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啟陣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這首詩作于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春,當(dāng)時杜甫攜家人于梓州(今四川三臺縣)躲避西川兵馬使、成都少尹徐知道叛亂。
作詩的歷史背景是:上一年即寶應(yīng)元年十月,李唐軍隊在洛陽附近的橫水打了一個大勝仗,收復(fù)了洛陽和鄭(今鄭州)、汴(今開封)等州。史朝義的部將薛嵩以相、衛(wèi)等州降,張忠志以恒、趙等州降。次年正月,史朝義逃至廣陽,自縊身亡。其部將田承嗣以莫州降,李懷仙以幽州降。
這首詩有下邊幾個問題,值得一說。
快詩藝術(shù)
關(guān)于這首詩的藝術(shù)特點,浦起龍有很好的概括:“八句詩,其疾如飛。題事只一句,余俱寫情……生平第一首快詩也。”
韓愈有句名言,叫“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音易好”。但是,杜甫這首屬于歡愉之辭的作品,卻無疑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
王嗣奭:此詩句句有喜躍意,一氣流注,而曲折盡情,絕無妝點,愈樸愈真,他人決不能道。
仇兆鰲引顧宸語:此詩之忽傳、初聞、卻看、漫卷、即從、便下,于倉促間寫出欲歌欲哭之狀,使人千載如見。
楊倫引邵子湘語:一片真氣流行,此為神來之作。
楊倫引沈確士語:一氣流注,而曲折盡情,篇法之妙,不可思議。
蕭滌非則從內(nèi)容與藝術(shù)形式兩個方面指出這首詩的魅力:通過這首詩,我們不僅可以看出杜甫愛國的精神,天真的性格,充沛的熱情,而且可以看出他那“爐火純青”的工力。
浦氏沒有對“快詩”的“快”和“其疾如飛”的涵義作具體的說明,其他學(xué)者的“一片真氣流行”、“一氣流注”、“倉促”,更是模糊之詞。
我認(rèn)為,杜甫這首快詩的“快”可以分出四個層面:一是連接詞語轉(zhuǎn)換之快,二是人物動作切換之快,三是空間轉(zhuǎn)移之快,四是詩人心情之快。
詞語轉(zhuǎn)換:忽——初——卻——即——便;
人物動作:傳(聞)——涕淚……——看——卷——喜——放歌——縱酒——還鄉(xiāng)——穿——向;
空間轉(zhuǎn)移:劍外——薊北——巴峽——巫峽——襄陽——洛陽。其中“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兩句詩,只以四個地名的順序排列,便給人以行旅如飛的感覺,給讀者的印象,比李白的“千里江陵一日還”還要快。“千里江陵一日還”,耳邊傳來的是凄厲的猿聲,驚險之旅;而杜甫的“巴峽——巫峽——襄陽——洛陽”,是縱酒放歌、青春作伴,開心之旅。
詩人心情:涕淚滿衣裳是喜極而泣,漫卷詩書喜欲狂是快樂的行為化,放歌縱酒是快樂的慶祝形式,青春、還鄉(xiāng)是快樂的理由,“即從”、“便向”是快樂的計劃。
這首詩寫快樂,有一個過人之處:以詩人一瞥,帶出妻子兒女(卻看妻子愁何在)。這使得快樂具有客觀性和普遍性,不是獨樂,是眾樂,是全家之樂。
有兩句老話,一句叫“蘿卜快了不洗泥”,一句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對一般人來說,倉促之間,心情快樂的情況下,來不及推敲詞語,很容易寫出粗疏的作品;但對杜甫這樣的詩界圣手來說,再快的動作,也能做到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
四個層面的快,因為安排合理、編織巧妙,絲毫不會給讀者以眼花繚亂的感覺,而是有條不紊的豐富多彩,生動有趣。打個比方,有點像好萊塢的優(yōu)秀動畫片。
白日、白首版本優(yōu)劣
第五句,有兩種版本,一作“白日放歌須縱酒”,一作“白首放歌須縱酒”。
《唐詩鑒賞辭典》:“如果作‘白日’,就與下句中的‘青春’顯得重復(fù),故作白首較好?!蔽也毁澩@種說法,理由有二:
白日跟青春并不重復(fù)。白日指時間,無需解釋;青春指景色,即花明柳媚的春天景色。兩句合起來,表現(xiàn)且歌且行的快樂旅行情景。
白首,往往用于表示年齡大,有遲暮、垂老等意思,偏于悲傷情緒。這跟整首詩的歡樂氣氛,顯然是格格不入的。
杜甫為何快樂?
