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往往是一個掘地三尺的工作，但有些時候，我們也會在地下挖出一片天空。

這片天空藏在一個又一個觀象臺遺址中，倒映在我們每一個人的精神世界里。

腳踏大地，仰望星空，這是一種極致的浪漫。

星空博大，卻也幽深。對于身處原始社會的人類來說，這是一片被廣袤無垠所掌控的神秘。日月星辰的游移，脫離了觸手可及的距離。

于是古人們建起高高的觀象臺，借由它，行官們夜測天象，記錄天體運行的軌跡，帝王們通過天象，推行政治的決策。

登封觀星臺

觀星這件事是如何同每個人息息相關，隨后又隱晦在深宮一角？那些神秘的觀象臺究竟又代表著什么？

今天，我們來聊聊觀象臺，以及它背后的天文世界。

01

從“巫覡”說起

中國人對于宇宙的探索，擁有著極為漫長的歷史。早在黃帝時期，人們已開始學會用肉眼觀測天體，試圖探查它們的運行規(guī)律。

對于還身處在原始社會的人來說，日升月落，斗轉星移，這本身即是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甚至，宇宙的遙遠與未知，是投注于人類身上的巨大陰影。

這些龐大天體的運動軌跡，影響著氣候變換，帶來了四季更替。但是面對它們本身，人類卻顯得渺小而不可及。

河北宣化張氏墓（1116年）中的二十八宿及黃道十二宮星圖。古人通過肉眼觀測的星星形狀，記錄它們運行的軌跡

陜西靖邊漢墓內發(fā)現(xiàn)的目前最完整的一幅二十八星宿圖

大抵是出于畏懼，又或是出于崇敬，人們開始自覺地將奇異的天象同人間禍福加以聯(lián)系，于是，一個人的命運在此刻起便開始同天地相連：想要在人世滄桑尋找答案，那必定需事先獲得上天的啟示。

中國早期的天文學的雛形，正是建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此時的天文學，并不具備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科特點，它更接近于占星術的形態(tài)——其知識體系由數(shù)學和歷法為核心，而它最終極的目標，便是為人世間的生活提供預兆性的服務。

宋《仙女乘鸞》圖，圖源：故宮博物館

中國的神話體系里，有著非常多的故事都同宇宙有關，比如夸父逐日、嫦娥奔月、天狗食月......這些玄奇動人的故事為人與天地的聯(lián)系增添了一絲必然性。

這種將人同天地相連的宇宙觀，在此后近千年的時間里，都統(tǒng)治著整個中國社會。也是由此，中國的天文學從誕生起，便無法從政治斗爭當中脫離。

最開始，一種首要的需求是找到一個可以與天地直接進行溝通之人，這個角色，起先是由“巫覡”擔任。在中央集權制度尚未崛起，封建時代還未來臨的早期社會當中，巫覡是各個部落里面的重要角色。

殷商甲骨文片。這些刻在龜甲與獸骨上的文字，正是巫覡占卜后留下的卜辭

他們既能夠與上天對話，也可以同神明交流，憑借著這一獨有的能力，巫覡一邊操縱著天地時間，一邊覷覦著人間的權力。

巫覡的通天本領，帶來了一種深遠的巫覡文化：一個人的生老病死，都需經(jīng)由巫覡占卜，根據(jù)其占卜的結果，再做出有利于自己的決定。

漢畫像石上拓印的巫覡進行占卜的場景

根植于“人要將其命運交于天地之間”的樸素信仰當中，巫覡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壟斷了觀測天象，傳達預示的任務。但是，當時間跨入殷商時期，出于同樣的原因，巫覡文化逐漸走向了衰亡。

02

當觀星成為“私學”

在君權逐漸崛起的時代，權力讓帝王們的野心也逐漸膨脹。

對于這些統(tǒng)治者而言，僅僅是掌握著管理國家的權力仍舊不夠，在他們看來，獲取這份“天機”的能力，也只能屬于自己。

從西周開始，歷朝歷代的君主都在不斷試圖將這份權力收編到自己手中：一開始，是巫覡被納入正式的官僚體系當中，而后，隨著巫官的消失，觀星也隨之成為一門“皇家私學”，觀測天象也成為皇室獨享的活動。

