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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巨大的物體碰撞聲驚醒時已經是凌晨四點了，從母親瑟縮在炕角、掛滿淚水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又挨打了。父親坐在地下一個矮方凳上，像爬山過嶺的火車頭，呼呼地冒著氣。在他眼前不遠處倒著那只白天還燒過水現在已經變了形的舊茶壺，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
“媽！”我翻身坐起，一把抱住頭發(fā)凌亂的母親，“媽，媽，你不要哭了......你不要哭了......我不要你哭......你不哭了......”我勸她不要哭，但我哭得比她還要厲害。我哭得是內心的恐慌，她哭的是對生活的無望。
“不哭！啊，不哭！”她一邊手撫我后背勸我不要再哭，一邊用被角擦自己的眼睛?？墒俏医鹾靠薜穆曇艉蜑榱硕惚軆刃牡目只哦疵o抱她的樣子使她更難受，不由自主地大哭起來。
“你還有臉哭！”地上響起炸雷般的吼叫聲，只見父親像在屁股底下裝了彈簧，突然站了起來，隨即一步奔來，左手一把扯住母親的頭發(fā)，右手高高揚起，“啪”的一聲，重重地打在母親的頭上?？蘼曂蝗煌Ａ?，母親倒在炕上，昏死了過去。我感覺天塌了，到處一片茫茫的黑。不知什么時候，弟弟和妹妹兩個被驚醒了，躲在被窩里哭。 我撲過去，學著大人的樣子，使勁按母親的人中。過來好一會兒，母親才微微張開了雙眼，用極為悲楚的眼神看了看我們兄妹三人，兩行淚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你爸呢？”她最后用虛弱的聲音問我。
“他早就出去了......不知去哪里了?！蔽铱戳丝礉u漸發(fā)亮的門口說，“媽，你不要再哭了！”我傷心地說。
“媽不哭......”她抱住我們三個的頭，難過充滿了她的喉嚨，說不出勸說我們的話。
她臉很黃，沒有一絲血絲，在本來稀疏的頭上，我?guī)退硐铝艘豢|一縷被父親扯下的頭發(fā)。她很瘦小，皮包骨頭，為了養(yǎng)活我們兄妹三人，她起早貪黑，長年累月地操持著這個家。我最大，讀四年級，弟弟和妹妹都還小。父親常年在外，說是在打工，卻從來不會寄錢回來，就是在麥子黃在地里、急需人手的時候，他也從不回來，只有到快過年的這幾天回來住幾天。昨天剛回來，一回來就拿起母親的手機翻看，不知道看到了里面什么東西，就和她吵了起來，后來連手機都不給母親。昨晚不知又怎么了，倒打起來了。不過打她，是他的家常便飯。
我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家里只有姊妹兩個，她最大，妹妹正讀高中。因為家里沒有男孩，就讓我父親入贅在家做女婿，指望的是我母親能有個依靠，雙親老了有人贍養(yǎng)。自我記事以來，我父親就好吃懶做，嗜酒成性，成天賭博，外公外婆敢怒不敢言，自己認為命該如此，對母親經常挨打的事只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我母親呢，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大氣不敢出一聲，話稍微不投機，輕則罵，重則打，有一次我看見他拿母親的頭直往墻上撞，只撞得頭破血流為止。雖然對我們兄妹不怎么打罵，但一年難得有幾個高興日子。
“ 唉 ......”母親一聲沉重的嘆氣聲打斷了我的回憶，看到的是她一張掛滿淚水的憔悴的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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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子 ！”有人在門外喊我母親的名字?！罢渥樱 庇质且宦?。
