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天,84歲的王力開始編撰一部他心中‘理想的字典’。這也將是中國第一部比較完備的——《古漢語字典》。計劃中的字典120萬言,鴻篇巨制。誕生在抗戰(zhàn)歲月中的這一宿愿,在他心中醞釀了近半個世紀,而他已垂垂老矣。這位84歲的中國語言學的奇才,那年春天開始,早上8點研墨,每天連續(xù)伏案8到10小時,任何與寫作無關(guān)的事他不聞不問,只有助手和妻子拖他吃飯時才小歇一下。他以每天3000字的速度,朝自己‘理想的字典’邁進?!边@是上海紀實頻道《大師》欄目推出的一期紀錄片《王力》的片頭解說詞。
紀錄片《王力》是《大師》團隊耗費兩年時間、根據(jù)王力自述文章和相關(guān)著作,采訪了50多位相關(guān)專家學者,從多角度各個方面呈現(xiàn)了這位中國古漢語大師不愛閑談、勤勉奮進的一生。中國著名的語言學家周有光[微博]在片中接受采訪時強調(diào),“王力可以說是中國最后一位語言學方面的全才?!?/p>
另悉,此片于5月19日首播后反響很好,應(yīng)觀眾要求,將于9月22日晚9:30在上海紀實頻道重播。
如蟻負山,背著為中國語言學打基礎(chǔ)的使命
對于如何在片中體現(xiàn)這位古漢語語言大師的重要性,《大師》制片人王韌告訴早報記者,“為這個民族想一點問題,出一點主意,做一點事,王力把這三個一點做了一生。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做那么‘一點’。我們將這個作為基礎(chǔ),成為了將王力一生濃縮在一個小時的片子中的關(guān)鍵點,因為語言的好壞,高級之處皆在細微之處,細微之處可見其人的精神和品位。”
王力到北大后即開始了漢語史研究。但他清楚,“兩千年不曾關(guān)心的事,一個早上是趕不出來的”,“在這種篳路藍縷的情況下,要寫一部像樣的漢語史,需要十年以上的時間和集體的力量。像我這樣寫法,真是如蟻負山,太不量力了。”
“王力的自述對于我們制作這部片子很重要,因為從他的自述中我們可以悟出很多東西,可以和他心靈對話?!蓖蹴g說。
王力如蟻負山,背著為中國語言學打基礎(chǔ)的使命。針對文科大學生研讀古文能力的退化,漢字典籍中的傳統(tǒng)文化訊息面臨傳承的阻斷,王力應(yīng)高教部之命主持編撰了《古代漢語》。對于古漢語的貢獻,除去法國留學的時間,在50多年里,王力除了站講臺便是伏案讀寫。他說:“我們天天說話,但是對于許多語言現(xiàn)象習而不察,講不出一個道理來,一旦從科學研究中獲得解決,此中的樂趣,不是一般人們所能體會到的?!?/p>
古漢語的簡潔之美,是今天白話文的養(yǎng)料
“王力告訴我們的是:作為一個民族的語言,我們需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一個民族的語言對這個民族來說是生死攸關(guān),極為重要的,每天都在發(fā)生。而且正是因為每天都在發(fā)生,人們自然會習以為常、自然也就不當回事了,其實它很重要。”王韌在采訪中告訴記者,“五四那一代中國語言的改造者,推行白話文并不是要否定中國的古漢語,他們是覺得應(yīng)該科學地理解古漢語。王力受五四影響很深。為什么那批人對中國語言下這么大的力氣,有的甚至革命者都不做了,一生都在從事語言研究?他們的理念和抱負是相同的,他們都知道,一個健康、清新、質(zhì)樸、優(yōu)美的語言對于一個民族猶如新鮮的空氣對于一個人般重要。所以說王力對于中國古漢語的梳理,真的是對中國民族的建設(shè)(出了一份力)?!?/p>
“關(guān)于古漢語的重要性,我的個人感受有兩點,寫文章的人讀得懂古漢語,那他寫的文章就會有書卷氣,古漢語的簡潔之美,永遠是今天白話文的養(yǎng)料,這也是我個人寫作的體會。就拿我寫解說詞來說,語言有它的復(fù)雜性,但是隨著時間推移,我會越來越喜歡簡潔白描、用最少的字數(shù)來表達最復(fù)雜的內(nèi)容,這也是古漢語的精妙之處。寫文章的人應(yīng)該多多去讀古代歷史文學,讀得懂讀不懂是一碼事,一知半解也沒關(guān)系,但是你讀了就會有感覺?!蓖蹴g說。
