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的清晨。陽光照耀著四圍的群山,群山在輕云淡霧里,連綿不斷的向著地平線延伸,就像是老子的哲學(xué)一樣神秘莫測。近處的高山,挺拔聳立,宛若長劍削翠,碧岫堆云。遠處的峰嶺,蜿蜒層疊,好似大海的波濤,青如澄黛,碧若浮藍。
天空飄著淡淡的白云。白云纏繞著山峰,彌漫在峽谷里。太陽用它那火紅色的曙光,給大地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鉆石般的露珠,在山林的億萬張濕潤的綠葉上,折射出絢麗的光點。晨風(fēng)中有五彩繽紛的鮮花開放,鮮花之上是色彩斑斕的蝴蝶在翻飛,那彩蝶飛得很輕很輕,生怕驚醒了莊周的美夢。
一叢叢的山茶花,阻塞了林間小徑,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鋪滿巖石和山崖。林間的草地,閃耀著柔和的青色,有銀白色的溪流從這林間滾過。小溪跳躍著,吟唱著,在碎石間奔跑,濺起的水花,像是珍珠灑落在草莖上、灌木的葉子上,發(fā)出璀璨的光,輕輕的笑。
溪水在顫動著,一刻不停地奔流。好像被禁錮了一個冬天的孩子,她要去山下撒野。樹木、山花把它們的影子投射在流水里,天光云影一起追隨小溪騰躍,一起騰躍的還有一只青色的大蜻蜓。流水在涌動中叮咚、叮咚的響著,青蛙、黃鸝也加入這和聲。天耶,這是水聲還是琴聲?
這是琴聲,是來自我心中的琴聲。
琴聲,有時候是從人的心靈深處汨汨流出的。當(dāng)一個人靜靜的,不論是身處深深庭院、還是在廣袤的原野,是在山間還是在水畔,或者走在荒野小徑上,只要你心無旁騖,不存雜念,忽然間,你會覺得有一種極其細(xì)微的天籟之音,從天際間飄來,那聲音就如同纖纖玉指,輕輕地?fù)軇幽愕男南?,奏起一曲往?fù)回蕩的琴曲,漸漸形成一段優(yōu)美的旋律。于是你的眼前就有了巍巍高山,潺潺流水。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時候愛上了古琴的旋律,那古樸、曠遠的琴聲,總是能讓一顆浮躁的心恢復(fù)平靜,那深邃、空靈的韻律,仿佛流水滋潤久旱的心田。古人以為琴樂圣潔飄逸,可以載道、可以明德,可以修身、可以明志、可以怡情,可以養(yǎng)生。我聽古琴,有時感受到那優(yōu)雅中蘊含著淡淡哀傷,有時覺得月光流淌般的夢幻里透出欣喜,有時候它又像是晶瑩的旋風(fēng),掀起心中奇妙的波瀾。
古琴,有著悠久的歷史,沒人知道它產(chǎn)生的確切年代。傳說我們的先祖伏羲、神農(nóng)、舜按照天地、陰陽、五行之說,削桐為琴,繩絲為弦。古琴“實天地之靈氣,太古之神物,乃中國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養(yǎng)之物?!惫糯袊娜耍偈潜匦薜臉菲?。君子之座,必左琴而右書。據(jù)說孔子、司馬相如、蔡文姬、嵇康、歐陽修、蘇軾等都是操琴高手?!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蔽娜藦椙伲葹辇R家修身,亦為經(jīng)世致用。
我聽的第一首古琴曲是《高山流水》。那個夜晚,我正經(jīng)歷一次嚴(yán)重的背叛,我引為知己的人出賣了我,他的誣告,使上司震怒,工作發(fā)生變動,我一時陷入囧境。“真比竇娥還要冤啊?!蔽覠┰甑脑诜块g里來回走動,心里翻動著波瀾。我抓過一本詩集,坐下來,想使自己安靜。打開的那一頁卻是岳飛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br style="FONT-FAMILY: ">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我喃喃的重復(fù)著這讓人憂傷的句子,站起來走到窗前,眼睛湖的潮水,漫過堤壩。推開書房的窗子,黑色的夜,沒風(fēng),沒月,也沒有一顆星星。高高的香樟樹在暗夜里孤獨的站著,籬笆墻里的薔薇也睡著了。這夜靜得冷峻而肅穆,唯有自己的呼吸聲,像是潮水起伏不定。厚重的夜幕像是一雙推不動的鐵門,令人窒息。遠處一盞昏黃的街燈透過樹葉的縫隙閃爍著,仿佛死神的眼睛。
