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湘云 (湖南)
小學畢業(yè),假期已滿。我要去幾十公里外的縣城讀中學了,乘坐的不是火車,也不是汽車,而是村里去縣城搞富業(yè)的幾輛馬拉木板車。
我們一行好幾人,從夜半出發(fā),臨近天亮的時候,我們來到了縣城,在一個岔路口,搞富業(yè)去的人和馬車要另行,我只好帶著我的行李獨自下了車。
天亮后,幾經(jīng)打問,我來到了縣城最大的中學,樂都一中。
我找到校長,他中等身材,略胖,大約四十歲年紀。我將寫有小學畢業(yè)證明的一份介紹信交給校長。心中默默祈禱著,但愿不要難為我。他看了看介紹信,然后帶我去了一間有許多老師的大辦公室。他把這份寫有小學畢業(yè)證明的介紹信遞給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老師,校長稱他為田老師,讓他接收在他的班里。然后校長就走了。
田老師是初一(二)班的班主任,他打量了我一下,很快出了一道數(shù)學題讓我做,可我根本就不會。
我從讀小學開始就有一個奇怪的想法,當語文和數(shù)學不能齊頭并進的時候,我會放棄最差的、感覺學不會的那一門工課。然后專心學好其它的課程。
我告訴田老師,我一直數(shù)學很差。他說,那你是怎么畢業(yè)的呢?他問我:語文怎么樣?
報告老師,只要是語文課本中學過的,應該會。
他看我很自信,進而問道,讀過課外書嗎?
讀過一些,有三字經(jīng),百家姓,紅樓夢,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鐵道游擊隊,敵后武工隊,紅巖,青春之歌,暴風驟雨,歐陽海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
他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這些書是從哪里看到的?
報告老師,這些書都是父親單位的造反派從各處抄家時集在一起的。
他問我有沒有最喜歡的作家?
我非常肯定地告訴他:有很多。最喜歡的中外作家有,屈原,陶淵明,曹植,李白,杜甫,蘇東坡,范仲淹,陸游,魯迅,高爾基,普希金,裴多菲,保爾,莫伯桑……。他點了點頭,示意讓我停下。讓我解釋一下“說”這個字。我告訴老師,這個字有三個讀音,分別讀(爍、悅、睡)第一個意思,說話,第二個意思,喜悅,第三個意思,游說。老師向我點點頭,好像有點滿意。他讓我繳了一些報名費,并告訴我不要買本子,明天上課統(tǒng)一配發(fā)。然后從門外面叫來一個同學,讓他帶著我去住宿的地方。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緊緊地跟著那位同學走出了辦公室,經(jīng)過數(shù)排教室,再經(jīng)過一片操場,旁邊不遠便是好幾排住宿的平房,每間房子里面擺著四張高低床,最多可以住八名學生。
他告訴我說:就住這間吧,我們住一起,連你是六個人,只有上鋪了。他又補充道,這里住的都是一個班的。
謝謝你,以后還望多多關照。
他點點頭。繼續(xù)說,明天才上課,今天自由安排,他說他要轉轉去,然后就走了。
我收拾好床鋪,時間尚早,決定去街上轉轉。
街上很熱鬧,擺攤的,叫賣的,釘鞋的,打鐵的,修盆的,焊接的,商店,書店,旅社,飯館,醫(yī)院,學校,苗圃,郵政,銀行,影院,公園,還有大大小小的政府部門以及一些工作單位,一切應有盡有,著實一片繁華景象。人們三五成群,似趕集一般來來往往,駱驛不斷。他們穿著不同的服飾,其中有漢民,回民,藏民,蒙民,土民,撒拉人等等。
我停在一家書店柜臺前,很羨慕地望著一本中國通史簡編,很想翻看一下,被售貨員拒絕了,他說我看不懂,也不可能買。我沒有爭辯,深感無話可說,畢竟拿不出寬余的錢來購買。
對此,心中不免有些隱隱的難受,貧窮不僅會被瞧不起,還特別限制人的知識。
