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提出
《周易》為“五經(jīng)”（《易》、《書》、《詩》、《禮》、《春秋》）之首，“三玄”（《老》、《莊》、《易》）之一。講中國學(xué)術(shù)，講中國哲學(xué)，講中國思想史，不能不講《周易》。
帛書《要》篇載孔子說：“《易》，……我觀其德義耳也?！崆笃涞露选！庇终f：“《易》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星辰盡稱也，故為之以陰陽；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盡稱也，故律之以柔剛；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婦先后盡稱也，故為之以上下；有四時(shí)之變焉，不可以萬物盡稱也，故為之以八卦?！盵1]認(rèn)為《易》有“德義”，具體而言，既有“以陰陽”表現(xiàn)的“天道”，又有“以柔剛”表現(xiàn)的“地道”，還有“以上下”表現(xiàn)的“人道”，更有“以八卦”表現(xiàn)的“四時(shí)之變”。
傳世文獻(xiàn)也有相同的記載?！断缔o傳》云：“《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并借“子曰”贊為：“《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yè)也。”《莊子·天下》篇的“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則概括為：“《易》以道陰陽。”《史記·太史公自序》則曰：“《易》以道化。”
所以，《周易》是講“德義”的，是講“天道”、“人道”的，是講“陰陽”哲學(xué)的，是一部講運(yùn)動(dòng)變化的“變”經(jīng)，這是以孔子為代表的近代以前中國學(xué)界的普遍認(rèn)識(shí)。
但是，近百年來中國學(xué)界主流的認(rèn)識(shí)卻截然相反。
陸侃如說：“我們知道《易經(jīng)》并不是古圣王說教的著作，而是民間迷信的結(jié)晶，從起源到寫定，當(dāng)然需要幾個(gè)世紀(jì)。這些迷信的作品，與近代之‘觀音籖’、‘牙牌訣’極相近，既談不到哲理，更談不到文藝?！盵2]
高亨說：“我認(rèn)為研究《周易》古經(jīng)，首先應(yīng)該認(rèn)識(shí)到《周易》古經(jīng)本是上古的筮書，與近代的牙牌神數(shù)性質(zhì)相類，并不含有什么深?yuàn)W的哲理?！盵3]
朱伯崑也說：“就《周易》全書的情況看，大部分內(nèi)容仍屬于筮辭的堆砌，多數(shù)卦的卦爻辭之間缺乏甚至沒有邏輯的聯(lián)系。所以《周易》還不是《詩經(jīng)》一類的文學(xué)作品，也不是哲學(xué)著作，而是一部占筮用的迷信典籍?！盵4]
總而言之，他們都認(rèn)定《周易》的“哲理”是后人“加上”去的，是《易傳》強(qiáng)加給《易經(jīng)》的，這是“孔子之《易》”而非“文王之《易》”。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否定《周易》有陰陽觀念。
張立文說：“在《易經(jīng)》的卦、爻辭中連‘陰’、‘陽’兩字也找不到，當(dāng)然無法肯定《易經(jīng)》有了‘陰’、‘陽’的兩個(gè)基本范疇了”，“《易經(jīng)》不見”，因此“不能任意”將陰陽觀念“附會(huì)到《易經(jīng)》中來”。 [5]《易經(jīng)》“陰”字僅一見（《中孚·九二》：“鳴鶴在陰”） [6]，連“陽”字都沒有，怎能說《易經(jīng)》有陰陽觀念？怎能說“《易》以道陰陽”呢？所以，他坐定了“以陰陽”解《易》，是《易傳》的無中生有。
辯之者卻認(rèn)為：《周易》六十四卦，一共三百八十四爻，都是由陰爻和陽爻組成的。陰爻和陽爻就是陰陽的代表。《易傳》將其闡發(fā)為陰陽哲學(xué)，應(yīng)該是合乎邏輯的。
但否定論者卻不信：“《易經(jīng)》中‘’、‘’符號(hào)，后來都稱其為‘陽爻’和‘陰爻’，但其原來意義是否代表‘陽’與‘陰’，在《易經(jīng)》中找不到根據(jù)?！盵7]強(qiáng)調(diào)“”、“”符號(hào)意義的不確定性，堅(jiān)持要有文字來表現(xiàn)陰陽觀念。
《周易》是否真的就沒有陰陽觀念？孔子和以《易傳》為代表的早期文獻(xiàn)“以陰陽”解《易》，是否真的是無中生有？其間是否另有曲折？這是論定《周易》一書的性質(zhì)難以回避的問題。本文試為之解。
確實(shí)，《周易》本經(jīng)的卦畫中只能抽象出“”、“”符號(hào)，并沒有嚴(yán)格的“陰陽”范疇。但是，中國古人表示哲學(xué)范疇，不重形而重實(shí)。因此同詞異義，異詞同義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
漢語歷史悠久，有豐富的同義詞是其語言發(fā)達(dá)的標(biāo)志。