絕望中,忽然,我聽到有水流滑動般的樂聲從遠處傳來,琮琮錚錚的,像是潺潺滴瀝、像是飛濺的浪花,它仿佛來自云霧繚繞的高山之巔,聲音不大,卻響徹夜空。那樂聲漸漸的清晰起來,清澈的泛音玲瓏剔透,宛若幽澗中的清流,流入人干枯的心田,讓人生出莫名的感動。樂聲忽然高了八度,變得飄忽不定,像是飛翔的翅膀,又像是一雙溫暖的手,扣動、撫摸著我的靈魂,我完全被這天籟之音吸引住了,身心變得無比沉靜。
一曲《高山流水》洗滌了我的靈魂,我為那美妙的旋律所陶醉,忘記了暗夜里的孤獨和空虛。在我?guī)资甑纳鼩v程中,有著許多真摯的友誼、友情,也曾經(jīng)有過多次的背叛、分手和困窘,但那優(yōu)雅、深邃、靈動的古琴,就像是陰霾里透出的陽光、暗夜里的璀璨星輝,讓我在灰暗中一次次感受希望、看到光明,使我在生活的崎嶇和坎坷中,依然能撫平心靈的創(chuàng)傷,感受真情的高尚和珍貴。
一曲《高山流水》讓我頓悟:人不值得為背叛和分手去感傷與流淚。
【二】
溪流繼續(xù)在山間跳蕩,它已經(jīng)從林地流到開闊的曠野。它卷走每一個能夠卷走的物件,卷不走的,就將它浸泡起來,它扭動所有的肌肉,推動所有的障礙,奮力的與每一個阻擋它前進的對手搏斗。
溪流闖進峽谷,有無數(shù)的小溪在這里匯合。兩岸群山夾峙,一襲清流在山間奔走,水勢漸大,淙淙作響。陽光照在河面上,嘩嘩奔涌的波浪閃閃發(fā)光,就像是一條披著蛇鱗的大蟒。扭曲著,滾動著。
古琴聲聲,由緩漸急,由疏而密。一陣“滾拂”,徐急錯落。描繪出水石相激,浪花迸射,漩渦湍急,急劇轉(zhuǎn)動的景色。河水出山,風(fēng)發(fā)水涌。波濤連天,撲向阻擋它前進的礁石,撲得浪花飛濺。大江出巫峽,奔騰澎湃,驚濤裂岸,宛若群山奔涌,萬壑爭流,就像奔騰的馬群,躍起的飛龍。怒吼著,嘶叫著,讓人目眩神移、驚心動魄。
江水出峽,一瀉千里。陽光照耀,波光粼粼,仿佛無數(shù)的雪浪花。江水浩蕩,奔流不息,勇往直前。形成汪洋浩瀚的壯麗景觀。
一曲《高山流水》,每當(dāng)聽到此處,總讓人有一種,酣暢淋漓,灑脫愉悅之感。
《高山流水》是一首古老的琴曲,說到它,人們總會聯(lián)想到春秋時期,俞伯牙和鐘子期的友誼?!读凶樱疁珕枴飞险f:“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巍巍乎如泰山;伯牙志在流水,鐘子期曰:洋洋乎,若江河,伯牙所念,子期心明。伯牙曰:善哉,子之心而與吾心同。子期死,伯牙絕弦,終身不復(fù)鼓也?!庇岵篮顽娮悠?,一位是政府高官,一位是砍柴的樵夫。他們兩位“知音”的友誼感動了后人,成為千古佳話。直至今天,人們還常用“知音”來形容朋友之間的情誼。山青青,水盈盈。山水青盈處,相遇出真情,一曲《高山流水》響遏云天,人生百年,得一知己,足矣。
為了紀(jì)念這段傳了千年的真情,后人在他們相遇的地方,筑起了一座琴臺。那年到武漢出差,我的戰(zhàn)友專程陪我去看了那座漢陽龜山西麓,月湖東畔的古琴臺。那時年輕,只為他們的“知音”感動,卻不知世上知音難覓。
“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伯牙與子期可謂“同志”。關(guān)于同志與友誼,還讓我想到魏晉時著名的“竹林七賢”。他們不滿統(tǒng)治者的暴政,蔑視虛偽的禮教,躲進竹林清談老莊,尋求精神的解脫。共同的理想與情趣使他們走到一起。向秀與嵇康相投契,有時嵇康在大樹下鍛鐵,向秀就替他拉風(fēng)箱。兩人一言不發(fā),卻配合默契。他們理想一致,在學(xué)問上互相切磋,卻在觀點上時有相左。嵇康作《養(yǎng)生論》,向秀不同意嵇康的論點,特作《難養(yǎng)生論》辯駁,與嵇康的觀點針鋒相對。這一點也沒有影響他們的友情,而是相互間大度的存異求同。