周朝時，巫覡仍有較大的權力，但是歷法與天文的工作，卻被交由另外設置的太史負責。此時，太史往往以采風的形式進行自己的工作，《詩經(jīng)》中關于“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等氣節(jié)變化的描述，便是他們記錄氣象、推算節(jié)氣的工作成果。

春秋時，這些觀察天象的行官留下了世界上公認的首次哈雷彗星的確切記錄?！洞呵铩分杏涊d：公元前613年，“有星孛入于北斗”，即指哈雷彗星，這一記錄比歐洲早六百多年。

到戰(zhàn)國時，有兩位來自民間的觀星者——齊國人甘德和魏國人石申，他們將天文學從占星術中分離了出來。

甘德作《天文星占》，石申作《天文》，整理和歸納了行星運行和恒星位置的基本知識，后人把這兩部著作合起來，稱為《甘石星經(jīng)》。這個時候，觀星仍是人人都可進行的活動。

等到秦漢時期，巫覡成為只負責舞事神，以祝的屬官參加國家祭祀的巫官。而負責推算天文歷法的工作，則由太史令來擔任。

秦漢時期的太史令還要負責編寫史書，書寫了《史記》一書的司馬遷擔任的便是太史令的職位

在西漢以后，巫正式從官僚體系當中消失，而逐漸演變成在民間活躍的一種職業(yè)。

一個鄉(xiāng)村中的巫覡表演

祭祀活動

巫官的取締并不意味著巫覡文化的消失，事實上，當巫覡走向民間后仍有著廣泛的信仰基礎。只不過在漢代以后，巫的主要職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他們被徹底從天文歷法的領域中剝離，轉而成為娛神祭鬼、替人祈禱的巫師。

西晉時期，朝廷頒布了“禁星氣，讖緯之學”的法令，觀天象的活動在民間被禁止，觀星正式成為了朝廷的“私學”。

中國的天文學發(fā)展到了這里，已經(jīng)深陷于權力斗爭當中：一方面，巫官被正式驅除，標志著君主的權力已經(jīng)攀登上一個高峰，君主本人從此成為代表天意唯一人物，君權由神授予，皇帝也成為上天授意的人間統(tǒng)治者。

另一方面，觀測天象也不僅僅是單純的科學觀察，它還代表了一個新的系統(tǒng)——天人感應之下的皇權秩序。

三國時代吳國的太史令陳卓繪制的星圖便是這一需求下的產(chǎn)物。陳卓綜合甘德、石申的觀察，編制了一個283官1464顆恒星的星表，并以此為根據(jù)繪成了三垣、二十八宿的星官系統(tǒng)。這是一套天文與高級權貴相互聯(lián)系的系統(tǒng)，根本目的在于為皇權秩序提供合理性。

《隋書·帝記錄》曾記載，隋煬帝在位時期“甲子，熒惑入太微?！边@里的“熒惑入太微”指的即是一種天象。隋朝在隋煬帝時亡，因此史官做此記錄。這也反映出，古人普遍相信，奇異的天象可以預示了一個朝代的興衰。其背后的理據(jù)，便是根植于這種“天與帝”之間的牢固聯(lián)系。

至此，觀星的目的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它成為確?；蕶嘟y(tǒng)治合理性的依據(jù)。正是由此，“禁星氣”的規(guī)定，也從西晉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時期。

為此，歷朝歷代都曾出臺過與觀星相關的禁令，例如，唐朝時法律規(guī)定，私人家中不能私藏觀天象的儀器、天文圖書等，“違者徒二年”。如果有人觀天象妖言惑眾的，判絞刑。

當觀星這一活動被皇家完全壟斷以后，各個朝代都設立了不同的機構以從事觀測工作：隋代設置了太史監(jiān)，唐代則是太史局、司天臺，宋代有司天監(jiān)、天文院，明清時期便是欽天監(jiān)。

清朝時期，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多由外國人擔任。圖為清朝有名的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湯若望，他是今德國科隆人。

