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起雙臂,目光異樣平靜。
他所站立的位置并不算高,但是他喜歡用這樣平靜的目光打量遠方,他的身邊和身后,已經(jīng)或正在變成廢墟。
能夠看見什么呢?
是觀賞風景嗎?風景不過是現(xiàn)實呈現(xiàn)出的某種狀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是變化的,不穩(wěn)定的甚至是毫無根據(jù)的。爛熟的風景令人厭倦。太陽是陳舊的,月亮是蒼白的,云多社輕浮的,一切都已經(jīng)很難再喚起新鮮的感受。
他所能夠望到的,都不是他所需要的,而他渴望看見的,全都是眼下尚未呈現(xiàn)的。
比如,他望見了身下的這座運行著的城市。這座城市在運行,在忙碌,它仿佛有明確確實的目標,但本質上它非常盲目。它仿佛存在于秩序和規(guī)范里,但實際上它相當混亂。它迅速的產生著,支撐著仿佛每時每刻都在崛起,然而他看見它的鋼筋水泥的骨架是頹廢的,看見它四通八達的道路相當脆弱,還看見它的整體里彌漫著日甚一日的坍塌和不堪重負的呻喚。
這是一些容易引起眼睛疲倦的事物,他眨了一下眼,試圖讓目光從這上面掠過去,望到更遠些的東西。
更遠的地方其實也不存在什么更新鮮的東西。月遠的地方,那些存在就越古舊,越老邁,越像一個陳舊熟悉的夢境,之所以偶爾喚起人的親切感,只是因為熟悉罷了。
農村的道路像一些遺棄的繩子,隨便的仍在田野上,永遠不會有人想起來把它弄直:河流始終妄圖躲開人類,卻總是在某個拐彎處被村莊踩住:樹林是淡青的,他們已由自然繁殖生長改為由人種植,像一些新式的莊稼,這些本世紀以來歸順人類的植物已經(jīng)不在能藏匿住任何一個童話了。
剩下的就是天空,山巒,這不過是一件無法更換,無法觸摸的背景,它們擺在那里,至少已經(jīng)有幾千個世紀了。上帝創(chuàng)造了它們,然后就忘了。
還能看見什么呢?
眼睛已經(jīng)無法看到那些消失了的人和歲月,更無法望見那些尚未成形的人和歲月,僅僅在現(xiàn)實的這一刻,凝視這蠕動,這掙扎。這無數(shù)微小變化的積累和展示。而這一切,能告訴他有關明天,后天,大后天的任何預告嗎?
一只大洋彼岸的蝴蝶翅膀的抖動影響了世界的氣候:
一粒被海浪沖刷掉落的岸土減少了歐洲總面積的精確數(shù):
一場巨大的世界性戰(zhàn)爭僅僅在一代人的黑發(fā)尚未全白時被淡忘了:
一個人正在死去,凌夷個人正在誕生。
所有的真理背后都躲著它的悖論。
現(xiàn)實制造著明天,明天卻說不準會不會背叛現(xiàn)實。
那么,他的對遠方的凝視有什么意義的?如果沒有意義,他為什么習慣與凝視遠方?設若有意義,他從眼前的現(xiàn)實風景中預見了什么?
他的眼光雖然是平靜的,仿佛飽經(jīng)風霜,其實仍然是一種平靜的迷茫,平靜是掩飾不料迷茫的。
他雖然雙臂抱在胸前,但他并不市勝利者,更不是強者。他這只是體現(xiàn)一種輕藐,而這,只不過是一種輕藐的姿態(tài),同樣掩飾不了與生具來的恐懼。
他望著,凝視著。
很久很久,他轉回身來,像是在宣布什么,也像是獨自囈語,他說——那口吻似乎很堅決:
“太陽是假的。
那是黑暗中的一種習慣性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