嵇康被司馬昭殘酷殺害,向秀為失去相互切磋琢磨學(xué)問的老友痛苦至極。他冒著被株連的巨大風(fēng)險,寫下一篇感天動地的《思舊賦》,其中寫到:“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lǐng)會兮,寄余命于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fù)尋。停駕言其將邁矣,遂援翰而寫心?!弊掷镄虚g,飽含深情厚誼,凝聚著血淚。他們的相知與友情,山高水長,感人肺腑。這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啊,就如同嵇康臨刑前,從容彈出的廣陵散,是一曲天地間的絕唱。
歌德與席勒是德國文學(xué)史上的雙子巨星。歌德一生高官厚祿,衣食無憂,席勒卻生長在一個貧窮的市民家庭。他們的年齡也相差十幾歲,但共同的志趣使他們成為忘年交。他們在一起出版刊物,合作寫出詩集。年輕的席勒不斷鼓勵歌德的創(chuàng)作,使?jié)u入老境的歌德迎來第二個創(chuàng)作的春天,他一口氣寫成了敘事長詩《赫爾曼與竇綠蒂亞》,完成了名著《浮士德》第一部。席勒死了,歌德說“如今我失去了朋友,,所以我的存在也喪失了一半?!?7年后,歌德也走到生命的終點,他臨終遺囑,把自己和席勒葬在一起。德國人民為了紀(jì)念這兩位友情萬古長青的文學(xué)巨人,樹立了一座兩人并肩而立的銅像。
羽毛相同的鳥,自會聚在一起。真正相知的友誼,超越了一切世俗間的異同。亞里士多德曾說:真正的朋友,是一個靈魂孕育在兩個軀體里。人生天地間,其實就是生命的一段旅程。人在旅途,總想有一個忠誠的伴侶,在孤獨時不覺得寂寞,遇到險阻可以互相激勵,相知相伴的友情,就像生命旅程中,崎嶇道路上的鮮花仙果,會使在坎坷泥濘中風(fēng)雨兼程的人,因為長嗅到花香而在苦中作樂,常感幸福。
【三】
大江在廣闊的原野上奔流,無涯無際,水天一色。浩蕩蒼茫。無數(shù)的船帆在激流中起伏,一群群的鷗鷺在水面滑翔。此時的琴音空靈蒼遠、古樸幽深,極具滄桑。你可以從那和靜清遠,古淡恬逸中,想象出大江入海的壯觀遼遠。
一曲《高山流水》終了,那層巒疊嶂中,幽澗滴泉,匯流成溪,大河出山,終成滔滔,汪洋恣意,從容不迫,浩蕩入海的壯麗,宛若一曲生命之歌,令人蕩氣回腸。曲終音未絕,有余音繞梁。有西方音樂學(xué)家說:這首曲子描寫的是人的意識與宇宙的交融。因此,1977年,這首最具東方神韻的古曲,被美國“航天者”太空船帶入遼闊的太空,不知道她在茫茫宇宙間,是否能找到新的知音。
從少年到如今,我曾無數(shù)次的面臨大海。面對著滿眼的深邃藍色,面對著神秘汪洋,我的思緒,一遍遍經(jīng)歷滄海桑田,一次次邂逅盛衰興亡,我的遐思,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徜徉、飛翔。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除卻那鳳毛麟角的相知相愛相伴、友情友誼友愛的絕唱,我更多看到的是悲劇、卑鄙和背叛。