早在殷商時(shí)期的甲骨文中，同義現(xiàn)象已很突出。如表示看的意思，就有“見”、“觀”、“省”、“相”、“望”、“視”、“監(jiān)”等詞；表示洗、浴的意思，就有“沃”、“沐”、“盥”、“灑”、“沫”等詞；表示殺傷的意思，就有“蔡”、“殺”、“戕”、“”、“雉”、“歲”等詞；表示年老的意思，就有“老”、“考”、“耋”等詞；表示給予、賞賜的意思，就有“畁”、“賞”、“錫”、“厎”等詞。[8]
《爾雅》作為現(xiàn)存的最早的漢語詞典，其中一個(gè)重要的作用就是如郭璞所言“辯同實(shí)而殊號(hào)者也”。如：《釋詁》篇“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quán)輿，始也”，是說“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quán)輿”都有“起始”的意思；“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是說“天、帝、皇、王、后、辟、公、侯”都有“君”的意思；“如、適、之、嫁、徂、逝、往也”，是說“如、適、之、嫁、徂、逝” 都有“往”的意思；“朝、旦、夙、晨、晙、早也”，是說“朝、旦、夙、晨、晙”都有“早”的意思。《釋天》篇“載，歲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dú)q名”，是說年歲的名稱，代有不同：夏代稱“歲”，商代稱“祀”，周代稱“年”，唐虞時(shí)代稱“載”。“春獵為搜、夏獵為苗、秋獵為狝、冬獵為狩”，同樣是狩獵，因春、夏、秋、冬季節(jié)不同，而有“搜”、“苗”、“狝”、“狩”不同的稱呼。換言之，“搜”、“苗”、“狝”、“狩”雖然名稱各異，但都是打獵的意思。[9]
《呂氏春秋》一書，總共5000詞，其中同義詞共有472組。每組包括兩詞的有258組，如邦、國，誦、讀；每組包括三個(gè)詞的有46組，如分、別、辨；每組包括四個(gè)詞的有24組，如封、疆、境、邊。[10]可見其同義詞之多。
所謂的陰陽觀念，其本質(zhì)就是二元對待思想，也就是對待的統(tǒng)一的思想。[11]這一思想，古人除了用“陰陽”來表示之外，還有沒有用其它相近或相似的詞來表示呢？也就是說，“陰陽”還有沒有同義詞？只要我們不是從形式而是從實(shí)際出發(fā)來思考問題，回答應(yīng)該是肯定的。
先秦文獻(xiàn)里表達(dá)二元對待思想，“柔剛”與“陰陽”往往無別。
我們先來看《彖傳》。
《周易·否·彖傳》說：“‘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內(nèi)陰而外陽，內(nèi)柔而外剛，內(nèi)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span>
所謂“內(nèi)陰而外陽”，指否卦下卦為?坤，?坤三爻皆為陰爻，故說“內(nèi)陰”；上卦為?乾，?乾三爻皆為陽爻，故說“外陽”。所謂“內(nèi)柔而外剛”，“內(nèi)柔”也是指否卦下卦?坤；“外剛”也是指否卦上卦?乾?？梢?，在這里，“內(nèi)柔”也就是“內(nèi)陰”，“外剛”也就是“外陽”?！叭帷?、“剛”也就是“陰”、“陽”。雖然，“柔”、“剛”與“陰”、“陽”指的是陰爻和陽爻，但言外之意，也代表了“天地”、“上下”、“君子”與“小人”。
《咸·彖》和《恒·彖》也有“柔”、“剛”說：
“‘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yīng)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恒’，久也。剛上而柔下，雷風(fēng)相與，巽而動(dòng)，剛?cè)峤詰?yīng)，‘恒’?！?/span>
咸卦卦畫為，下卦為?艮，而上卦為?兌。恒卦卦畫為，下卦為?巽，而上卦為?震。依《系辭下傳》“陽卦多陰，陰卦多陽”之說，咸卦下?艮一陽二陰，當(dāng)為“陽卦”，故稱“剛下”；上?兌一陰二陽，當(dāng)為“陰卦”，故稱“柔上”。恒卦下?巽二陽一陰，當(dāng)為“陰卦”，故稱“柔下”；上?震二陰一陽，當(dāng)為“陽卦”，故稱“剛上”。在這里，“柔”、“剛”指的都是陰卦和陽卦。但《恒·彖》“剛?cè)峤詰?yīng)”說，則是指恒卦的初六與九四、九二與六五、九三與上六陰陽互相應(yīng)和。“剛?cè)帷币仓傅氖顷庁澈完栘?。很明顯，這里的“柔”、“剛”是完全可用“陰”、“陽”取代的。所以，這里的“柔”、“剛”也就是“陰”、“陽”。值得注意的是，《咸·彖》的“二氣感應(yīng)以相與”，將“柔”、“剛”所代表的陰爻和陽爻說成是“二氣”，是以氣化論來解釋“柔”、“剛”。而“柔”、“剛”二氣，實(shí)質(zhì)就是“陰”、“陽”二氣，就是陰氣和陽氣。
再來看《系辭傳》：
“動(dòng)靜有常，剛?cè)釘嘁??！瓌側(cè)嵯嗄?，八卦相蕩。……剛?cè)嵯嗤?，變在其中矣。?/span>
這里的“剛?cè)帷?，指的是陰爻和陽爻，也可稱之為陰陽。故韓康伯注：“相切摩也，言陰陽之交感也。”[12]是將“剛?cè)帷狈Q為“陰陽”。
“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cè)嵊畜w?！?/span>
