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和一個快言快語的老者聊起過“二戰(zhàn)”。老人19歲時曾作為德軍坦克兵參加了從比利時阿登山區(qū)突入法國的閃擊行動。
1944年10月17日,穿越南斯拉夫的德軍勃蘭登堡師2團在貝爾格萊德以南被蘇軍圍住了。當天半夜,部隊下令突圍,士兵們奉命摧毀所有的車輛和器材,連長讓戴寧留下了電報機以備不時之需。在突圍過程中,部隊很快被打亂。
第二天清晨,他們在一條通往貝爾格萊德的山谷大路上和蘇軍坦克部隊遭遇,很多兄弟在敵人猛烈的火力下紛紛中彈倒地。戴寧身邊也倒下了一個戰(zhàn)友,他的腿被打斷了,請求戴寧給他補一槍。他對這個傷員說:我干不了這種事,你自己解決吧。于是傷員把他的士兵證交給戴寧,希望戴寧能把自己的死訊帶給家人,隨后他用手槍抵住自己的胸口開了槍,眼睛還看著戴寧,只是目光逐漸變得冰冷僵硬。
突圍之后,戴寧的身邊只剩下了11個戰(zhàn)友,全部的武器是8只步槍和一支40式?jīng)_鋒槍。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朝西北方向的薩瓦河前進,行程大約有20公里。他們相信河邊應(yīng)該有德軍的大部隊。
走到19日的中午,他們在一個山谷里失去了方向,于是找了一個老農(nóng)問路。那位滿臉恐懼老農(nóng)順從地給他們指了一條路,那條路一直通往游擊隊的包圍圈。等這群德國敗兵意識到這一點的時侯,已經(jīng)有一大圈槍口指向了他們。
活下來的愿望讓他們放棄了無謂的抵抗。一個胖大媽形象的女游擊隊員搜出了戴寧身上的兩本士兵證(其中有一本是那位自殺戰(zhàn)友交給他的)、小記事本和家信。胖大媽三下兩下把這些東西撕成了碎片,然后隨手一拋。戴寧克制著自己的強烈憤怒保持著原地不動,此時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是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血肉模糊的德軍尸體,他害怕自己也變成那個樣子。
12個德國俘虜被帶進附近的一個小村莊。一群村民從泥土壘砌的小房子里跑出來看熱鬧。在一個空房子里,游擊隊命令他們脫掉外套、褲子、皮靴和襪子。一個胳膊打了夾板的傷員無法自己脫上衣,游擊隊員用槍指著他的頭,讓其他俘虜上前幫助他脫掉了衣服。這群只穿著襯衣和內(nèi)褲的狼狽不堪的德國人被帶到了室外,分成兩排站立。對方用鐵絲綁住了他們每個人的雙手,又將他們一對對地用鐵絲連接起來,然后掄著棍棒驅(qū)趕他們走進了一片荒草地,天上飄起了小雨。
氣氛漸漸變得恐怖起來。衣服被扒成了這個樣子,人被捆起來往一個沒有道路的荒草甸子上趕,大家都預感到將要發(fā)生什么了。隊伍中開始出現(xiàn)了低聲議論。
有人說:“如果他們不是絞死我們而是槍斃我們,這對我的母親肯定是一個安慰。”有人說:“我的母親如果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她會哭死的。”此刻戴寧發(fā)現(xiàn),將死的士兵在告別生命之際最先想到的都是媽媽。
隊伍停止行進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非常突然。游擊隊殺俘似乎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程序,一片清脆的槍聲驟然響起,戴寧聽到了自己的一聲嚎叫,然后就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恢復了知覺。值得慶幸的是,這群做事馬虎的游擊隊員在處決這批戰(zhàn)俘后并沒有采取德國式的逐個驗尸并在必要時補槍的措施,而且根本不做掩埋。也許他們突然得到了出發(fā)的命令,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準備埋葬這十多具德國兵的尸體。此時的南斯拉夫反正到處都是尸體。戴寧費了很大的力氣弄開了捆在手上的鐵絲。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個戰(zhàn)友仰面朝天輕喊了一聲“醫(yī)務(wù)兵!”戴寧過去問他有什么話要說,對方不再出聲了。
戴寧的中彈部位是左肩,他從死者的身上扯下衣褲包扎一下肩部的傷口,又把一雙赤腳裹好,接著就開始了獨自逃亡。
第二天(1944年10月21日),戴寧在向西北方向逃亡的路上遇見兩個和他一樣狼狽的散兵。他們結(jié)伴走到黃昏,然后在野外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們準備再走時,發(fā)現(xiàn)誰都走不動了。
