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冶曉靜
花瓣落了，樹葉黃了，這樣的季節(jié)，在我的夢里，時常與你相遇了……父親你知道嗎？我是想你了！當我從睡夢中醒來，不舍得睜開擒滿淚水的眼?；匚秹艟?，仿佛父親就坐在身旁與我嘮嗑，他的音容笑貌是那樣的清晰……
當年，年輕帥氣的父親從學校一畢業(yè)，就被分到了南疆輪臺縣偏遠的小鎮(zhèn)，從此便扎根基層，伴隨了這片貧瘠的土地近半個世紀，也把他的愛播散到了每一寸土地。父親與土地相互滋潤，重疊成一部如歌歲月，留在我們兒時的心田，讓我們對父親工作過的地名倒背如流——群巴克鄉(xiāng)、哈爾巴克鄉(xiāng)，陽霞鄉(xiāng)……一個個遠離縣城的地方，成了我們一生抹不去的記憶。
父親工作的鄉(xiāng)村，居住的基本都是維吾爾族村民，縣城的漢族也是屈指可數，帥帥的回回父親，無怨無悔地把自己的花樣年華獻給了這片異鄉(xiāng)的土壤。父親工作的鄉(xiāng)村距離我們居住的縣城有幾十公里路程，沒有交通車輛，就連道路都是坑洼不平，有些地方甚沒有路。父親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輛自行車，有路的地方人騎車，沒路的地方車騎人。父親經常用肩頭扛著自行車在滿天飛揚的塵土中艱難前行，清晨迎著朝霞出發(fā)，晚上頭頂月亮回家，身影常常被塵土吞噬……但父親依然，堅定，快樂地每天摸打滾爬在農民的田間地頭，為每家每戶的農民推廣著先進的農業(yè)技術，為農民增產增收而忘我的工作著……在父親的眼里，農民的利益高于一切，為了農民的幸福，他可以做到廢寢忘食。有一段時間，父親為了指導農民盡快掌握農業(yè)知識，幾天幾夜吃在地頭，睡在地頭，天當被，地當床，喝著涼水蘸著馕，觀察農作物播種生長情況。看到父親熬紅的雙眼和疲憊的身軀，我們心疼不己，媽媽更是責怪他不顧惜自己身體。但父親心系百姓，完全將自己置之度外，根本無暇自顧。父親的行為讓我們既崇敬又揪心。
而每到周末，鄉(xiāng)里的維吾爾村民在縣城趕完集市，就會來我家歇腳，男女老少聚集在小院里有說有笑。此時，小院內一股濃濃的民族團結魚水深情在院內悄無聲息的彌漫升騰。從小耳聞目染對維吾爾語略知一二的我從他們的手勢和眼神中，知道他們談論更多的是莊稼的長勢和園林的果實生長情況。因父親摯愛農業(yè)，農業(yè)技術樣樣精通，到林間他是高級園藝師，下地頭他是高級農技師，憑著嫻熟的園藝和農業(yè)技術，父親在全縣可謂是頂呱呱的全能人才。每當看到農業(yè)增產大豐收，老百姓有了好收成，父親臉上就笑開了花，父親奮斗的最終目標，就是百姓的幸福。
父親雖是拿工資的國家干部，但他的一生更像是一個農民，三十年來一頭扎進農村，與農民結緣。放下架子，蹲下身子，與農民不分你我，不分民族，大家就似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了一起。父親的行為也為我們人生的啟蒙教育奠定了良好的基石，因此，在幼小的年紀，我們心里就盛開著民族團結之花。
記得我們再長大點，經常去菜市場買菜，那時做賣菜的基本都農村自產自銷的維吾爾鄉(xiāng)親。因父親的緣故，我與他們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有時就用不太流利的維語和他們交談，告訴父親的名字。一說起父親，真是無人不曉，左右鄰舍維吾爾鄉(xiāng)親都紛紛豎起大拇指，說冶鄉(xiāng)長亞克西，一臉的崇敬與喜愛也陶醉了我，內心是滿滿的自豪。
的確，在那個年代，父親的名字就像他的農業(yè)技術專長，紅火到了大街小巷、田間地頭。而父親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更是贏得了維吾爾族群眾的敬佩。
直到我高中畢業(yè)那一年，父親才回到縣城工作，回到那個其樂融融的大雜院和我們團聚。
父親的家鄉(xiāng)在焉耆，他是家中的長子，更是出了名的大孝子。那時父親的工資也不高，加之我們姊妹幾個都在上學，經濟拮據，可是父親給爺爺奶奶寄錢，似乎是雷打不動。爺爺奶奶病了，父親傾其所有，探望守候，并背著父母四處奔波治療，弄得家里經常是入不敷出，只要父母有爭執(zhí)，我們知道必和經濟有關。但不管有多困難，父親的孝心始終未變，常說再苦也不能苦了父母。他以這樣的理念，頑強支撐著這個貧困的大家庭，讓爺爺奶奶幸?？鞓返匕蚕硗砟辏男袨闇嘏透袆又姸嗟挠H人，多年后，爺爺奶奶都是在無盡的滿意中，握著父親的手含笑歸真的。