孔穎達(dá)疏：“以陰陽相合，乃生萬物，或剛或柔，各有其體。”[13] “剛?cè)帷币彩侵戈庁澈完栘?，它們的“體”是“陰陽合德”之所生。形式上是“剛?cè)帷?，?shí)質(zhì)上就是“陰陽”。
《說卦傳》也說：“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shù)，觀變于陰陽而立卦，發(fā)揮于剛?cè)岫?，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這兩段話表面上說“陰陽”與“柔剛”同中有異，一是“立天之道”，一是“立地之道”；其作用一是“立卦”，一是“生爻”。但緊接著道：“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陰陽”與“柔剛”還是名異而實(shí)同。
馬王堆帛書也有一些記載值得注意。
帛書《衷》篇：“《易》之義誶陰與陽，[14]六畫而成章。曲句焉柔，正直焉剛?！盵15]這是說《周易》的精神是陰陽，在卦畫形式上，陰爻“曲句”表現(xiàn)“柔”，陽爻“正直”表現(xiàn)“剛”。“柔剛”實(shí)際是“陰陽”的代名詞。
又說：“天地相率，氣味相取，陰陽流刑，剛?cè)岢蓻啤！盵16] “陰陽”、“柔剛”對文見義。
帛書《要》篇：“故《易》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星辰盡稱也，故為之以陰陽；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盡稱也，故律之柔剛?！盵17]此與《說卦傳》“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說同。一用“陰陽”，一用“柔剛”，與其說是意義上有別，不如說是修辭的需要。
非儒家的先秦文獻(xiàn)也有類似的記載。
如馬王堆帛書《姓爭》篇說：“夫天地之道，寒熱燥濕，不能并立；剛?cè)彡庩?，固不兩行?！盵18] “剛?cè)帷迸c“陰陽”同義。
帛書《十大經(jīng)·觀》篇說：“黃帝曰：……無晦無明，未有陰陽。陰陽未定，吾未有以名。今始判為兩，分為陰陽，離為四[時(shí)]□□□□□□□□□□□，因以為常?！蚰迪嗲螅瑫?huì)剛與柔。柔剛相成，牝牡若形。下會(huì)于地，上會(huì)于天?！盵19]
《淮南子·精神》也有相似的描寫：“古未有天地之時(shí)，惟像無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澒蒙鴻洞，莫知其門。有二神混生，經(jīng)天營地，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cè)嵯喑?，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顯然，“牝牡”、“陰陽”、“柔剛”在這里都是同義詞。
《國語·越語下》載范蠡曰：“天道皇皇，日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后則用陰，先則用陽；近則用柔，遠(yuǎn)則用剛?！薄昂髣t用陰，先則用陽”與“近則用柔，遠(yuǎn)則用剛”意義相同，“陰”、“陽”與“柔”、“剛”完全是相同的概念。
由此可見，在表達(dá)二元對待思想上，“剛?cè)帷迸c“陰陽”異名同義，內(nèi)涵和作用都是基本相同的。
“健順”也是一對與“陰陽”、“剛?cè)帷泵惗鴮?shí)同的概念。
《泰·彖》云：“‘泰，小往大來，吉，亨’，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內(nèi)陽而外陰，內(nèi)健而外順，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泰卦卦畫為，下卦為?乾，而上卦為?坤?！皟?nèi)健”與“內(nèi)陽”義同，都是指下卦?乾三爻皆為陽爻?！巴忭槨迸c“外陰”義同，都是指上卦?坤三爻皆為陰爻。在這里，“健”、“順”也就是“陰”、“陽”。與《否·彖》的“柔”、“剛”與“陰”、“陽”名異而實(shí)同是一致的。
《系辭下傳》說：“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夫坤，天下之至順也?！辈瘯吨浴菲?jiǎng)t說：“川之至德，柔而反于方；鍵之至德，剛而能讓?！盵20]乾、坤是“至健”、“至順”，也可以說是至剛、至柔。這說明，健就是剛，順就是柔。健、順就是剛、柔，就是陰、陽。
所以，講二元對待思想，我們沒有理由一定要重此輕彼，更沒有理由一定要顧此失彼或是此非彼：只講“陰”、“陽”而不講名異而實(shí)同的“柔”、“剛”和“健”、“順”。
《乾》卦的卦名“乾”，以前人們都以為是本字。《說文·乙部》：“乾，上出也。從乙，乙，物之達(dá)也；倝聲?！比绱?，“乾”則是形聲字，倝為聲符，乙為形符，義為“上出”。段玉裁注：“此乾之本義也。自有文字之后，乃用為卦名，而孔子釋之曰：‘健也?！≈x生于上出。上出為乾，下注則為濕，故乾與濕相對?！毙鞛蹲⒐{》：“乾之本義，謂艸木出土乾乾然強(qiáng)健也?！盵21]