從太史監(jiān)到欽天監(jiān)，名稱與機構變來變去，其本質工作卻不離其宗：以天文為名，實際卻是為人事尋求合法性。

03

觀象臺簡史

觀象臺的出現(xiàn)，便是這種“私學”潮流下的產(chǎn)物。

從一開始，高大的觀象臺便是為防范民間進行觀星活動而出現(xiàn)的，因而，觀象臺都會被設置在深宮當中，或是同皇室祭拜天地的場所結合在一起。觀象臺也因此被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其面貌影影綽綽，不得為常人所窺探。

北京古觀象臺。觀象臺不僅為官員提供了觀測天象的場所，由于其選址開闊，皇帝也會在天氣晴好時登臺玩賞。

觀象臺究竟是何時出現(xiàn)的？目前我們也尚未找到明確的記載。

歷史上留下了明確記錄的第一個觀象臺，是出于東晉初的后趙。后趙是羯族石勒于公元 319年在今河北南部建立的政權，石勒的從子石季龍于晉咸康年間（335～342年）在襄國與鄴兩地大興土木，其中便有建設一個觀象臺。

根據(jù)文獻中所記，這個觀象臺被建設得十分豪華，且形式考究。觀象臺的內部還配備有簡單的天文儀器。

日晷儀，根據(jù)日影的位置，以指定當時的時辰或刻數(shù)的天文儀器，也是我國古代較為普遍使用的計時儀器。

到了隋代，觀象臺被叫作靈臺，隋煬帝曾“遣宮人四十人，就太史局，別詔袁充，教以星氣，業(yè)成者進內，以參占驗云?！边@里說得很明白，就是隋煬帝楊廣曾選派了40名宮人，交給袁充，由他在靈臺這里，教授她們如何觀測天象。

唐朝也建有“靈臺”，史料中有載：乾元元年(758年)三月十九日，“改太史監(jiān)為司天臺，改置官署，置于永寧坊東南角，內有靈臺?！?/span>

等到宋、金時期，“靈臺”改稱為“司天臺”。臺上“有儀器，始于金，成于元”。這里說的儀器，指的便是南宋初年由邵諤主持制造的渾儀，當時的皇帝就將渾儀放于自己行宮當中“以測天象”。

元代時，“司天臺”又被改為“舞臺”，等到明清時期，這個名稱才固定下來，在明代以后，觀測天象的地方便一直被稱作觀象臺。

渾儀是中國古代用于測定星體方位的天文儀器，南宋邵諤主持制造的渾儀已經(jīng)失傳，目前保留下來的實物只有紫金山天文臺現(xiàn)存的明正統(tǒng)年間所仿制之渾儀。

基本上，中國的歷朝歷代都有設置觀象臺。不過對于觀象臺的建筑是何種形態(tài)，卻沒有過多的記載。

目前，大量有關觀象臺的建造資料和歷史實物，都來自明清兩朝，例如，《明神宗實錄》就有記載，在明朝時，觀象臺的設置已有了定式。孫承澤在《春明夢余錄》中對于觀象臺的大致情況也有過描述：

“觀象臺，在城東南隅。臺上有渾天儀，如世所圖璇璣，皆鑄銅為器，四柱以銅龍架而懸之，又有簡儀，狀相似……玉衡，亦以銅為之，如尺而首尾皆曲，有二孔，對孔直窺，以候中星。又有銅球，左右轉旋，以象天體，以方函盛之。函周圍作二十八宿真形，南面有正統(tǒng)御銘。臺下小室有量天尺，筑銅人，有捧尺北面。室穴其頂，以候日中測影之長短……中為紫薇殿，殿傍有銅壺、滴漏?！?/span>

后人對于“欽天監(jiān)司天臺”的還原圖式

今日，對于我們而言，探訪觀象臺這個建筑，已經(jīng)失去了往昔的深意：其名稱的變更和位置的確定，都反映著不同權力在此角逐過的痕跡，在我們現(xiàn)在看來更多是“神秘”“古老”的建筑，卻是幾千年來政治斗爭的另一重反照。

現(xiàn)如今，“君”已不在，那個曾經(jīng)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力起點，伴隨著時代的推進而消失在歷史的漩渦里。唯有這古老的建筑，歷經(jīng)風霜，巍然挺立。

