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離不開圖書雜志,是書刊的主人,書刊是知識分子的資本,幫助他建功立業(yè),互為之用,相輔相成。日積月累,數(shù)量增多,經(jīng)常翻閱,難免損壞,久而久之,線裝書開線,平裝書脫皮。每架之上,新舊雜陳,長短不齊,五尺之樓,別無長物,環(huán)顧周圍,只是一大堆破爛,確乎是真正“寒齋”:如古“陋室”。有人給我上一尊號,稱為“破爛王”,我居之不怩,并作了四句順口溜:“圖書已滿架,破爛也稱王,開卷即有益,何必事輝煌。”
所謂破爛,有一部分屬歷史文物,大部分屬于研究的參考資料,每次搬家,常把一時用不著的圖書雜志捆存起來,置于廊下。因為這些書刊本身都有一定價值,棄之可惜,留之麻煩,時間久了,沒有精力和時間去整理,任風吹日曬,總覺得肉爛了在鍋里。事物的機遇無常,說不定有一天還要找它,如去年為尋找舊存的《說文解字》,就好不費事。近來要求美化環(huán)境,打掃衛(wèi)生,不能不把捆存的書刊加以清理淘汰,在破爛中見有舊講義十數(shù)冊,還是六十年前之物,見之如對故人,無限感觸,都是在北京大學時期的課本,其中有陳寅恪講的史地,胡適之講的哲學,錢玄同講的音韻,章太炎講的《論語》等,這些舊講義老課本,現(xiàn)在看來,雖不能視為文物,也足稱是孤本,回憶當年各名家的講習情況,亦有足述者。
我是一九二六年在沙灘紅樓上學念書,一九三一年畢業(yè),同時入“北京大學國學門研究所”進修。當時北大還是舊制,預科兩年,本科四年,預科分為甲乙兩班,簡稱預甲、預乙,預甲將來入理科,以數(shù)理化打基礎(chǔ),預乙將來入文科法科,以國學文學作根底。我讀預乙,主要課程有二,一是采取諸子百家的學說編為《國學概論》,一是摘錄《文心雕龍》、《文史通義》等書,編為《文論集要》。其他還有詩選、詞史等。選修科目有三理,即心理、倫理、論理,后來我入史學系。四年本科,學習文史哲方面的課程,隨著教授的專長,進入專題研究的范疇,現(xiàn)在所存的幾本舊講義,均屬于專題研究的性質(zhì)。
陳寅恪先生講的《西北史地》,是典型的專題研究,他論述古代西北民族的發(fā)展、遷徙、混同的經(jīng)過,由地理環(huán)境的變遷形成風俗習慣。他特別講到中國史書上的大夏及大月氏民族與中國的關(guān)系,在地理方面涉及到古印度、波斯、越南等地區(qū)。陳先生學通中西,他編寫講義的方法,除了引證中國古史外,旁及《西域記》、佛經(jīng)諸書,對于當代中外學者的研究著述,亦予引證評論。于是,他把古今各方面的說法,加以綜合,有同意的贊許,有不同意的批判,他的講課比較專門精深,非一般初年級學生所能理解接受。
陳先生身體很弱,高度近視,秋風一起,便穿著厚重的大馬褂,坐著講書,有時反手在黑板上寫幾個字。開課時聽講的約三四十人,滿滿一小屋人,逐漸慢慢地消失,到最后只剩六、七個人。其原因,一是他講話聲音很低,后面的人聽不見,二是他說話似江西口音,有些人聽不懂。三是他所講的問題窄而深,如所講大夏、大月氏及突厥、吐魯蕃等,廣征博引,聽起來好像雜亂無章,實則是圍繞一個主題,尋根究底,不細心耐心聽,是不能理會的。他在清華大學,梁啟超先生講某一問題時,常對學生說你們?nèi)栮愊壬?,可見學者們對他的推重。