但《說文》又訓(xùn)“乙”字曰：“乙，象春艸木冤曲而出，陰氣尚強(qiáng)，其出乙乙也?！倍斡癫米ⅲ骸耙乙?，難出之皃。”[22]因此，章太炎則認(rèn)為：“此說艸木冤曲而出，無取‘天’義。字從倝聲，當(dāng)讀為倝。倝，日始出光倝倝也。語轉(zhuǎn)為晧、曍、昦。曍者，晧旰也，旰乃倝字。昦者，元?dú)鈺a昦，春為昦天，稱天者多言昦，故以聲轉(zhuǎn)謂之倝。其言健者，象聲而為訓(xùn)也。”[23]如此則“乾”為借字，本字為“倝”（gàn）,其義為“日始出光倝倝也”，是太陽剛出時(shí)光輝閃耀之意。
清末俞樾（1821-1907）卻提出：“《說卦傳》：‘乾，健也；坤，順也?！肚坟怨偶粗^之‘健’?！断髠鳌贰煨薪 刺煨星??！肚坟灾^之‘健’，故《坤》卦謂之‘順’矣?！盵24]這是說《乾》卦之“乾”“古即謂之‘健’”，根據(jù)有三：一是《說卦傳》有“乾，健也”之訓(xùn)；二是《大象傳》有“天行健”之說，“‘天行健’即天行乾”；三是“《坤》卦謂之‘順’”，與“順”反對的“乾”自當(dāng)“謂之‘健’”。
俞樾六、七十多年后，原杭州大學(xué)教授劉操南（1917-1998）討論了《大象傳》“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的斷句。歷來人們都是將“天行健”連讀，以為“健”是說《乾》卦之德。[25]劉操南卻認(rèn)為這有違《大象傳》的體例，此句應(yīng)斷作“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天行”是釋體，“健”是命卦，“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是設(shè)辭。[26]
1973年底，長沙馬王堆三號(hào)漢墓出土了十二萬多字的帛書。這批珍貴的帛書中，有關(guān)《周易》方面的共有二萬余字，既有經(jīng)，又有傳。在帛書《易經(jīng)》里，《乾》卦之“乾” 都寫作“鍵” [27]。帛書《易傳》共六篇，約一萬六千余字。其言“乾坤”、稱舉《乾》名的有《二三子》[28]、《系辭》[29]、《衷》三篇[30]，“乾”字也毫無例外寫作“鍵”。
1984年，馬王堆帛書整理小組的韓仲民據(jù)帛書“乾”作“鍵”之證，支持了劉說，認(rèn)為《大象傳》此句的斷句，應(yīng)該和其它各卦相同，“天行”可以成為一個(gè)獨(dú)立的、完整的句子，“天行”即天道，指天體的運(yùn)行，《彖傳》多有此說。[31]張立文也有相同的意見。[32]
《大象傳》六十四條中，六十三條都是先釋卦象，再點(diǎn)出卦名，最后才得出卦義。比如：“地勢，坤”、“云雷，屯”、“風(fēng)雷，益”、“洊雷，震”、“兼山，艮”、“隨風(fēng)，巽”、“麗澤，兌”。惟獨(dú)《乾》卦一條不同，這是很難說通的。但“天行”與“地勢”句式相同，釋“行”為運(yùn)行，明顯與“地勢”不協(xié)，因?yàn)椤皠荨敝荒茏髅~解。李鏡池（?-1975）已經(jīng)看出了這一點(diǎn)。[33]筆者認(rèn)為，“天行”之行，應(yīng)釋為陣行，行列、排列?！疤煨小币馈洞笙髠鳌敷w例，是指《乾》卦上下經(jīng)卦之象，《乾》卦上下卦皆由經(jīng)卦組成，乾為天，兩經(jīng)卦乾相重為復(fù)卦乾，故重卦乾之象為“天行”、天之陣行。將“天行健”、“地勢坤”連讀，否認(rèn)“健”為卦名，不合《大象傳》釋象名卦以明卦義之通例。所以，從《大象傳》來看，“健”應(yīng)該是卦名，應(yīng)該是《乾》卦之“乾”的本字。
馬王堆帛書《周易》經(jīng)、傳中的“鍵”，多數(shù)人認(rèn)為是“乾”字的假借。比如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的《馬王堆帛書〈六十四卦〉釋文》[34]和于豪亮的《帛書〈周易〉》[35]兩文，就是這樣處理的。而鄧球柏則認(rèn)為“鍵”是本字。他說：“卦名以鍵列于六十四卦之首，蓋以此為六十四卦之門戶（即關(guān)鍵）。鍵，引申為門鎖、關(guān)鍵、關(guān)閉、封鎖、囚禁等義。”[36]其實(shí)，馬王堆帛書《周易》的“鍵”，是“剛健”之“健”的假借。馬王堆帛書《周易》經(jīng)、傳“乾”皆寫作“鍵”，正證明了《大象傳》“乾”作“健”的正確。而“乾”應(yīng)該是“健”的同音借字。
四、“坤”的本字
坤卦的本字是什么？從《乾鑿度》[37]到《玉篇》，從宋人到清儒都有所探討。從現(xiàn)有的材料看，《坤》卦之“坤”原來并不寫作“坤”。
在馬王堆帛書《易經(jīng)》里，《坤》卦之“坤”寫作“川”。 [38]帛書易傳其言“乾坤”、稱舉《坤》名的有《二三子》、[39]《系辭》、[40]《衷》、[41]《繆和》四篇[42]，“坤”字也毫無例外寫作“川”。
熹平石經(jīng)《周易》殘石據(jù)屈萬里統(tǒng)計(jì)現(xiàn)存4400余字，[43]但從屈氏書所錄殘字影片看，似不包括上海博物館藏熹平石經(jīng)《周易》殘石之二。這一殘石1925年出土于河南偃師縣東漢太學(xué)故址，正面內(nèi)容為《周易》下經(jīng)《巽》至《未濟(jì)》8個(gè)卦的卦爻辭以及《乾》至《師》卦《彖傳》的一部分，共15行，存256字；背面內(nèi)容為《系辭下》的一部分，共15行，存251字。[44]如此說來，熹平石經(jīng)《周易》殘石現(xiàn)當(dāng)有近5000字存世。在這些殘字中，“坤”字都寫作“”。
