國際交流會,他輾轉來到廣州,打聽著我。
開車帶他去好世界廣場的星巴克。這個城市變化的高樓氣候撞擊他疲勞雙眼。終于發(fā)現(xiàn),心里已有堅硬的容器,容納世間所有風景與別離。
我們都笑了。
有生之年,能重逢,便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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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9-27 14:57:37 主題:Re:未婚媽媽生活筆記(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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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把母親和來喜接來了廣州。
母親已退休。長期臥病,使得她皮膚異常蒼老冷峻。自外婆過世后,便再無笑容。她已厭倦世間倫情。信佛吃齋。與兩個女兒及外孫之間保持生疏淡漠距離。
她深切之愛,早已于她年輕時際,燃耗至盡。
我曾托人找過那個喚父親的男人。我是愛他的,無從選擇而又目標明確的愛。尤其是擁有白菜之后,那種切膚親倫之痛,讓我原諒了他年輕時所有炎涼薄幸。
倒是來喜,滿足了我對這個家庭所有心愿。我負擔她大學所有開銷,給她雙倍的錢,即便是走投無路之時。我視她如自身骨肉般疼憐。她和白菜,手心手背。她應有屬于她的完整青春,叛逆,戀愛,經(jīng)歷,直至成熟。
她已大學畢業(yè),卻并無打算,也不急于找工作,已長成美麗聰慧女子,極具靈韻,無陰影,自是開朗熱情。有過兩次明確感情,卻遠遠不是她要求的高度。她輕松的擁有和舍棄,實質是所有悲喜都無深刻敏銳。
她彈的一手好吉他,喜歡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誘惑自己,有時會去白鵝潭的“挪威森林”酒吧走場。
我和明有時也會去那里喝酒捧場。只記得她嫻熟的彈唱及美艷臉孔搖晃微笑,并無抵觸。時間和閱歷終會讓身上的某些感覺特別挑剔。我喜歡聽有內容的聲音。比如亮亮,那么聰慧獨立的女人,那么掙扎與自由的靈魂,即便任性放縱,也是令人窒息的沉迷美麗。
我的妹妹,終歸是年輕的,但這是美好的事情。
依然讓我疲于奔命。先是酒吧的幾個男人喝醉后欲帶來喜出去,被保安敲破了頭,花了不少的錢才平息。然后,是鵬。
鵬見到來喜的第一眼,驚為天人。他已是有家室成就的沉穩(wěn)男人,見到她,仍是困惑,情難自禁。
來生,我一直不知你雪藏如此美麗妹妹,硬生把你比下去。
他開始頻繁約會來喜,避著我們所有人。是母親告發(fā)了他們。
我把他們叫到身邊,立斬鴛鴦。我要對得起李妍和妹坨.
來喜就此和她姐姐心生隔閡。她正是長情的年齡。我亦知鵬對女人的吸引力和他的手段,來喜并不介意他的婚姻。他們這一代人,只忠誠于純正感情。
期間鵬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他以公司名義伙同另一開發(fā)商進行土地投標,行賄明手下高層,獲得明的標書及人際網(wǎng)絡。中標后被明識破,欲將鵬告上法庭。
鵬來著我,求我勸明放棄上訴。鵬的臉上,已不復年盛張揚,只有落敗的慘淡光景。
可他是魏來唯一的弟弟,小鵬唯一的叔叔。
我決定是找明。盡管我知這是尷尬艱難旅程。
明在落地窗前看我泊車,進屋。他沒有言語,是心思慎密的男人,一定早已算計所有過程結局。他只是想讓我咽下所有的話。
因為,于他,是極不公平。
長久的沉默。
還是明先開口。他總是這樣,容忍我的直擰,最后妥協(xié)。