我連忙跳下炕，跑過院子，打開大門，原來是隔壁王大奶奶。
“你媽好著沒？”王大奶奶一手扒著門框，一手摸著我的頭，看著我淚水還沒擦干的眼睛。
我用手指了指母親躺著的屋子。
“跟我來！”王大奶奶一面牽上我的手一面朝屋子里走?！罢渥?，你怎么樣了？”她人還沒進到屋里去，就喊。
看到蠟黃的臉和像風中吹亂的稻草一樣的頭發(fā)，王大奶奶抓住母親的一只手，坐到炕沿邊，流著淚說：
“究竟 是怎么了呀，我的天！昨晚我就聽到吵鬧聲。一早就聽到孩子們哭......究竟又是怎么了？”王大奶奶撫摸著母親的手。
“沒什么事，嬸。他就那脾氣，一句話說不好就打人。我已經習慣了。”母親說著，側過臉，淚水又一次滾落下來。
“還說沒什么事，你看看，人都成這樣了！”王大奶奶氣憤地說，“這恒鑫去哪里了？”
說著，她下了炕，走到門口，對著那邊屋子喊我父親：“恒鑫，你過來！你給我過來！你過來看看你把珍子打成什么樣了！”其實他早就出門去了，不知去哪里了。
“孩子，珍子，你躺著，好好躺著，我過去喂豬。看我怎么收拾這恒鑫！”說著，王大奶奶就走了，在拉門的時候，我聽到她在嘴里嘟囔著什么。在她第二次來看望我母親的時候，從衣兜里掏出來幾個雞蛋放在炕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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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了，太陽已經照到西屋的屋脊上了。母親在我們兄妹三人的扶持下勉強坐起來，穿上她那件灰色夾襖，吩咐我們自己打水洗臉。她身子很虛弱，說話有氣無力的。我把冒著熱氣的毛巾遞到她手上，她擦了臉，接過妹妹給她的梳子，慢慢地梳理那被扯得所剩無幾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不像那些和她一樣年齡的人的那樣黑，是灰色的，像剛打掃過屋子，撲了一層灰的那樣，沒有光澤。
“阿強。”她說，“我頭痛得厲害，不能下炕。你去給你梅子嬸說一下，她今天要蒸過年饃饃，讓她順便幫我們也做了。面我昨天就起好了，讓她來端......”
我答應了，出門去找梅子嬸。梅子嬸是我母親從小要好的朋友。我走在路上，踩著前幾天剛下過的、現在被牛馬和人踩得滑溜溜的雪。刺骨的寒風直往我脖子里灌，我趕緊縮了縮脖子，把兩只手袖在袖筒里，一路往前走。趕牛的張三叔迎面走來，呼著一團團白氣，笑著問我：
“你爸爸回來給你買啥好吃的了？”
我沒有回答，傷心堵滿了我的嗓子，生怕一張嘴就哭出來，低著頭走了過去。張三爺“哎”了一聲：“這小子怎么了？”
走到梅子嬸家的院外面，就能看到團團白煙從墻頭上冒出來，里面人聲沸騰。后天就是年三十了，人們都湊在一起趕著做年饃饃。每年這個時候，母親都早早來到梅子嬸家做年饃饃，黃澄澄的白面饃饃一筐接一筐從一個特制的土灶里拉出來，再拿回家，過年的時候，我們就自己吃，客人來了，我們總要拿它招待客人。好像一年的喜慶都集中在它上面似的，人們總是把談論的話題扯到年饃饃上面，談論哪家的饃饃做得最好，哪家的吃起來香甜酥脆。我們孩子們能拿著饃饃在路上吃，是莫大的的驕傲?？墒墙衲?，就一夜之間，母親躺在床上下不來，我的心好像裝著鉛，沉甸甸的高興不起來。
當梅子嬸聽到我轉告給她母親的話后，一把扯下圍在腰間的圍裙，說了幾句讓眾人先忙的話，拉上我的手就走。她走得很快，穿著紅底白碎花的棉襖胳膊有力地甩著，一條粗壯的辮子在齊腰直晃，一雙黑布暖鞋踩得地上的雪“咯咯”響。
“你爸是怎么打你媽的？”她沒有看我，一邊走一邊問我。
“扯著頭發(fā)。用手打臉和頭......”我哽咽著，“頭發(fā)都快掉完了......”