宋人洪適《隸釋》薈萃漢魏碑碣189種，乾坤之“坤”字無一作“坤”，都寫作“”、“川”、“巛”。如卷一《孟郁修堯廟碑》：“乾川見征?！盵45]又《成陽靈臺(tái)碑》：“乾川之象?！盵46]又《孔廟置守廟百石孔和碑》：“孔子大圣，則象乾?！盵47]又《韓勑修孔廟后碑》：“孔圣素王，受象乾巛?！盵48]又《魯相史晨祠孔廟奏銘》：“孔子乾巛所挺，西狩獲麟。”[49]卷二《西岳華山廟碑》：“乾巛定位，山澤通氣，云行雨施，既成萬物，易之義也?！盵50]又《樊毅修華岳碑》：“靈既定□□，兆民乃列祀典?！盵51]卷三《張公神碑》：“乾剛川靈，何天之休”，“乾川傳億萬兮”。 [52]又《三公山碑》：“□□分氣，建立乾川。乾為物父，川為物母?！盵53]卷四《司隸校尉楊孟文石門頌》：“惟巛靈定位，川澤股躬”，“上順斗極，下荅皇”。 [54]又《李翕析里橋郙閣頌》：“川兌之間，高山崔嵬?！盵55]又《桂陽太守周憬功勛銘》：“乾剖兮建兩儀?！盵56]卷五《巴郡太守張納碑》：“□□乾川，其潤如雨?！盵57]卷八《衛(wèi)尉衡方碑》：“恩降乾太，威肅剝川?！盵58]卷九《故民吳仲山碑》：“乾蓋載，八十有長。”[59]卷十五《蜀郡屬國辛通達(dá)李仲曾造橋碑》：“□□我邦，乾川垂極?！盵60]卷十七《益州太守?zé)o名碑》：“失明哲兮入川戶?！盵61]卷十九《魏受禪表》：“若夫復(fù)載簡易，剛?cè)嵩室?，乾之德?！盵62]《魏修孔子廟碑》：“崇配乾?！盵36]據(jù)上述不完全統(tǒng)計(jì)，其中“川”為最多，11見；“”次之，7見；“巛”最少，僅4見。
傳世文獻(xiàn)里也留下了若干痕跡。如《大戴禮記·保傅》：“易之乾巛?！盵64]《賈子新書·胎教》“巛”作“坤”。 [65]《左傳·昭公二十九年》：“其坤曰?！薄夺屛摹贰袄ぁ弊鳌扮荨?，云：“本又作坤。”[66]《后漢書·輿服志下》：“‘黃帝堯舜垂衣服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巛》?！萦形?，故上衣玄，下裳黃?！盵67]按，此即引《系辭下傳》之文?！肚贰剁荨罚断缔o下傳》作《乾》《坤》。
“坤”與“川”、“”、“巛”的關(guān)系，前賢有不同的認(rèn)識(shí)。洪適認(rèn)為：“隸書未嘗有坤字，此乃乾坤爾。”[68]這是以“川”為《乾》《坤》之“坤”的本字。《集古錄》下《司隸楊君碑》：“巛靈定位?！睔W陽修云：“以巛為坤……漢人皆爾?！盵69]《玉篇·巛部》：“巛，注瀆曰川也，古為坤字。”[70]李富孫《易經(jīng)異文釋》云：“《乾鑿度》以八卦之畫為古文，天地風(fēng)山水火雷澤字是。古坤作?，此即轉(zhuǎn)橫畫為巛耳?！盵71]
王引之的說法卻正好相反，他說：“乾坤字正當(dāng)作坤，其作巛者，乃是借用川字……淺學(xué)不知，乃謂其象坤卦之畫，且謂當(dāng)六段書之。夫坤之外，尚有七卦，卦皆有畫，豈嘗象之以為震巽離坎等字乎，甚矣其鑿也。”[72]朱百度[73]、阮元說同[74]。他們皆以“坤”為正字，“巛”為假借字，“巛”與“”形近且古音相同，故得假借。
王氏說乾坤八卦不可能唯獨(dú)坤象卦畫之形，似乎很有道理。但以“坤”為本字說，卻與帛書、漢碑等不合。我們可以說帛書《易經(jīng)》寫了別字，將“坤”寫作了“川”；帛書《易傳》四篇也寫了別字，將“坤”也誤作了“川”。但以洪適的說法，是“隸書未嘗有坤字”；按歐陽修說，是“以巛為坤……漢人皆爾”。我們不能說所有的隸書里，都是寫“坤”的別字，所有的“漢人”“以巛為坤”，都寫錯(cuò)了。特別是熹平石經(jīng)，是我國經(jīng)籍最早之刻本，由漢帝詔著名學(xué)者“蔡邕等正其文字”。石經(jīng)始立之時(shí)，天下來觀視摹寫者，至“車乘日千余兩，填街充巷”?！白詮奈褰?jīng)一定，爭者用息”。若依王引之說，熹平石經(jīng)《周易》不寫本字“坤”，反而寫假借字“”，“蔡邕等正其文字”何從談起？又何能“五經(jīng)一定，爭者用息”？因?yàn)椤吨芤住分扒ぁ?，畢竟不是?jīng)學(xué)上的小問題。由此可知，王引之等的“坤”為本字說是不能成立的。馬王堆帛書、熹平石經(jīng)和其它漢碑等皆將《周易》之“坤”寫作“川”等，決非偶然，當(dāng)較今本更近古。
漢人的諸種寫法中，“”是“川”的轉(zhuǎn)寫，當(dāng)無異議。但“川”和“巛”關(guān)系如何呢？還值得深究。
《說文·頁部》：“順，理也，從頁從巛。”[75]《廣雅·釋詁》：“巛，順也。”[76]可知在許慎、張揖等文字學(xué)家看來，“順”字所從之“川”，實(shí)即“巛”。由此可推知，帛書和漢碑中的“川”，作為卦名，實(shí)質(zhì)都是“巛”的別寫。