來生,就算我放棄上訴,他也逃不過懲罰。他已喪失行業(yè)信譽,他合作的開發(fā)商會讓找他負責所有經(jīng)濟賠償,他的公司也會將他訴諸法律。我早告戒過他,他沒有練就鋒利的爪牙,卻已先有了狼的貪婪狡詐。
明,你我都清楚,只要你放棄,并為他說一句話,他便能起死回生,終究不會永無翻身。
明,求你。
明,求你。
明在我腿邊蹲下,看著我。眼里有深刻的悲哀與不確定。
我想我是傷害了他。他豢養(yǎng)了一只永不屬于他的寵物。
來生。你一直是剛毅女子,從無求我,即使白菜病危,你也只是和我交易。我從無虧待你,也不求回報。你知,我很喜歡你。我從無對一個女人投入這么多感情及心思。我幻想總有一天,命運的眷顧,讓我得到你無感恩的情分。卻原來一直是我鏡里觀花,水中撈月。
明伏在我的腿上流淚,他已經(jīng)老了。這個男人,攙扶我走了三年,如今,也是雙鬢微白,額上已有深深皺折。呼風喚雨,錦衣玉食,也抵不過年歲無情和蒼老心境。
這是命嗎,來生。我欠你的,你欠他的。
我輕輕抱住他的頭,為他拭淚。
明,我們都老了。卻總是參不透?;蛎?,或劫數(shù)。
那一晚,我沒有回家。
明第一次完整地擁有他身心渴及的女人。
也就是那一晚,我有了若水。
(十九)
明開始有意識的接觸我的家人。常來花圃吃飯,呆到很晚才回去。來喜是無限崇拜的。明與她所見識過的男人不同,他有自然的高貴與大氣,變故經(jīng)歷讓他隱忍與寬恕,他真切的笑著時,干凈幸福的不含雜質。
來喜和他漸漸熟稔,和白菜一起,沒大沒小的,成了他的開心果。每次,見及他笑,我都有窩心的感動。他的一生,只習慣與自己對話,退守在自己打造的堡壘里,無陽光和新鮮空氣。我希冀那些快樂善良的東西能遲緩他的衰老絕望。
明有時會帶來喜和白菜外出游玩,在我忙碌的時候。他的步履日漸輕盈,對所有人,包括他身邊的員工,都不再吝嗇他內心溫情。
蕓生說,明是好男人。來生,你要把握。
她的目光始終溫和透徹,看不到內心起伏。
只有母親,總是擔憂地看著我和來喜,獨自垂淚。
所有人,都在等我給愛貓撲.愛生活落幕,是吧。
我決定去云南一趟,買一些花,順便培育新的花種。在麗江呆了一個月。臨走時候,去醫(yī)院檢查,得知自己已懷孕,內心突然篤定踏實。
神,總能在我孤獨面對時,給以明確答案。
我連夜搭乘航班回了廣州,到明家時,已是凌晨三點,保姆已睡。明的房間緊閉,興許還不曾歸來。他喜歡在闖蕩的空間入睡,不關門。
大廳很靜。我安詳?shù)仳樵谏嘲l(fā)里,等明,幻想無數(shù)的未來,覺得自己終究是可以再一次幸福的女人。
明的房間傳來輕微的聲音,這讓我有剎那的狐疑。三年來,明因為內心有所堅持,身邊漸少女伴,即便偶爾盡興,卻也從不帶那些女人回家。家是婚姻和愛情的地方。
我下意識的打量前廳,在玄關處,我看到了一雙女式休閑鞋。
那年輕耀眼的紅色的出自名家設計的款式,刺痛我的眼瞬間無法睜開。
只有一個人,可以穿這么張揚的顏色。
我點燃了一支煙,在黑暗中靜靜看著那扇門,心里漸漸平和沉淀。
明是赤足走出來的。他的身后,來喜裸露著月牙般潔白身子。她純凈透明的眼眸坦然無畏的迎著我。
我去了巴西。呆了將近一年。
在那里順利產(chǎn)下若水。亮亮無限歡欣。她無子女,自會把若水視為己出。她一直渴望一個美麗干凈的女孩,承繼她全部光榮智慧與夢想。
若水會是亮亮的女兒。
蕭若水。一生都是。她的身世,是我想埋葬的秘密,連亮亮都不得知。
生產(chǎn)和被寄生蟲般照顧,我開始發(fā)胖臃腫。巴西是美麗熱情的城市,我在每一個清新的早晨醒來。
突然明白快樂舒適予人生意義。
明說,我見過無數(shù)的女人?;盍舜蟀胼呑?,金錢和美色已如無物。只有來喜,讓我快樂和輕松,她愛我,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那種愛,愿意為我停留,為我老去。