聽到李唐王朝的軍隊收復(fù)了洛陽和河北部分地區(qū),杜甫便欣喜欲狂。
為什么?杜甫在詩歌中明確說出來的原因是:可以馬上回到有自家田園的洛陽去了?!氨阆孪尻栂蚵尻枴本淠?,杜甫有個自注:“余田園在東京?!?/p>
杜甫自己給出的這個答案,顯然不能算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
仇兆鰲:初聞而涕,痛憶亂離。破愁而喜,歸家有日也?!@是轉(zhuǎn)述杜詩原意。
蕭滌非:杜甫是一個熱愛祖國而又飽經(jīng)喪亂的詩人,聽到這消息,所以不禁驚喜欲狂,手舞足蹈,并沖口而出的唱出了這一首有名的七律?!@是說,杜甫喜欲狂是因為祖國轉(zhuǎn)危為安,自己可以結(jié)束喪亂。
大概,不少讀者都會是這種想法:杜甫為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自己可以馬上回到家鄉(xiāng),不再遭受戰(zhàn)亂、與家人分離之苦,而欣喜若狂。
就詩論詩,如是講并沒有問題。但是,結(jié)合實際情況,問題就來了。
首先,雖然洛陽是杜甫兒時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家族宗祠、祖先墳塋也在洛陽附近。但詩歌中他既沒有表現(xiàn)過離開洛陽的痛苦,也沒有表達(dá)過回到洛陽的強烈愿望。事實上,杜甫更想去的是江東地區(qū)。
其次,安史之亂被平定之后,杜甫并沒有著手實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返鄉(xiāng)計劃。不久后回到成都,甚至有在那里安居終老的打算。要不是跟嚴(yán)武發(fā)生過“睚眥”差一點被嚴(yán)武殺害,要不是嚴(yán)武英年早逝,他真有可能一直定居在成都浣花溪畔,萬里橋附近。
這兩點,只要把閱讀范圍稍加擴大,看看杜甫寫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詩前后,便不難明白。
寫作《官軍》前,代宗寶應(yīng)元年(762)夏,嚴(yán)武奉召入朝,杜甫從成都出發(fā),一路相送,直送到綿州奉濟驛。跟嚴(yán)武分別之際,杜甫對此后的生活感到迷茫。有詩為證,《奉濟驛重送嚴(yán)公四韻》:“遠(yuǎn)送從此別,青山空復(fù)情……江村獨歸處,寂寞養(yǎng)殘生。”《遠(yuǎn)游》:“似聞胡騎走,失喜問京華”,杜甫真正關(guān)心的,是朝廷;《悲秋》:“始欲投三峽,何由見兩京”,杜甫想回去的是京城長安、洛陽,不專指洛陽。
因為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棄官后,原本想好的隱居秦州計劃,宣告破產(chǎn),只得漂泊西南。漂泊西南期間,對杜甫而言,最痛苦的事情應(yīng)該是寄人籬下。跟寫作《官軍》同一時期的作品,《客夜》“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心中的無奈苦悶,不難想見?!洞喝砧髦莸菢嵌住菲涠骸皡捠窠挥卫?,思吳勝事繁。應(yīng)須理舟楫,長嘯下荊門”,杜甫離開蜀地后最想去的地方,其實是今天江浙部分地區(qū)。在梓州一帶避難的三年間,杜甫一直期望的事情是,買舟東下,再游吳越(江浙)。因為那里有他早年游歷時留下的美好回憶,有不少喜愛他詩歌的愛好者,刻印了他的詩選,在廣泛流傳。換言之,吳越地區(qū)有杜甫不少知音,粉絲。對發(fā)出過“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感慨的杜甫而言,毫無疑問,吳越地區(qū)魅力巨大。
孤立地閱讀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會覺得這是杜甫人生的一大快事:歷時七年多的“安史之亂”結(jié)束,杜甫可以攜家人回到有田園財產(chǎn)的家鄉(xiāng)洛陽,落葉歸根,安度晚年。但是,倘若聯(lián)系到杜甫自那之后的實際人生軌跡:先是滿懷希望回到成都居住了一年,然后,失望中買船東下,到夔州(重慶奉節(jié))過了兩年相對安定、富足的生活;離開夔州后,計劃去長沙投奔親戚。繼續(xù)乘船,出三峽,經(jīng)湖北,入湖南境內(nèi)后,遭遇變亂,一度生活無著;最后,貧病交加中死于衡陽至耒陽途中,自家小船上。因為貧窮,杜甫的后人甚至無力扶柩回洛陽安葬。就是說,杜甫死后成了異鄉(xiāng)的游魂……從這個角度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所謂杜甫平生第一快詩,記錄的,不過是一次短暫、虛幻的快樂,杜甫此后七年的真實遭遇,比安史亂中的顛沛流離還要痛苦,悲慘!
2017-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