徐鍇《系傳》將《說文》的“巛”改為“川” [77]，實(shí)際是有問題的。在帛書《周易》經(jīng)傳中，乾川之“川”與“利涉大川”之“川”在字形上很難說有什么區(qū)別，這是抄手水平低劣所致。但在熹平石經(jīng)《周易》里，《坤》卦名“”、《系辭傳》和《說卦傳》里的“”字和《益》卦卦辭“利涉大川”之“川”字截然有別[78]?！冻申栰`臺(tái)碑》的“乾川之象”的“川”字和“穎川”的“川”字[79]，《張公神碑》：“乾剛川靈，何天之休”，“乾川傳億萬兮”的“川”字和“激川”的“川”字[80]，《衛(wèi)尉衡方碑》的“恩降乾太，威肅剝川”的“川”字和“穎川”的“川”字，[81]其區(qū)別也是明顯的。這就是說，在蔡邕等漢代主流學(xué)者眼中，乾巛之“巛”和山川之“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gè)字。象《焦氏易林》那樣，以“巛”為大川，為水，為江河淮濟(jì)，既顛倒了正文和別寫的關(guān)系，也違反了易學(xué)的邏輯。八卦中既然以?坎為水，又怎能以?為水呢？可見“川”并非?之正名，當(dāng)是“巛”之別寫。我們只能以“乾川”為“乾巛”，而不能將“乾巛”改為“乾川”。
徐灝云：“馬部：‘馴，馬順也。從馬川聲?！隇榉缠B獸馴服之稱。順與馴聲近義同，人之恭謹(jǐn)、遜順曰順，故從頁。頁者，稽首字也，恭順之意也。川當(dāng)為聲?！盵82]《詩·大雅·皇矣》：“王此大邦，克順克比?！薄抖Y記·樂記》、《史記·樂書》都將“克順克比”引作“克順克俾”。而《中山王鼎》就有“克克卑”之句。[83]《禮記·緇衣》引《詩·大雅·抑》“四國順之”，郭店楚簡《緇衣》篇作“四方之” [84]，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中，《緇衣》篇此句作“四或川之”。 [85]戰(zhàn)國行氣銘：“巡則生，逆則死?！薄把病睂?shí)即“順”字，故釋者讀“巡”為“順”。 [86]所以，不論順也好，馴也好，也好，巡也好，它們都是同源辭，其共同的語源是“川（巛）”，而頁、馬、心、辵這些義符僅表示它們各自的區(qū)別性而已。因此，我們可以說，“川”（實(shí)質(zhì)是巛）是最基本的“順”，坤卦本為巛卦，“巛”就是順。
《說文·土部》：“坤，地也，《易》之卦也。從土，從申。土位在申。”段玉裁《注》認(rèn)為“坤”“從土，從申”是“會(huì)意”；“土位在申”是“說從申之意也?！墩f卦傳》：‘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yǎng)焉，故曰致役乎坤’。坤正在申位”?；輻潯读x證》：“‘土位在申’者，《易·坤卦》‘西南得朋’王注：‘西南致養(yǎng)之地，與坤同道者也。’《易乾鑿度》：‘陰始于巳，形于未。據(jù)正立位，故坤位在西南，陰之正也?！蓖躞蕖毒渥x》認(rèn)為《說文》“從土，從申。土位在申”說是“主卦而也，若主地而言，則當(dāng)云‘從土，申聲’矣”。他不同意《說文》的解釋，其《釋例》說：“案云從土申聲可矣。許君曲為之解，段氏又極力助成之，非也?！盵87]按王筠《釋例》說不可從，“申”古韻為真部，“坤”為文部，兩字主要韻母元音不同，因此“申”不可能表“坤”字的讀音，“坤”字不能解為“從土，申聲”。段玉裁、惠棟以《說卦傳》、《易乾鑿度》說來解許慎的“土位在申”說，不但符合許慎本意，也是迄今為止關(guān)于“坤”字造字本義的最優(yōu)解。[88]
俞樾指出：“‘巛’即‘川’字，非坤字也。疑‘巛’當(dāng)讀為‘順’。……此作‘巛’者，乃‘順’之叚字?！槨瘡摹ā暎盼囊月暈橹?，故‘順’或作‘川’?！?[89]郭沫若也說：“《漢熹平石經(jīng)》殘石作，漢碑凡乾坤字亦均作，并未見有坤字?？梢娎ぷ质呛笃鸬?，才是坤的本來面目?！盵90]這些意見都足以鑿破混沌。
五、二二相耦，相反為義
孔穎達(dá)揭示《周易》六十四卦的結(jié)構(gòu)是“二二相耦，非覆即變”。 [91]
所謂“二二相耦”，就是說《周易》六十四卦是二個(gè)卦二個(gè)卦為一對，依此當(dāng)分為乾坤、屯蒙、需訟、師比、小畜履、泰否、同人大有、謙豫、隨蠱、臨觀、噬嗑賁、剝復(fù)、無妄大畜、頤大過、習(xí)坎離、咸恒、遯大壯、晉明夷、家人睽、蹇解、損益、忽姤、萃升、困井、革鼎、震艮、漸歸妹、豐旅、巽兌、渙節(jié)、中孚小過、既濟(jì)未濟(jì)三十二對。
所謂“覆”就是“表里視之，遂成兩卦”，一個(gè)卦體上下顛覆而成兩卦，如屯，倒過來就是蒙，說是兩卦，其實(shí)只有一個(gè)卦體。
所謂“變”就是兩卦卦畫陰陽相反，如乾與坤，習(xí)坎與離。它們“反復(fù)唯成一卦”，只好“變以對之”，以相應(yīng)卦位上相反的陰、陽爻來分別。
《周易》三十二對卦中，屬于卦畫上下顛倒而成的覆卦有二十八對，它們是屯蒙、需訟、師比、小畜履、泰否、同人大有、謙豫、隨蠱、臨觀、噬嗑賁、剝復(fù)、無妄大畜、咸恒、遯大壯、晉明夷、家人睽、蹇解、損益、夬姤、萃升、困井、革鼎、震艮、漸歸妹、豐旅、巽兌、渙節(jié)、既濟(jì)未濟(jì)。
屬于卦畫陰陽相反的變卦有四對，它們是乾坤、頤大過、習(xí)坎離、中孚小過。
孔穎達(dá)所謂“變”韓康伯稱之為“錯(cuò)”，所謂“覆”韓康伯稱之為“綜”。 [92]但不論變卦，還是覆卦，它們的卦體都是相反的。只不過一是兩卦卦體陰陽相反，一是兩卦卦體方向相反而已。
《周易》卦畫結(jié)構(gòu)的這種反對性質(zhì)，表現(xiàn)在卦義上就是“二二相耦，相反為義”?！峨s卦傳》就是以反對卦為據(jù)系統(tǒng)探討《周易》六十四卦“二二相耦，相反為義”之作。[93]現(xiàn)在看來，這是揭示《周易》六十四卦本義最有效的方法，是一條最為重要的易例。
屯蒙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屯為草木初生，而蒙為蒙蔽。