而你,來生,你是一塊無及瑰寶,卻只屬于那個死去的男人。
回到廣州時,已是深秋。蕓生來接我。她把我的生意打理的有山有水。獲悉明和來喜已結婚。來喜已懷孕9個月,即將臨盆。
母親照顧著來喜。我的妹妹,見我歸來,是真切的歡欣和擁抱。我知她此生都是愛我敬我的。她也許并無過錯。
我想起她那坦然而無畏的目光。
亦想起小時候,外公給我們算命。說我玲瓏剔透,卻是福薄之人;到是來喜,看似沒心沒肺,卻安怡天樂,自是珍貴之命。
我凝視著掌心的痔,二十九年來,它一直這么在我身體某一部位醒目而寂寞的生長著。鏡子里是張空洞憔悴的臉。剎那間,灰飛湮滅。
漸漸釋懷。和明亦有了禮節(jié)上的對話。閑暇時,會陪來喜去“丑丑”看幼嬰的衣服用具。她總是征求我,似無限依賴。只有我知道,她內心的主見與堅決。
但我愛她。
半個月后,明有了他生命中第一個兒子,抱的時候,他哭得無所適從。這個被巨大幸福擊中的男人,緊緊握住我和來喜的手,無法言語。
我原諒了他,這個善良的人,他希冀的,我永遠無法給予。
(二十)
我是在9月14日查出氣管病變的,是良性,只需手術割除。過多的花粉及操勞,之前,我的下巴曾突然掉過一次,是蕓生幫我托起的。
她在醫(yī)院里照顧著我,用熱水擦我身子和腳,無微不至。她一直不善言談,于偶然間被我撿回家,平靜而持久的守護著我。她是奇異的女子,會有怎樣的男人與之匹配。
蕓生,你該離開我,去尋覓自身感情和生活。
來生。世間情愛,都不過瞬間意念沖動。我見識過所有在你身邊停留的男人,魏來,鵬,明。世人眼中,他們或仁義理智信,或強,或美,或有力,但有如何,結婚,生子,終老,死去。終究的,紅塵障葉,轉眼煙云。
蕓生,你才18歲,我已是罪孽之身,無法齊全,是上天懲罰。在我生命中停留的人,總是不能花好月圓。
來生,我在藍白見到你的時候,獲得救贖。我從無經(jīng)歷干凈溫和的東西,有的,只是懵懂卻清晰而徹底的毀滅或遺棄。我喜歡你身上溫暖而堅強的東西,喜歡你隔離命運的美麗。
來生,我敬你愛你如同姐妹般自然。如你不惻,我會散去你的財產(chǎn)給你和魏來的家人。然后,帶小鵬離開,用我的努力,撫育他成人。
蕓生。
蕓生在我康復后會陪我喝酒。也開始抽煙。她還是純凈女子,卻已通透明晰。她歷經(jīng)世間悲苦無常,卻仍感恩平和。
她總讓我想到那尊神:觀世音,手拈蓮花,云端微笑。
即使面對神,我依然酗酒。我已習慣于那種冰涼的液體慢慢在我身體里形成溫暖的流域。
往事成宿醉。
醒來時,依稀是剎那芳華,彈指十年。
10月2日是我的生日,宴請了所有親朋。亮亮風一樣的從巴西趕來,若水已是四個月的孩子,漸漸浮出美麗雛形。她終于如我所祈盼,是一張看不出秘密的臉。明抱住她,親吻她長密的睫毛,天性讓他無限憐惜。我站在遠處,無聲落淚。
蕓生遞給我一杯酒。
來生,醫(yī)院檢查你身體時,發(fā)現(xiàn)你有生育的痕跡。
是她嗎,若水。
蕓生,若水。
蕓生伏在我肩膀上哭泣,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控崩潰。
在白菜的帶領下,一屋子的人圍成一個大圈,跳古老的印度群體舞,他們袒露著忘我的快樂天真。
都是我愛著的人。盡管我已內心靜寂。
我悄悄上樓,躺回床上。浮生若夢。我的眼前漸閃現(xiàn)所有過往人事。有家人,有魏來,有亮亮和良人。
還有蕓生。
還有下面那一屋子的歡樂。
原來我也可以是功德愛貓撲.愛生活的女子。
我輕輕閡眼,入睡。
見到魏來.
他衣著整潔,對我微笑,吻我掌心的痣,似是向我辭別.
來生.你已足夠堅強,我終于了無牽掛.
我等你,在來生.
我奔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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