春秋時龐涓和孫臏同出鬼谷子師門,兩人都有不世將才,嫉妒使龐涓設(shè)計砍去孫臏的膝蓋,成了廢人的孫臏終于箭射龐涓于樹下。李斯與韓非也是同學(xué),貴為相國的李斯卻設(shè)計使比自己才高的韓非冤死牢獄。項羽、劉邦曾結(jié)拜異性兄弟,為爭江山社稷,卻演繹一出大動干戈,楚漢相爭,四面楚歌、霸王別姬的悲劇?!耙婚熌樉妥儯愁^漸多”。從越王勾踐到漢高祖劉邦,再到明太祖朱元璋,再三再四的演出多少“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鬧???打天下時共患難,坐江山日剪除政敵。就算是被人稱道的唐太宗與魏征的君臣之誼,也是有始無終。魏征死,太宗痛哭,言曰:魏征逝,一鑒亡矣。親自撰文,為其立碑。待后來,太宗卻相信了魏征生前政敵的讒言,推倒了自己親自撰文的石碑。而賣友求榮、見利忘義的故事,翻看歷史,比牛毛都多。
我少年時,家鄉(xiāng)諺云: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說的是水土相連的鄉(xiāng)誼。如今這鄉(xiāng)諺改成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背后開一槍。說得是無情無義的卑鄙。
現(xiàn)如今,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轟然掀起。紅塵滾滾,禮來利往,人情如紙,莫說友情,誠信都成了問題。當(dāng)冰冷的鋼鐵機器轟鳴、商場上計算器的滴答逐漸取代鳥兒的歌唱,草蟲的低鳴時,人們不得不感嘆:人性叢林中多忌諱,世間最難揣摩的就是人心。利益當(dāng)先,金錢燦爛,“世上結(jié)友需黃金,沒有黃金交不深?!碑?dāng)這樣的口吟充滿街巷的時候,純潔的友情早已轉(zhuǎn)化成鍍金的裝飾。人們在利益面前相互算計,友情也就成了苦酒,朋友也就成了彼此小人。所謂友情也就成了生命線上的一個繩結(jié),它的存在只是利益實現(xiàn)前的那一瞬而已。由此,朋友間隨時隨地的分手揚鑣,也就成了人生旅途中最多的風(fēng)景。于是,詩人北島“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的詩句,竟然成了新時期詩句中的經(jīng)典。
佛經(jīng)上說:友有四品,不可不知:有友如花,有友如秤,有友如山,有友如地。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朋友卻像是公交車上的乘客,在你的人生旅程中,總有人上來下去。追求上的差別,即使一時在一起趕路,以后也會分道揚鑣。即使一時醇如蜜,也會在關(guān)鍵時刻,飲下苦酒,各自追逐不同的人生。一諾千金,終生為伴,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奢求。
旅途上有不一樣的風(fēng)景,人生路上的朋友也會有不同的類型。不同的風(fēng)景,山一程,水一程,滋養(yǎng)你的品性,給你不一樣的愉悅;不同的朋友,風(fēng)一程,雨一程,濡染你的品德,助你的事業(yè)失敗或者成功。那些伴你一段,陪你一程的朋友,或許有始無終,最終都去趕自己的路了,就算這樣,我們也應(yīng)常懷感恩的心。至于小人,就當(dāng)是你人生歷練的磨刀石吧,或許從這點上他也對你有恩。一個小人或許讓你傷痛流淚,多幾次背叛就會擦亮你的眼睛。
人生天地間,原本是一段艱難的旅程,有許多的孤獨苦痛,有許多難熬的漫漫長夜,有許多的悲歡離合,有許多的憂傷失落,這些都需要有友情、愛情、親情相伴,需要有知心知音的人一起去風(fēng)雨兼程,抵御寒冷。茫茫人海,知音何在?
當(dāng)《高山流水》的古琴聲,再次流淌在心間的時候,我的心中又一次生出莫名的感動。人,需要友情,渴望被愛。友情好比酒和茶,或濃或淡,濃時醇厚、真摯,淡時幽香、恒久。困苦時需要有人雪中送碳,,愁悶時渴望有人聽你傾訴。成功時向往有人錦上添花,迷茫時希望有人為你撥云驅(qū)霧。朋友不須多,有一益友足矣。
茫茫人海,云天漫漫。高山流水,何處覓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