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宋吟游者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寶玉到馮紫英家赴宴,席間有薛蟠、蔣玉菡、妓女云兒,出現(xiàn)了蔣玉菡情贈茜香羅這一插曲。本回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重點內(nèi)容,當是眾人按照寶玉的提議,以女兒的“悲愁喜樂”行酒令。每個酒令,都預(yù)示了紅樓女兒們不同的人生故事。
但對這些預(yù)示,歷來存在不同解讀。
寶玉的酒令: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
所唱曲子: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fēng)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酒底:雨打梨花深閉門。
我們從中可以看到黛玉和寶釵命運的影子,“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顯然是黛玉,“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寶釵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悔教夫婿覓封侯”,更近于寶釵,“青春已大守空閨”,也許說的是黛玉的心病,或者也同樣預(yù)示了寶釵的結(jié)局?!坝甏蚶婊ㄉ铋]門”則較為清晰地寓指寶釵,因?qū)氣O原居梨香院,在寶玉離開后,閉門謝客,幽居獨守,“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在第五回對寶黛的判詞中,即是兩者合一,在酒令中作為寶玉人生中最重要的兩位女性,兩人的身影也交織在一起,“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span>
比較引發(fā)遐想猜測的是馮紫英的酒令。其他人都是先說悲愁,再說喜樂,而唯獨馮紫英是先說喜樂,再言悲愁。酒令:女兒喜,頭胎養(yǎng)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fēng)吹倒梳妝樓。曲子: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鉆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里去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酒底:雞聲茅店月。
由于其他人的酒令都是對應(yīng)自己的感情婚姻,并有相應(yīng)故事和人物所指,唯獨馮紫英的無確切對應(yīng)。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湘云的判詞,“樂中悲”,其中有: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fēng)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兒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馮紫英描繪的愛人的性格,也頗與湘云有相似之處,“私向花園掏蟋蟀”“刁鉆古怪鬼靈精”,而馮紫英身為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顯得比較英武豪邁,有俠客之風(fēng),與湘云倒也般配。更加上席間出現(xiàn)的妓女名云兒,湘云根據(jù)考證在家族敗落之后也淪落風(fēng)塵。金麒麟在清虛觀出現(xiàn)的第二十九回,文中也特別點出馮家預(yù)備了豬羊、茶食之類趕來送禮。后回即有湘云許配了人家,拾獲麒麟等。因此,便產(chǎn)生了一種推論,湘云所嫁之人,未必是若隱若現(xiàn)的衛(wèi)若蘭,而可能是著墨更多的馮紫英。當然,無論湘云嫁的是誰,最后的結(jié)局依然是悲劇性的。
薛蟠和蔣玉菡的酒令,也普遍被認為預(yù)示他們自己的婚姻。薛蟠的: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竄出個大馬猴,通常被解讀為刁橫無禮的夏金桂紅杏出墻,給薛蟠戴綠帽子。蔣玉菡酒令的“女兒喜,燈花并頭結(jié)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自然是與襲人喜結(jié)佳緣。酒底“花氣襲人知晝暖”已明白無誤將此展現(xiàn)出來。
至于圍繞這幾條酒令其他的各種索隱、考證,凡是有預(yù)示的,有些人都試圖找出驚天秘密,筆者則以為有過度之嫌。筆者更愿意認為,本回的主旨,依然是寫生命和人性,寫紅樓女兒們?nèi)松械谋钕矘?。為什么很多附會,都看似有理,因為喜樂悲愁具有普遍性,寫出的是女兒們共同的命運。
我們先看云兒的悲: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作為最底層的妓女,雖然青春美貌時亦不乏“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鈿頭銀篦擊節(jié)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乃至出入公侯之府,可一旦年老色衰,自然是“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泵\無法自主是女兒們最大的悲傷,其實何止妓女云兒,其他的紅樓女性同樣如此。所有的丫鬟乃至小姐,皆無獨立自主的能力,唯有寄希望于嫁個好人家,找到終身倚靠??苫橐鲆矎牟皇亲约耗軌蜻x擇的,如同一葉浮萍,風(fēng)吹到哪便飄向哪。黛玉感而作葬花吟,寶釵雖有青云之志,亦只能寄希望于好風(fēng),“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若無好風(fēng),只有枉自傷悲。云兒的悲,也是所有紅樓女性的悲。