需訟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需為退縮不進(jìn)，而訟為爭訟。
師比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師為打仗、戰(zhàn)爭，比為親比團(tuán)結(jié)。
小畜履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小畜義為蓄止，而履義為行。
泰否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泰為通泰，否為否閉。
同人大有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同人是講親疏遠(yuǎn)近，大有則是不分彼此。
謙豫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謙為謙虛，豫為自大。
隨蠱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隨為隨從而無事，蠱為蠱亂而生事。
臨觀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臨為監(jiān)臨，居高臨下；觀為觀摩學(xué)習(xí)。
噬嗑賁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噬嗑為嚼食食物，象征施用刑法；賁為文飾。一文一武，一軟一硬。
剝復(fù)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剝?yōu)閯兟?，?fù)為回復(fù)。
無妄大畜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無妄是無所希望，為之絕望；大畜是大為畜聚，五谷豐登，是得天時(shí)。
頤大過卦畫陰陽相對，其卦義也相反：頤是頤養(yǎng)天年，生活得很好；大過是死亡，永別人世。
習(xí)坎離卦畫陰陽相對，其卦義也相反：“水曰潤下，火曰炎上?！被鹣蛏仙v，水往低處流。所以上下相反。
咸恒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咸為速，恒為久。咸是談戀愛時(shí)間短，恒為成家立業(yè)過日子時(shí)間長。
遯大壯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遯者隱避退遯，大壯者浸強(qiáng)健盛。
晉明夷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晉為晉升，明夷為隕落。
家人睽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睽為同中生異，由內(nèi)而外，猶如姐妹，生為同根，而歸屬不同；家人為異中生同，由外而內(nèi)，猶如夫妻，本為異姓，而成一家。
蹇解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蹇為行走艱難，解為舒難解困。
損益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損為減損，益為增益。
夬姤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夬為缺失，陽盛陰消；姤為有遇，陰長陽消。
萃升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萃為薈萃內(nèi)聚，升為上升不返。
困井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困是窮困不通，井是活水不絕。
革鼎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革為革命，而鼎象征政權(quán)穩(wěn)固。
震艮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震為震動(dòng)不止，艮為限止不動(dòng)。
漸歸妹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漸是循禮漸進(jìn)而“吉”；歸妹則有弊而“兇”。
豐旅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豐是家大業(yè)大，官大勢大，故舊之人多來親近攀附；旅是在外作客，則少有親人。
巽兌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巽為隱入，而兌為顯現(xiàn)。
渙節(jié)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渙為渙散，節(jié)為節(jié)制。
中孚小過卦畫陰陽相對，其卦義也相反：中孚為有心于信，小過為無心有過。
既濟(jì)未濟(jì)卦體相反，其卦義也相反：既濟(jì)為已經(jīng)成功，未濟(jì)為尚未成功。[94]