未讀中學時,我還以為跟原來讀小學差不多,其實,差別很大。首先,老師都是公辦的,他們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也基本上都是因為文化大革命下放或支邊來這里的高材生。他們中有清華的,北大的,復旦的,南開的,而且曾經(jīng)的家庭都很富裕,這一點從他們的衣著就可以看出,尤其是佩帶的手表,有的是端士,有的是浪琴,有的是西鐵城,有的是英納格,有的是勞力士,有的是歐美茄。這在當時看來,應該是非常的奢侈,非一般人家能做得到。當然,每個年代都有貧富之分,但只要來于正道,一切將無可非議。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這些老師的知識和教學的水平也是妥妥的棒。
還有我認為很可敬的一點,他們對待學生的評判不像我讀小學時的老師那么主觀。如果數(shù)學差,就會受到批評,如果其它課程好,就會受到表揚。給人的感覺有點愛憎分明的味道。
讀中學還有一個變化,書本不像小學那么的少,有政治,有語文,有歷史,有地理,有數(shù)學,有物理,有化學,有工業(yè)基礎知識,有農(nóng)業(yè)基礎知識,有衛(wèi)生常識等等。還有課時也增加了,早上要跑操,上午三節(jié)課,中間有課間操,下午有四節(jié)課,晚飯后有晚自習。雖然時間很緊,還是仍然有顯得輕松且愛玩的同學,一種是學習好的,不缺時間,一種是學習差的,像我一樣,多少有些無所謂。但不是破罐子破摔,我也僅僅只是以數(shù)學為主的計算題不過關而已,按照各課的比例來講,當然是絕對的少數(shù)。最忙的要數(shù)那些學習成績中等的同學,他們非常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和責任,只要有稍微的不努力就會成為像我這樣的差生。
當然,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會,除了以數(shù)學為主的計算方面的知識,其它應該還是可以的。最喜歡上的課是唱歌,唱京劇樣板戲的歌。有時上課為了活躍氣氛,老師會讓全班同學先合唱一首歌,這時,老師會讓我起頭。
在寄宿學校的日子里,最不喜歡的時間就是冬天,這是因為我衣薄鞋單的緣故,寒冷的滋味特別的難熬。
父親每月給我八元的生活費,這個基本上是雷打不動的。我必須要精打細算,但還是不夠。每天的伙食費不能超過兩角錢。否則就根本沒法買墨水、本子、牙膏、香皂等物品,而且還不能回家,因為就根本擠不出坐火車的票錢來。怎么算也得十二元錢,還不包括回家的路費。這還不是主要的,特別難過的是星期天,所有的學生都回了家,學校的食堂自然不會開業(yè),開水房也同樣享受著禮拜天的休息。宿舍也沒有電,住校的學生就我一個人。漆黑與害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天還要面臨無水喝無飯吃的窘境。
街上倒是從來不缺大大小小的飯店,但對于衣空袋凈的人來說無異于就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笑話,遇到或看見了飯店,反而只能讓人感到羞澀。一個人不經(jīng)歷凄寒是很難感受出那種痛苦滋味的。
饑餓雖然很難受,但經(jīng)歷過小時候太多的磨難,即便是一天不吃不喝也還是能夠安全的挺過去。
班里有位同學見我總不回家,他非常同情我,讓我去他們家過星期天。他家在縣城的南面,一個叫下教場的地方。過一條河,再往東去不遠就到。我前后去過兩次,有時幫他們家干一些農(nóng)活。他們那里的地,大多都種著蔬菜,也有少量的麥子。他母親和他兒子一樣的平易近人,慈祥可親。不過,他有個哥哥并不喜歡我,總是指桑罵槐的訓斥他弟弟,說到激烈時,也會干脆直言,不應該把外人領到他們家里來……
我聽后特別難受。這也怪不得,畢竟非親非故。后來,我便不再去了。不去不等于和他弟弟關系不好,我們依舊是很要好的同學。
有時,我也常常自問,我怎么活成了這個樣子,難道我的命里就該這么苦嗎。我真想把我的這些經(jīng)歷記錄下來,也許沒有什么意義,但我相信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那便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行程絕對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星期天,對別人來說是個輕松的日子,不用上班,不用上學,可以睡懶覺,可以游山玩水,可以聚朋會友,可以在休閑和游玩中度過。但對我來說,必須要面對無飯吃無水喝的窘境。