留學法國,追求“實實在在的東西”
王力,1900年出生在廣西博白縣岐山坡村。他7歲上私塾。先生講《三國演義》,講到慷慨激昂處,便拍案而起。王力由此愛上小說,也產(chǎn)生了他的第一個理想——當小說家。高小畢業(yè)后,王力因貧輟學,但讀書不輟。夜晚無油點燈,每天就著月光讀書。書讀了很多,但一副深度眼鏡也因此伴隨了他一生。1924年,帶著別人幫他湊的120元小洋,王力踏上了求學之路。王力先就讀于上海私立南方大學國學專修班。他在刊物上發(fā)表詩文、小說,既是勤工,也為追求文學理想。但一年后王力卻因反對校長搞帝制復(fù)辟活動而被開除,轉(zhuǎn)入章太炎當校長的國民大學本科學習。1926年夏天他報考清華國學院,師從趙元任。國學院有四大導(dǎo)師,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王國維對這個愛好文學的年輕人說:“我原來愛好文學,后來為什么研究古文字和歷史呢?因為這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睘橹非蟆皩崒嵲谠诘臇|西”,王力跟了“中國語言學之父”趙元任學語言學。國學院畢業(yè)后,王力接受趙元任的建議,去了當時世界語言學的中心——巴黎。
在法國學習是自費的。王力想賣文為生。他開始翻譯法國文學。商務(wù)印書館[微博]接受了他的譯稿。當時商務(wù)印書館的編審是葉圣陶。葉圣陶先生對他的書評價很高,他認為王力的文章“翻譯得雅,文筆非常好”,所以葉圣陶先生說:“他的書來一本我們出一本?!焙髞硗趿υ诜▏膶W費就是葉圣陶先生給的。王力于1932年歸國回到清華,教授語言學課。課余仍為商務(wù)印書館的“萬有文庫”叢書撰寫希臘、羅馬文學專書,翻譯《莫里哀全集》等外國文學作品。按清華的章程,專任講師兩年即可升教授。但第三年王力卻沒有等到教授的聘書。他去問朱自清,朱笑而不答。然而朱先生的這一笑卻令他知恥。他反躬自省,向“翻譯家王力”告別。不久,他寫出了語言學研究的力作《中國文法學初探》。王力回憶,朱先生看了就很滿意了。于是王力在第四年被聘為教授。
顛沛流離之時,仍不忘學術(shù)研究
當代音韻學家唐作藩在采訪中說,“王力認為過去編的字典,都不是很理想,比如《辭源》、《辭海》,他覺得很大的一個缺點,就是羅列詞義,不分主次,不分歷史?!?/p>
1930年代王力剛從國外學習回來,看到當時國內(nèi)語法學研究死氣沉沉,他感覺到大部分都是套英語語法。一個古老民族的文字沒有文法可言,王力沉痛地寫道,“近年來,大學生的文字不通,已成最普遍的現(xiàn)象。一個大學生不能正確地應(yīng)用本國的文字,在西洋是很少見的事。從前的人喜歡用古人的熟語,不合傳統(tǒng)習慣的就叫做不通,所以中國文法就在冥冥中受了保護。現(xiàn)在呢,大家趨向解放與自由,于是中國文法也像中國人的道德一般地彷徨歧路,有破壞而無建設(shè)?!?/p>
1935年,王力呼吁政府支持中央研究院或教育部牽頭制定一部標準文法。他認為5年可以制成草案,3年精細修訂,“8年之后,我們將有一部文法?!北M管想法很好,作呼吁的也遠不止王力一人,但這樣的工作卻遲遲沒有啟動。第二年,王力寫了《中國文法學初探》,倡言拋棄模仿,運用西方語言學理論工具,從漢語的現(xiàn)實中尋求語言規(guī)律。此文幾乎是他扛起中國語言學研究重擔的宣言。
對一種語言規(guī)律的研究,必須從該語言的實際中來。但實際的漢語,同當時的社會一樣,動蕩而復(fù)雜。文言、半文言、白話和歐化的白話,還有千差萬別的方言,都令人無從下手。王力認為,“這是艱難的一種工作,比之依傍西洋語法者,多費百倍的躊躇”。但就在這時,盧溝橋槍響了,日本全面侵華。北平淪陷,王力隨清華一起流亡南下。流亡路上,王力愈加感受到中國文化學術(shù)和人民所陷入的危境。兩個月的跋涉,王力一家到長沙。全部家當就是些衣物,幾乎無書可讀。1937年10月的一天,王力在長沙的一個舊書攤上看到一部《紅樓夢》,版式古雅,很是喜歡。王力驀然悟到,《紅樓夢》是較為純粹的清代北京口語,不正是語法研究理想的材料么。他在驚喜中買下了這部書,并購得另一部清代白話小說《兒女英雄傳》。