他們進入了一個村莊,挑選了一幢民宅闖了進去。屋內(nèi)的人在看見這三個衣衫襤褸,渾身血污的德國人時都驚呆了。這家好心的塞爾維亞村民給他們端出了白面包和熱牛奶,并告訴他們,這一帶到處是游擊隊,他們的出路只能是進戰(zhàn)俘營。對此,他們?nèi)艘呀?jīng)毫無異議。
他們被送到位于貝爾格萊德西南方向約100公里的瓦列沃。那里設(shè)有一個戰(zhàn)俘營,已經(jīng)關(guān)押了200多名德軍俘虜。戴寧剛進去就有人告訴他:千萬不要說他來自勃蘭登堡師。因為這個師在南斯拉夫素有“巴爾干救火隊”的稱號,是德軍和當?shù)氐挚沽α孔鲬?zhàn)的主力。來自這個師的俘虜在戰(zhàn)俘營里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戴寧在戰(zhàn)俘營里開始了他的“活受罪”路程。
戰(zhàn)俘營里的條件非常簡陋,吃飯連餐具都沒有。他們晚上的臥榻是充滿尿騷味的潮濕的麥秸,白天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每人每天得到的食品是250克面包和兩次和水一樣稀的豆湯。每天的饑餓使人坐立不安。傷病人員雖然可以得到諸如換藥和消毒的簡單處置,但醫(yī)護人員并不來戰(zhàn)俘營,需要處置的傷病員必須在押送人員的帶領(lǐng)下步行穿過整個城市去求醫(yī)。
對于在歐洲以患有潔癖而著稱的德國人來說,在戰(zhàn)俘營里上廁所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他們不僅要在那骯臟的廁所里赤腳蹲茅坑,而且必須在湊夠10個人時才被允許集體如廁。由于拉肚子的人較多,很多人在等候出發(fā)之前就已經(jīng)拉了褲子。
1944年11月下旬,戰(zhàn)俘們終于告別了“麥秸床”睡上了長木板鋪,但寒冷變得越來越難以忍耐。戰(zhàn)俘營不提供任何服裝,戰(zhàn)俘們進來時穿得是什么就一直是什么。晚上冷得難熬了,大家就擠在馬廄中間唯一的燈泡下面,一來可以用體溫相互取暖,二來可以借助燈光尋找身上的最肥大的虱子并對其處以“擠刑”。
一些人開始考慮如何逃離這地獄一般的戰(zhàn)俘營,但他們在經(jīng)過一番商量后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戰(zhàn)俘營的管理者早就警告在先:“只要逃跑一個,其他的人都得死。”大家相信他的這句話是認真的。
1941年,駐沙巴茨的德軍在殺害了一批平民后將尸體合埋在了距離德軍“王子猶金兵營”不遠處的野地里。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一個老婦人在這片巨大的荒地上準確地指出了那個合葬坑的位置,接著就輪到戴寧他們這群戰(zhàn)俘登場開挖了。他們挖了不到一米深時就碰到了第一具尸體。接著,掄鎬舞鍬式的挖掘方式停止了,他們開始用小手鏟配合著手指輕輕地把一具具尸體和土壤剝離開來,再用抬尸架把死人抬到草地上,然后把尸體逐一裝入涂著巨大紅五角星的白色棺木里。高度腐爛的尸體發(fā)出的惡臭讓很多挖掘者嘔吐不止。一些尸體在挖出來時還是完整的,但稍一搬動,四肢或頭顱就會從身體的軀干上脫落開。挖到最后,尸坑里的積水越來越多,戰(zhàn)俘們只能挽起褲腿赤著腳在粘稠的漿液中繼續(xù)清理……
尸坑的周圍站滿了當?shù)氐睦习傩?,哭聲喊聲罵聲連成了一片。在這種情況下,戴寧他們不僅要從事著連死者親屬都不肯染指的挖尸工作,還要以確鑿無疑的兇手身份承受著人們的毆打、咒罵和口水。戴寧說,此刻他愿意接受各種攻擊,盡管他從未參與過任何一次屠殺行為,但這畢竟是他所在軍隊犯下的罪行,他為此羞愧萬分,毫無怨言。
這是讓戴寧終身難忘的一次勞動。晚上大家的情緒都異常低落。從“還債”的意義上說,戴寧感到勝利一方對戰(zhàn)俘們采取的殘暴態(tài)度變得多少有些能夠接受了。
1945年9月,戴寧他們一群戰(zhàn)俘被調(diào)到一個林場去伐木。這時他們終于獲準可以給家里寫一張明信片了。這是戴寧在被俘近一年以來第一次和家人聯(lián)系。他給家里寄去的那張明信片被父親一直保留到去世,上面寫著:“我的健康情況良好。為了我們的重逢,我在盡自己的一切努力。”
1946年10月-12月,戴寧被送到貝爾格萊德參加一個為德國戰(zhàn)俘舉辦的反法西斯培訓班。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揭露納粹集中營罪行的記錄影片,第一次接觸到了外部世界對納粹德國的看法,第一次思考和參與討論了造成戰(zhàn)爭災難的制度原因,也第一次學會了用批判的眼光審視自己的國家奉行的國內(nèi)外政策。
戰(zhàn)爭的煉獄,使戴寧在后來的60多年里成為了一名堅定的反戰(zhàn)人士和極端主義的批判者。他讀懂了人和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