胡適之先生講授中國哲學史,他編發(fā)的講義題為《中國中古思想史的提要》,他這份講義確實是提要,一共三十八頁(當時講義都可訂成線裝書),分十二講。他定的中古時代,是從秦始皇到宋真宗,約計一千二百年。他認為中古時代的特色,是國家的統(tǒng)一,民族的同化,宗教的普遍。在時代上分為兩大段,第一階段是古代思想的混合與演變,第二階段是佛教思想的侵入。全書十二講中,前七講設(shè)齊學、道家、儒家。齊學包括陰陽家、神仙家、道家黃老派,多取材于《淮南子》、《呂氏春秋》及《禮記》、《漢書》等,這是他的卓見。談儒家經(jīng)常要碰到今文學、古文學的問題,他說“漢朝所出的經(jīng)傳,只有先出后出的次第,并沒有兩個對立的學派”,并引王國維的說法,“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秦并天下統(tǒng)一文字,于是古文、籀文并廢”。他認為此說可信。他在講學中特別推崇王充,用一個講章的篇幅介紹,這是胡先生的思想、觀點和作學問的根源,王充《論衡》的思想核心,是“疾虛妄”。“論衡者,論之平也”,對于世俗流傳書籍,都要“訂其真?zhèn)?,辨其虛?#8221;,學問是證實后的知識。這正是胡先生實驗哲學的根本。胡先生常說的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假設(shè)是主觀的推測,求證是客觀的驗證,這是科學的。講義從第八章起用五講的篇幅專講佛教和禪學,過去的學者們談佛學的很多,真正看過佛經(jīng),懂得佛學的很少。胡先生因為講哲學史,必然要涉及佛學,他曾撰著過《佛教的禪法》及《禪學古史考》等,講義中采取了日本學者矢吹慶輝的論文及蔣維喬譯的《中國佛教史》,引證了中外大量參考書籍才作出佛教在中國的演變。看得出來,胡先生編著的這份講義,是費了大力氣,下了大功夫完成的,是一本杰作。
有一年我在北大第三院(在北河沿騎河樓,靠近東華門)聽胡先生作報告,兩個鐘頭下來,他穿的羽紗大褂,背全濕透,比之現(xiàn)在有電扇空調(diào)等現(xiàn)代化設(shè)備,艱苦多了。
我畢業(yè)后,在國立北平大學文理學院教書,和胡先生做了近鄰,他住后門米糧庫四號,是一座兩層小洋樓,我住二號,每星期天上午順便到他家拜訪請教,總是高朋滿座,大都是各學校的教師和各機關(guān)的研究人員,客人們隨便接談,有學術(shù)上的爭論,有文化界的傳聞,純粹是一所毫無顧忌的群言堂。當時的梁任公和胡先生都開門迎賓,賢者胸懷博大,愿意傾聽別人的意見。
所存講義中,有一本錢玄同先生的《文字學音篇》。這門功課不大容易學,不是深而是難。所謂訓詁之學、語言文字音韻,在過去是熱門,凡是搞詩詞歌賦的人,先得懂音韻,現(xiàn)在恐怕將淪為絕學了。錢先生的講義分五章,第一章講紐與韻,講雙聲疊韻。古稱發(fā)音相同之字為“雙聲”,收音相同之字為“疊韻”。細究起來,古今字音不同,南北方言各異,后來統(tǒng)一為國音字典,較為簡單明<SPS=1256>。第二章廣韻之紐韻,則是發(fā)音,有喉音、舌音、齒音、唇音等。發(fā)音又分清濁。第三章反切,即是拼音,如公字、古紅切,邦字、博江切,乃古人解決鄉(xiāng)音之用。在中古時代,有所謂“齊言”(即山東音)和“楚辭”(即湖南湖北音)之分,語言不通,則以反切文字解達之。第四章三代古音,講陰聲、陽聲、入聲,而入聲最難。第五章注音字母,成為現(xiàn)代讀書的工具,講義從學理上說明。全書常引清人錢大昕及其老師章太炎、師兄黃侃(字季剛、太炎大弟子)的說法,在音韻學中,不失為一家之言,現(xiàn)在研究這門課的人,可能太少了。
錢先生精力充沛,聲音宏亮,說話有點口吃,在講臺上他常說還…還…還(讀如孩)有一個字。在教員休息室,其他先生下課后都有點疲倦,靜靜坐著,抽煙喝茶,他還有余熱高談闊論、聲震四壁。他常穿一套學生服,數(shù)年之間,我沒見他穿過長衫或西服。他離家住在孔德中學,有人說他很怪,獨自一人逛公園,不和別人打招呼。