漢語言學家、中山大學教授傅雨賢在采訪中談到了王力買書的細節(jié)?!八X得這個材料非常寶貴,一個是,對象很明確,沒有方言的雜蕪,還有就是沒有古代漢語的雜蕪,所以買了這兩本書,還沒有到昆明之前他已經(jīng)開始在研究了,”傅雨賢說,“他把這兩部著作的所有用詞造句的規(guī)律,一個個的做卡片,之后就進行歸納整理,突破了《馬氏文通》沿襲西方的框架的毛病,完全從漢語實際出發(fā)。王先生發(fā)現(xiàn),詞法是次要的,因為我們漢語沒有什么形態(tài)變化,不像英法德俄語這些,形態(tài)變化多,所以那些外國語都是以詞法為主,他說中國以造句法為主?!?/p>
后來王力一家輾轉(zhuǎn)來到昆明,在昆明龍頭村的歲月里,王力白天備課授課,晚上寫作。點不起煤油燈,他點豆油燈,妻子夏蔚霞在旁借點光亮編織毛衣。一個月能織五件,貼補家用。到80歲時,這艱難的時光仍歷歷在目,王力賦詩贈妻:“七省奔波逃獫狁,一燈如豆伴凄涼。”就在這樣的境遇里,整整5年,王力的《中國現(xiàn)代語法》和《中國語法理論》問世。隨后兩書普及本《中國語法綱要》完成。到這時王力已在語言學研究上留下了許多第一,如第一次給出了語法的定義:“語法就是族語的結(jié)構(gòu)方法?!?/p>
戰(zhàn)爭沒有毀掉中國的學術(shù),王力的成果與幾乎同時發(fā)表的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高名凱《漢語語法論》一起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漢語語法研究的成熟,并很快影響到了國外學界。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邵敬敏說,“這3部巨著是奠定了我們國家20世紀40年代當時傳統(tǒng)語法的學術(shù)基石。王先生是第一本,是當時最有影響的一部書?!?/p>
在中大建設(shè)了中國第一個語言學系
1945年8月10日日本投降。王力一夜未眠。在抗戰(zhàn)流亡的艱苦歲月中,王力的研究已經(jīng)在語法、音韻、詞匯、詩律、方言各領(lǐng)域全面鋪開,并計劃著中國語言學的未來。王力著文:“咱們對于抗戰(zhàn)建國,沒有必勝必成的信念則已,否則咱們應(yīng)該料想到中國語文有興盛的一日,那時節(jié),漢語雖不一定能像英語一般走到人家中學的黑板上,至少人家的大學里也會有漢語一科,和英法德俄諸語并重。那時節(jié),咱們有沒有像《牛津字典》一樣的好字典給人看?有沒有像葉斯珀生或泊爾姆的英國語法一樣好的中國語法給人家看?中國語言學的人才是非常缺乏的……我希望將來中國語言學界人才濟濟。”剛復(fù)員的中山大學聘王力做文學院長,他提出的任職條件是,辦一個語言學系。果然中大由此建設(shè)了中國第一個語言學系,王力設(shè)計了教學大綱和主要課程,延請了方光燾、楊樹達、商承祚、岑祺祥等名家執(zhí)教、講學。他自己除了授課,甚至還檢查樓道、廁所的衛(wèi)生。
1950年,隨著戰(zhàn)爭硝煙的散去,中國第一批語言學大學生從中山大學語言學系畢業(yè)。到1953年,4個年級在校生只有13個。到了夏天,7名學生畢業(yè),實屬盛況空前。王力在家中為他們開歡送會。
到了1954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成立。政府開始大力推進文字改革以及各類掃盲和文教工作。這一年語言學系破天荒地招了兩位數(shù)的學生。新生剛?cè)雽W,中山大學語言學系又整體并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當時的學生李煒在采訪中說,“如果沒有當年的這個合并,就沒有今天的北京大學漢語言專業(yè),也就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北京大學中文系這個樣子, 對整個語言學、語言學界,他都功不可沒?!?/p>
“文革”時白天打腹稿,夜晚寫書