“ 沒良心的東西！”梅子嬸低低地罵了一聲。
“珍子，你就支著讓他打嗎？”看到臉朝房頂、兩眼發(fā)直的母親，梅子嬸一進門就嚷道。
看到我和梅子嬸來了，母親臉上浮出一絲笑意，那笑里蘊藏著多少心酸和對朋友的感激。
“沒事的。今年就麻煩你了......”母親看著她的朋友說。
“你就永遠想著這個家。都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了，你為什么還要為他著想？”梅子嬸哭著，說，“你這輩子究竟遭了什么孽，遇到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說著，她坐下來，一手摟著母親，一手輕輕摸著母親的頭：
“還痛不？要不要去看看？”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蹦赣H微微笑著說，“面我起在廚房那個大白鐵盆里，你一個人拿不動，讓強子幫你抬過去?！?/span>
“我要找他去理論！大過年的，他憑什么打你！”梅子嬸忿忿地說，“一年到頭在外面鬼混，錢拿不回來一個，來了倒打老婆......他算什么男人！”
“人能來就好。我不求他什么?！?/span>
“你就是心太好，發(fā)不起恨?！?/span>
“不就為這幾個孩子嘛！不然我還有什么守頭......”母親深深低下頭，眼淚在未干的眼眶里打轉，撲簌簌地落下來。
“唉！這就是你的命！”梅子嬸說著，叫我?guī)退黄鸢衙嫣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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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提著梅子嬸遞給我讓母親和兩個弟妹嘗的剛出灶的饃饃踏入院門的時候，從里屋傳來嚶嚶嗡嗡的哭泣聲。我趕緊幾步奔向屋門，只見外婆坐在炕沿，母親向著外婆，四只淚眼相對。外婆哭到傷心處，灰白的頭顱在微微搖晃，肩背一聳一聳的，時不時把混合著淚水的掛在鼻子尖搖搖欲墜的鼻涕用食指和拇指使勁一撮，甩到地上。
“兒啊，我苦命的兒！”外婆從淚水朦朧中睜開那雙蒼老的眼，把放在屈起的右腿上的手無力地一揚，隨即又重重地拍在上頭，“是我害了你！如果當初不是我看錯人嫁給他，就不會有今天這罪......”她接著用雙手不斷拍打雙腿，顯出極為痛苦的樣子。
“媽，這不怪你！這怎么能怪你和我爸呢？這是我的命！我命該如此。”母親拉住外婆的手說。
“兒啊......”外婆抱住母親哭喊。懊悔夾雜著悲痛和無助，在兩個柔弱的女人眼里盡情地流淌。而這種可悲的情景，是我的親生父親、母親的終身依靠、外公外婆養(yǎng)老的人一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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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早上，在炕上躺了整整兩天的母親稍微恢復了過來，她強打起精神，用一塊頭巾緊緊抱住頭，像大病初愈的人一樣，搖搖晃晃地打開廚房的門。她把前天梅子嬸做好的饃饃一個重一個地放進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瓷缸里，以備我們隨時拿取。她吩咐我抱柴火進來，點火燒水。根據本地的過年風俗，今天一早得吃豬肉。我燒火，母親在搟板上宰著前幾天殺下來的喂養(yǎng)了一年的豬肉。待把肉放進鍋里，一切做好，母親已經累得氣喘吁吁，額頭是汗水涔涔了。我讓母親坐下，弟弟端來茶水，妹妹偎在母親身邊。外面?zhèn)鱽硪宦暯右宦曓o歲的炮聲，在遼闊的秦嶺西麓傳響。弟弟嚷著也要放炮。母親親昵地一笑，說：
“快去吧！我倒把這事忘了。可要小心！”
“哎！”弟弟已經跑出了房門。
屬于我們的炮聲響起來了，妹妹也跑出去助威，歡呼聲彌漫了這個凄涼的小院。
“媽，我爸去哪里了？怎么還不回來？”我坐在灶臺旁，一邊燒火一邊回過頭小心地問正在收拾廚房的母親。
剛說完，聽到外面弟弟妹妹歡呼：
“爸爸回來了！”
我趕緊站起來，跑到門口，看見爸爸牽著弟弟妹妹的手向廚房走來。我難過地喊了一聲“爸”，他的嘴咧了咧，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我知趣地把弟妹攔在了門檻外邊，拉他們一起去大門外放炮。在我就要拉門出去的時候，聽見廚房傳來父母的對話：
“其實手機上的短信是我上高中時一個要好的同學發(fā)來問候我過年好的......”
“不要說了。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我讓他過年到我們家來......”
“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我只想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
“你......”
門外，肆意的寒風從四面八方襲來，我抵不過它對我的來犯，蹲坐在墻根，任由它吹落我涌出眼眶的淚。
一個愛做夢的80后，一個童心未泯的教書先生。祖籍甘肅武山，現居四川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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