有年夏天,父親和繼母回湖南老家探親去了,算來已有一個多月,不知是否回來?,F(xiàn)身上沒有一分錢,即便是要回家,也只能逃票。我一邊想著一邊向車站的方向走去。經(jīng)過街道,看到許多人在吃早餐。豆?jié){和油條的香味撲鼻而來,讓人不想離開。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我時,這才悻悻然的離去。
快到車站的時候,我又猶豫了,萬一家中沒人,我豈不是白跑。我在一水溝邊停了下來,水很清,我蹲下后洗了洗臉,然后用手捧著喝了幾口。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父親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讓人難以置信,就像從天而降一樣。父親看著我,眼睛有些濕潤。我喊了聲爸,然后也不看他,也不著聲了。我知道,父親除了每月給我八元錢的生活費,其它什么也做不了。
父親說他可能要調到樂都的道班,這次來段部看看。我眼前一亮,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再住學校了。我多么希望,不要再擔驚受怕,不要再忍饑挨餓。
又是一個放學后的星期六的下午,我漫無目地的在街上轉著,就聽后面有人問我,你是小李吧?我扭頭看去,原來是一位好年輕的姑娘,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來。
你是?我遲疑地問了句。
你可能忘了,我是小張啊。你父親和我父親都是一個單位的,我家就在前面的養(yǎng)路段住,你來過的,還是去年一起看大字報的時候認識的。
是的,我想起來了。你在碾伯一校讀書,我們年級一樣,現(xiàn)在應該在讀初二。
她點點頭。然后問我星期六怎么沒回家。我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她見狀說道,去我們家吧,明天星期天,就住段部的招待所,我媽就在那里上班,不用擔心,星期一再去上學,我們正好同路,我們學校就在你們學校的東面。
我沉默了一下說道, 這樣會不會太難為?
不會的,本來就是免費為職工住宿的,你是職工家屬,也是可以住的,在她的催促下,我只好答應著一起向段部走去。
那天,沒好意思去她家,她幫我在食堂買的飯,一份扣肉,還有一份素菜和米飯,大概不到三角錢。彼此飯后,我們天南地北的聊了許多的話,直到天黑,她才安頓我在招待所住了下來。
她母親人很好,非常親和,也很鍵談。她說她知道我的父親,也知道我是湖南人,她說湖南人愛吃辣。她告訴我,她姓陳,以后就叫她陳阿姨。她讓我隨時可以過來住,不要拘束。
第二天依舊吃的食堂,這樣直到星期一吃完早飯,我和張姑娘一起去上學,一路說笑,不知不覺便到了她上學的地方。她告訴我,只要是星期天不回家,就可以去她那里。
她望向學校說,她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在這個學校讀書,巳經(jīng)八年了。她略停頓了一下:要是我們在一個學校多好。
我告訴她,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那么的由人。她欣然一笑,睜大眼睛望著我,像是在說,不是那樣的。然后歡快地揮揮手向校門走去。
在我讀初三的時候,父親調到了樂都的道班,此后再沒有住校。生活也比以前安定多了。我和父親的住址在段部的東面不遠,這樣在上學的時候總能遇到小張姑娘,她知道我在不遠處住時非常的高興。
一個星期天,我和小張姑娘約好去街上轉轉。我們腑在一座橋邊的欄桿上,心兒就像橋下奔流的河水,無拘無束地說著一切。沒想到會撞見我的父親,他沒好氣地說:你就是這樣念書的嗎!