乾坤這一對與上述三十一對一樣，卦畫陰陽相對，其卦義也應(yīng)相反。如果依《說文》，《乾》卦之“乾”為艸木“上出”，則與“土位在申”之“坤”構(gòu)不成反對。依章太炎說，“乾”為“日始出光倝倝也”，與“土位在申”之“坤”的反對關(guān)系也不明顯。如果以“順（巛）”為“坤”之本字，“乾”與“坤”的反對義更無從談起。而以“健”為《乾》卦之“乾”的本字，以“順（巛）”為《坤》卦之“坤”的本字，健、順意義相反，與兩卦卦畫陰陽相對相配，是十分自然的。
由此可知，《周易》六十四卦不但卦形是以“反對”的形式出現(xiàn)的，其卦義也是以“反對”的形式呈現(xiàn)的?！胺磳Α笔恰吨芤住返幕咎攸c(diǎn)。
明白了《周易》乾、坤之本字就是健、順，那么對其意義我們就可作一簡要的分析。
《周易》乾卦六爻都是陽爻，卦名稱之為“健”?？芍栘乘淼木褪墙。缘念}中之義就是論述剛健的問題。[95]
坤卦六爻都是陰爻，卦名稱之為“順”。可知陰爻所代表的就是順，坤卦的題中之義就是論述柔順的問題。
《周易》六十四卦都是由陽爻和陰爻構(gòu)成的，八卦也是如此，可知健、順是構(gòu)成《周易》六十四卦的基本因子，它們相反相成，對待而又統(tǒng)一。
從這一意義上說，健、順內(nèi)涵了二元對待的思想，是《周易》本經(jīng)本身就具有的一對概念。
《彖傳》的“乾元”、“坤元”說正證明了這一點(diǎn)。
《乾·彖》云：“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shí)成，時(shí)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span>
《坤·彖》云：“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zé)o疆，柔順‘利貞’?！?/span>
這里的“乾元”，指的是陽爻；“坤元”，指的是陰爻。八卦和六十四卦都是由陽爻和陰爻構(gòu)成的，陽爻和陰爻是八卦和六十四卦結(jié)構(gòu)的基本因子，所以稱之為“元”。從“萬物資始”、“萬物資生”說來看，“乾元”、“坤元”又是宇宙萬物生成的根本?！扒薄百Y始”，在宇宙萬物生成中的地位相當(dāng)于父親；“坤元”“資生”，在宇宙萬物生成中的地位相當(dāng)于母親?！扒本褪恰敖 ?，“坤”就是“順”。所以，“乾元”、“坤元”也就是“健元”、“順元”?！跺鑲鳌吩谶@里實(shí)際是強(qiáng)調(diào)宇宙萬物生成的本源就是健、順二元。
《系辭傳》也有一些論述值得注意：
“乾、坤，其易之缊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無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
這里的“易”，論者以為《周易》之書，而“乾、坤”則指《乾》、《坤》二卦。[96]其實(shí)誤矣。“乾、坤”就是“健、順”，指的是陰爻和陽爻，“易”就是指六十四卦卦畫。有了表示“健、順”的陰爻和陽爻，才有六十四卦。沒有表示“健、順”的陰爻和陽爻，就不會(huì)有六十四卦。《周易》六十四卦，歸根結(jié)底就是乾、坤，也就是健、順。
“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
健、順雖然是二元對待的，但健是“成象”的，主事的；順是“效法”的，隨從的。作用還是有所不同。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莱赡校さ莱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span>
這是說，健、順雖為對待的二元，但地位卻有尊卑、貴賤的不同。健為尊貴，順為卑賤。健代表男性的特點(diǎn)，順代表女性的特點(diǎn)。健有創(chuàng)始之用，順有生成之功。這里的乾（?。?、坤（順），已從陰爻、陽爻抽象為表示二元對待思想的范疇了。
《彖傳》、《系辭傳》對乾（?。?、坤（順）的這些論述，雖然不免有提煉、加工的成份，但基本上符合《周易》本經(jīng)的實(shí)際。
表示二元對待思想的范疇，流行且為我們熟悉的有陰陽、剛?cè)幔嬲凇吨芤住繁窘?jīng)里能找到根據(jù)的，則只有乾、坤，也就是健、順。
因此，《周易》本經(jīng)里盡管沒有陰陽二字，但卻有二元對待的思想，其概念就是健、順。健、順就是陰、陽，健、順就是剛、柔。
《周易》是二元對待的哲學(xué)，是對子哲學(xué)，是陰陽哲學(xué)，是剛?cè)嵴軐W(xué)。從它本身的概念而言，《周易》則是健、順的哲學(xué)。孔子和以《易傳》為代表的早期文獻(xiàn)以“陰陽”解《易》，形式上雖有一定的出入，但就實(shí)質(zhì)而言，是抓住了《周易》二元對待思想的本質(zhì)，并非是無中生有。
明了這一點(diǎn)，否認(rèn)《周易》本經(jīng)有哲學(xué)的論調(diào)就可以休矣。 來源：原載《儒教文化研究》國際版第9輯 作者：廖名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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