云兒的愁: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說出的是女性的地位低下。丫鬟中被攆逐霸凌,死于非命的便有金釧,司琪,晴雯,鴛鴦等人。鮮活的生命,美好的年華,都化為冤魂。小姐們表面看衣食無憂,同樣被一種強大的非人性的力量壓制掌握著,元春的后宮血淚,探春的孤身遠嫁,迎春的摧殘致死,湘云的流落風(fēng)塵。
佛學(xué)說,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這幾首酒令把紅樓女兒的八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扒啻阂汛笫乜臻|”是成長和老去的愁苦,可代表生苦和老苦,“兒夫染病在垂?!贝淼氖遣】嗪退揽啵罢煞蛞蝗ゲ换貧w”代表“愛別離苦”,因為有愛,便難免承受別離相思之苦。“媽媽打罵何時休”借指怨憎會苦,人生在世,總免不了與相互憎恨厭惡的人在一起,這其實也具有普遍性。一個社會,乃至一個公司,一個群體,甚至網(wǎng)絡(luò)時代的一個群,往往都不可能人人融洽相處,相互投緣?!凹壬?,何生亮”之慨,亦為常有。本回中,黛玉對寶釵的醋意,正是怨憎會的體現(xiàn)。“無錢去打桂花油”,借喻求不得之苦,人生有很多美好的希望,但現(xiàn)實條件的限制如經(jīng)濟壓力等也是客觀存在的,窮人有窮人的苦,富人同樣有求不得之苦。以佛學(xué)觀點來看,這種種苦又可總歸結(jié)于五陰熾盛之苦。在此不作細論。
但由此可以看出,作者曹公對佛學(xué)研究頗深,以女兒的悲愁寫出了具有普遍性的人生八苦。同時,佛學(xué)將我們所處世界,稱為婆娑世界,又名堪忍世界。既指這個世界的眾生忍苦的能力相當強,同時也表示世界苦樂并存,既有苦難,也有一些歡樂。這也許便是我們現(xiàn)代人經(jīng)常說的: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這么好,也不是你想象的這么壞。因此,除了愁苦,曹公也寫了紅樓女兒的喜樂。
首先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紅樓女兒們都是美麗動人的,婷婷的身姿,嬌艷的容顏,如蘭的氣息,一顰一笑,曼妙青春。我們愛看紅樓,87版電視劇成為永恒經(jīng)典,但誰能否認紅樓里面的美人不是最大亮點?如果都是庸脂俗粉去扮演,會減去多少迷人之處。佛學(xué)五蘊分“色受想行識”,八苦中的生老病死皆因色而起,但生命中又有多少歡喜也建立在“色”之上(廣義的色,指生命的物質(zhì)層面)。因此,“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我們之所以會來到這個世界,也正是因為對這有形質(zhì)的生命的熱愛吧。
再看“女兒樂,秋千架上春衫薄”,“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紅樓的美女們,被稱為“女兒”,指的是青春年少,因為年少,便會有頑皮純真,有更多的真性情。大觀園里,她們在平凡簡單的生活中感受著美好,愛身邊的一草一木,看云看月,斗草,賞花,玩風(fēng)箏,蕩秋千,調(diào)胭脂,吃美食。寶釵撲蝶,湘云醉臥,晴雯撕扇,無一不是讓人回味無窮的經(jīng)典場景。
還有云兒的“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里,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因為云兒的身份,她可以稱呼情郎,直抒胸襟,但其實哪個女孩不曾為愛情感動?不曾為愛癡情?愛情是黛玉的生命意義所在,和寶玉在一起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即便淡定如寶釵,也曾情不自禁地在寶玉床邊為他繡鴛鴦肚兜。司棋作為一個普通的丫鬟,敢于為愛逾越禮法,不惜殉情。此外,女兒們同樣有強烈的精神追求和藝術(shù)品味。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為女兒們的生活提供了高雅的趣味。佛學(xué)中的“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是指五蘊中的受想行識等層面,同樣,敏銳的感受、豐富的思想既是情感精神痛苦的根源,也是精神生命的喜樂所在。
至于蔣玉菡、馮紫英等人提到的女兒樂,如洞房花燭,頭胎雙生子等皆屬世俗層面,這里不做過多細致分析,薛蟠之句,則顯得較為低俗,反映了他基本停留在肉欲層次,沒有更多的精神境界。但作者依然對此秉筆直書,未做回避,這也是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因為,生命本來就包含了所有的層面。讀懂紅樓女兒們的悲愁喜樂,我們也讀懂了人性,讀懂了生命。
鷓鴣天
(聽“女兒情”有感)
往事多情一夢牽,紅綃帳下嘆無緣。青燈白壁佛前月,碧玉金樽江上煙。鴛鴦戲,蝶翩躚。人間春色付流年。相思但莫如相忘,還淚何如一笑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