大約在一九三○年前后,北京大學等校迎請章太炎先生北來講學,我在北大參加聽講,由北京大學出版組用毛邊紙大字鉛印的講義,加以句讀,講題是《廣論語駢枝》。時先生已六十多歲,每次出臺穿著長袍馬褂,由四五個人陪同,其中一人手持長城牌香煙一筒,但先生講書時,從未抽煙。長方形的大教室,坐滿聽眾,均系當時北京大專院校教師,先生年老,聲音不大,坐在中排后排的即聽不見,先生余杭鄉(xiāng)音,即在前排亦聽不懂,由魏建功當助教,任翻譯。先生按《論語》二十篇次序講述,詳略不一,每次約講一兩小時。先生講經(jīng),博大精新,總的精神概念,似與漢宋兩代經(jīng)學家對話商榷。在經(jīng)書中許多方面因語言文字、制度禮儀、古今不同,不能理解的條款很多,經(jīng)學家目的就在注釋經(jīng)義,正如韓愈在《師說》中說的“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先生講的《鄉(xiāng)黨篇》最為精辟,原文是“康子饋藥、拜而受之,曰丘未達,不敢嘗”。注謂“受饋之禮,必先嘗而謝之,孔子未達其藥之故,不敢先嘗。”古今學者對這條多表質(zhì)疑,因為古禮,凡朋友饋贈食物,必先嘗后謝,藥雖與食物不同,然而朋友送藥,總是善意關(guān)懷,決不會是毒品,主人似不能說,我不明藥性,不敢亂服,只好拜而受之。章先生解釋達是打針,引《左傳》晉侯故事為證,按《春秋左傳》卷二六、成公十年,“公疾病,求醫(yī)于秦,秦伯使醫(yī)緩為之。醫(y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章先生云“達者針也,凡病,有先施針然后可用藥者,如傷寒論桂枝湯即其一例??鬃硬∥词┽?,故不敢嘗藥,針后自可嘗,故仍拜受不辭”。這一下就解釋通了。解經(jīng)是注疏中一大難題,不能附會,不能曲解,必須說通,方能服人。講義中有兩處附太炎弟子錢玄同、吳承仕的案語補充,頗似春秋經(jīng)傳。
我有幸趕上聽太炎先生講學,是很難得的機會,這本講義,散發(fā)不廣,六十年前的學習課本,現(xiàn)在覺得更應該保存。
以上這些講義內(nèi)涵,現(xiàn)在看來或已過時,然而學術(shù)不能脫離時代,三十年代的學術(shù)思想,一方面仍繼承乾嘉樸學的遺緒,另一方面則受西洋科學的影響,在研究問題和治學觀點上,提高到一個新的階段,擺脫了舊的范圍,引出了新的認識,逐漸形成了新風氣。這幾種講義,正代表了當時的學派思潮,以科學方法、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引起學術(shù)界極大重視,這是時代的進步帶動了學術(shù)思想的發(fā)展。
我在北大時,住理科宿舍“西齋”,在馬神廟西口內(nèi),離沙灘很近,每天到紅樓聽課,達六年之久,而今老矣,常過其地,不免佇立徘徊,默計滄桑,上課鐘聲猶宏亮縈耳,感歲月已逝,愧學業(yè)無成,撫摩舊冊,緬懷前輩,往跡如煙,曷勝惆悵。一九八二年山西人民出版社編輯《中國現(xiàn)代社會科學家傳略》屬我撰寫自傳,傳中附打油詩一首,抄錄于此,聊作尾聲。
一別紅樓五十秋 狂狷少年已白頭
學海深淵難探索 文物遺址擬追求
喜聞師友談今古 未將黑白逐時流
夕陽殘照雖云晚 隱居蝸廬再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