王力一方面支持應(yīng)用和普及,同時又堅持基礎(chǔ)研究,他認為詞匯學、語義學、修辭學、詞典學和實驗語音學以及繼承中國傳統(tǒng)語文學遺產(chǎn)等等,都是迫切需要做的研究工作。上世紀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前期王力的《古代漢語》、《漢語史稿》、《中國語言學史》等編撰成書,同時也培養(yǎng)了中國第一代漢語史研究生。
但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王力的研究和教學戛然而止。
古人說,行百里者半九十。王力說“九十里才算百里的一半,就因為最后的十里最艱難,而且最有價值”,“如果為狹隘的功利主義所蒙蔽,急功近利,中國語言學就不會再有發(fā)展的前途?!钡趿σ虼耸艿脚?。這位60多歲的老人被抄家、批斗,書稿查封,被發(fā)往煤廠拉煤勞動改造。日記中他寫道,“不容于世”,“不見諒于骨肉”。“變化如此大,殊為痛苦不堪”。
但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他仍堅持憑記憶中的材料進行思考、研究。被允許回家時,他便在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把白天勞動時打的腹稿寫下來?!拔母铩币唤Y(jié)束,他拿出兩本書稿,一本《詩經(jīng)韻讀》,一本《楚辭韻讀》。“文革”后王力還修訂了《漢語史稿》,1950年代撰寫的這部著作搭出了漢語歷史研究的大框架。最后在他84歲時將《漢語史稿》擴充和修訂成《漢語語音史》、《漢語語法史》、《漢語詞匯史》,完整呈現(xiàn)了漢語發(fā)展歷史。他為此用去了整整7年的時間。
“漫道古稀加十歲,還將余勇寫千篇”
當代語言學家詹伯慧在采訪中感慨地說,“中國的知識分子,不管你怎么樣,我的事業(yè)只要我生存一天我一定執(zhí)著地追求,我有我做人的宗旨,我有我做人的目標”。
王力25歲學英語,27歲學法語,到了50多歲,還跟學生們一起學俄語,直到他80歲的時候他還聽日語的廣播學日語?!拔母铩苯Y(jié)束那一年,76歲的王力寫詩送給自己:“漫道古稀加十歲,還將余勇寫千篇。”為了把十年時間補回來,王力到后來更加倍地工作。他上電大講課,對各種演講、約稿統(tǒng)統(tǒng)來者不拒,甚至對向他求教怎么寫信,怎么學普通話,學外語,學拼音,他都勤勉地一一作答。1954年進入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在中文系古代漢語教研室工作的曹先擢談道,“接受普通話異讀字審音這個工作時,他已經(jīng)是83歲高齡了,審音表發(fā)表后不到半年,他就去世了。這是他對國家語文現(xiàn)代化最后的貢獻。所以我非常感動于他的精神?!?/p>
1984年王力生平最后一次回到中山大學。中大邀請他在廣州中山紀念堂做題為“現(xiàn)代漢語的語音系統(tǒng)”的 演講。5000人座位的紀念堂,竟來了12000人,把紀念堂四周的草坪都坐滿了。傅雨賢回憶說,“他一看密密麻麻那么多人,他很感動??!84歲了,結(jié)果他足足講了一個鐘頭。專業(yè)課一次12000多人聽,中國教育史上沒有過,我估計世界教育史上也沒有過,而且這是他最后的一次公開課?!?/p>
1986年,王力辭世,他心中的字典最后在他學生手中完成,大家將它命名為《王力古漢語字典》。直到去世之前,王力每天還在從早到晚堅持工作。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漢語史專業(yè)博士生導(dǎo)師張雙棣回憶說,“后來他在一張紙上,一個信封上寫著,‘張雙棣答應(yīng)幫我寫亥集,我做什么呢,整天疲勞。’這是他的絕筆。”
就在王力去世的前一年夏天,山東教育出版社出版《王力文集》。他將10余萬元稿費全部捐出,在北大設(shè)立“王力語言學獎金”。這是“文革”后最早的個人捐贈學術(shù)獎金,而他本人至今仍有“孤獨而尊嚴”的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