我說今天是星期天。
這么說來,你是不是感覺到很有理,自己的成績不知道嗎?
看到氣氛不太好,張姑娘忙說:叔叔,我們也沒做什么呀,總應該有休息的時間吧。
你不要說話,這里沒你的事。父親兇狠狠地說。
姑娘怒紅著臉:那好吧,我走了。
父親又訓斥了我一番,這才離去。
后來再見到張姑娘的時候,她說我父親太厲害了,不是一般的厲害。
從她的話中,我明顯地感覺到,她對我父親是有看法的,印象非常的不好。從這以后,她的話少多了,像是換了一個人,見面的次數(shù)也少了,即使見到也會很快的離開。不難看出,她是在有意躲著我。這也許就是我的父親給我們留下的一段陰影。
每次放學回家的路上,在經(jīng)過她上學的校門口時,我總會放慢腳步向學校內望上一眼,很想再見到她或能碰到她,但總也見不到她的身影。
直到初中畢業(yè),漸漸將過去淡忘的時候,我和小張在街上不期而遇。這次,我們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她約我看了一場電影。然后我們又一起去逛街,她說她不讀高中了,父親已給她找好了工作,可能過一向就要去上班了。
我說我也不讀高中了,我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材料。
她忍俊不禁地撲哧笑出了聲。我們都十七歲了,轉眼成了青年人,以后我們都會有自己的工作,往后肯定是要分開的,能不能再見到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我想送你一個筆記本,她望著我說,你也送我一個筆記本吧。就在明天,明天好嗎?她接著說,上面寫上我們平時都很喜歡讀的李之儀的那首宋詞~卜算子就可以。我寫前半段,你寫后半段。
我驚訝地望著她,立馬想到一個詞,一分為二,合二為一,我猜想她可能也是這個寓意。我連連應喏道:好,好,就按你說的辦。
接著,我們不約而同地將那首詞再次背誦了起來: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此水何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就這樣,我們坐在一條長椅上,她將頭靠向我的肩膀,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的美麗,長長的頭發(fā),略帶瓜籽的臉型上嵌著一雙動人的大眼睛。我們的呼吸非常的接近,但又始終保持著距離,溫柔的風從我們的額頭吹過,總之,我們沉浸在一種美好的感覺中。
第二天,我們在約好的地方再次見面,交換了贈送給對方的筆記本。打開看了一下,映入我們眼簾的首頁上便是各自用鋼筆寫下的那半段宋詞。當然還有另外幾個必須要寫的字,贈某某同學,最后是年月日和自已的名字。我感覺有些單調,于是將我隨身攜帶的一支博士牌鋼筆一并送上。她將鋼筆打量一番,像欣賞一件古玩一樣,看得出來,她很喜歡。
她說我的字寫得很漂亮,她懷疑是不是鋼筆的原因??晌铱此淖趾孟癖任覍懙母粒杏X有一種清秀在里面。
我們各自將筆記本捧在手里,捧在胸前。心情不亞于收到美麗的天書,又如同獲得最值錢的珠寶,恨不能連人都藏在心里才好。我們相互望著對方,然后欣慰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溫柔的風從我們的額頭吹過,除了美麗,好像一切都不存在。
人的心情在愉悅的時候,看一切都是美好的。
眼前的時光,淡淡的,眼前的我們,無憂無慮,著實讓人舍不得離去。我不由暗想,要是大好的時光不遠去該多好,可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世界上的一切,有起必有落,有好必有差,只是程度不一樣。
但不知未來如何,我只有希望和由衷的祝福,但愿未來與現(xiàn)在一樣:很美!很美!
作者:湘云
李江河,筆名:湘云 祖籍湖南桃源人,后隨父親在青海上學、青海工作。從小喜歡文學,部分詩歌、短篇小說曾經(jīng)發(fā)表在省市級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