04

去哪里看觀象臺？

目前，我們能夠看到的觀象臺建筑并不多，它往往容易因為一個朝代的覆滅，也隨之化為塵土。在這些遺留至今的觀象臺中，我們向你推薦其中四座，它們來自不同時代，擁有不同的特點，也往往因其特殊的地位，成為那個時代為我們傳遞的最后信息。

1）北京古觀象臺

地址 : 北京市東城區(qū)建國門東裱褙胡同2號

門票：成人20元，中小學生5元

開放時間：9:00—17:00，周一閉館

北京古觀象臺始建于明朝正統(tǒng)年間（1442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天文臺之一。它以建筑完整、儀器精美、歷史悠久和在東西方文化交流中的獨特地位而聞名于世。從明正統(tǒng)初年到1929年止，北京古觀象臺從事天文觀測近500年的歷史。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清代康熙和乾隆年間，由于西學東漸的影響，北京古觀象臺先后增設了八件銅制的大型天文儀器，均采用歐洲天文學度量制和儀器結構。它們不僅是實用的天文觀測工具，還是見證中西交流的歷史文物珍品。

在新中國成立后，古象臺被移交給北京天文館，現(xiàn)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2）陶寺觀象臺

地址：山西省襄汾縣陶寺城遺址

門票：無

開放時間：全天開放

陶寺古觀象臺位于山西省襄汾縣陶寺城遺址，距今約有4700年的歷史。陶寺古觀象臺形成于公元前2100年的原始社會末期，比世界上公認的英國巨石陣觀測臺（公元前1680年）還要早近500年。

它由13根夯土柱組成，呈半圓形，半徑10.5米，弧長19.5米。從觀測點通過土柱狹縫觀測塔爾山日出方位，確定季節(jié)、節(jié)氣，安排農(nóng)耕。

陶寺古觀象臺是對中國遠古時期天文歷法研究重要的實物例證，它證實了《尚書·堯典》上所說的“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的真實歷史背景與社會現(xiàn)實。目前，該考古成果被中國國家文物部門定為國家級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

陶寺觀象臺模擬觀測得到的20個節(jié)令太陽歷，圖源：《怎探古人何所思》一書

3）青島觀象臺

地址：山東省青島市市南區(qū)觀象二路21號

門票：8元/人

開放時間：不定期開放

青島觀象臺1898年由德國人創(chuàng)建，后被日軍兩次侵占，1946年抗戰(zhàn)勝利后歸還中國。解放后，由海軍接管。主樓共7層，高21.6米，是近代遠東三大觀象臺之一。

日本人拍攝的青島觀象臺

1957年，青島觀象臺天文、地磁、地震三部分移隸中國科學院。從此，青島觀象臺一分為二：氣象部分歸海軍；另一部分定名為“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青島觀象臺”。

青島觀象臺在近代中國氣象、海洋科學發(fā)展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此外，這里風景獨特，綠植環(huán)繞，在青島市區(qū)諸多山頭公園之中，唯獨"穹臺窺象"曾被列為青島十景之中。

4）河南登封觀星臺

地址：河南省鄭州市登封市告成鎮(zhèn)石淙街觀星臺中國天文博物院

門票：免費

開放時間：8:30—18:00

登封觀星臺由天文學家郭守敬于至元十三年至至元十七年（1276—1280年）主持建造，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天文臺。

整個觀星臺是一座依照“圭表”放大的建筑，由盤旋踏道環(huán)繞的臺體和自臺北壁凹槽內向北平鋪的石圭兩個部分組成。臺體呈方形覆斗狀，四壁用水磨磚砌成。觀星臺北側的石圭則是用來度量日影長短，所以又稱“量天尺”。

登封觀星臺俯瞰圖，圖源：巖究筆記

1961年，登封觀星臺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參考文獻：

《明代欽天監(jiān)》王云婕

《中國天文考古學》馮時

《欽天監(jiān)到底是個什么機構》曾勛

《中國歷史上的內觀象臺與欽天監(jiān)司天臺》郭世榮 李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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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荷包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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