常言道：長兄如父，這在我們家族中體現(xiàn)得猶為明顯。父親從參加工作后便挑起家族中上贍下?lián)岬闹厝巍３藢敔斈棠虩o微不至的關懷外，對幾個姊妹在精神和物質上給予了極大的鼓勵和幫助，毫不吝嗇。愛，在無形中也漸漸潛移默化，熏陶了我們這一代，姐姐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分擔父親肩上的擔子，從經濟上幫扶生活有困難的叔伯姑姑們。我們兄弟姊妹從小耳聞目睹父親對親人的無私援助幫扶行為，自發(fā)地加入到愛心幫扶行列，伴隨和延續(xù)著父親的善行，走過了漫長的春夏秋冬，直至親人都脫了貧，過上了小康生活。這是父親善行和大愛在子女中傳承和延續(xù)。我們兄弟姊妹都繼承了父親的優(yōu)良品行，為人忠厚善良，仁慈，誠信，父親也時常為擁有我們幾個乖巧的子女而自豪。
父親在工作了38個年頭后終于退了休。葉落歸根，回到了古城焉耆定居。這一刻，親人們笑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弟堂妹們樂瘋了，他們期盼這一天盼的太久，太久……喜悅、幸福的淚水在她們的臉頰肆意滾動……那是他們深愛的曾給予他們無私幫助的大哥哥??！現(xiàn)在終于可以快樂、長久地共同生活在家鄉(xiāng)的藍天下了！
但心懷大愛的父親依然牽掛著自大生活、奮斗了幾十年的那片熱土，牽掛著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更牽掛著繼承父業(yè)毅然留在那片土地上的兩個兒子。為此，父親時常往返于相距六百多里的兩個邊陲小城。
始料未及的是父親在一次獨自前往輪臺期間病情發(fā)作，昏迷不醒。其實父親與病魔已抗爭多年，始終帶著樂觀的心態(tài)，不屈不饒。那一天，父親或許真的累了，他靜靜的睡去，睡了整整一周。我們哭紅了雙眼，喊啞了嗓子?；蛟S父親被我們聲聲呼喚所感動，眼角竟流出兩行不易察覺的眼淚。我們以為喚醒了父親，喜極而泣。但，這卻是父親與我們的最終淚別……
父親啊，難道冥冥之中你已經有了預感？你說想念兒子，你說割舍不了哪片土壤，臨別還是那樣高興，可意外來的怎么這般突然？那一刻，我感覺天旋地轉……在我們眼里你是多好的人??！做為丈夫，在我母親心情不好大發(fā)脾氣時，你忍讓著，遷就著，不爭不吵；做為哥哥，你對弟妹呵護有加，從不計得失；做為父親，你是兒女心中偉岸的山、慈祥的海、暴風時的港灣、驟雨中的巨傘……即使對鄰居，你也是古道熱腸，幾年間，你拖著病體，利用自己的技術專長，為左右鄰舍及周邊的農民無償嫁接園林，傳授蔬菜育苗知識，退休后足跡踏遍了焉耆周邊農民所有的菜園、果園。如今，你嫁接的園林已是碩果累累，這些樸實的農民，始終記著你的情，嘴邊掛著你的名字比樹上的果子還多。
父親啊，你就這樣走了嗎？兩縣村鎮(zhèn)的農民兄弟離不開你，你的兄弟姊妹離不開你，你的兒男子孫們更離不開你??！方圓幾百里的群眾驚聞噩耗，都不愿相信這個事實，那天，他們自發(fā)地從四面八方有的甚至是從幾百里外的鄉(xiāng)下趕來，只為見上你最后一面。為你送行的人真多??！沾淚的白頭巾、花絲巾，凝重的小白帽、小花帽，去往墳地的途中人頭攢動。一位長期主持穆斯林葬禮的宗教人士說，這是他近年來看到的送行人數和民族成份最多均為最多的一次葬禮。
自爺爺奶奶走后，你就是家族的靈魂，孩兒的脊梁，母親的支撐，兄妹的港灣，親人的依靠。你是家族快樂的源泉，你是家族興旺的舵手，你是家族希望的燈塔！有你的地方，才是孩兒們的家??！每天下班，我們不論多若多累，回家看見你老人家安然無恙，就是我們最大的快樂，坐在慈祥的父親身邊嘮嘮嗑，是那樣的幸福、踏實。如今你突然撇下母親和我們，悄然離開了，我們的生活仿佛從黎明重返黑暗，那種憂傷孤獨，無以言表的切腹之痛常常揮之不去。父親你知道嗎？在親人中你就是在我們大家的精神支柱??！
你走了，偶爾愛和你拌個嘴的母親倍顯孤寂，失去大哥的兩個姑姑也陷入了無盡的哀傷和想念中……父親你知道嗎？如果你是大海，我們就是偎依你歡快前行的浪花?。∮心阍诘牡胤?，才會顯得那么生機勃勃、其樂融融，因為你是那樣疼愛和呵護冶氐家族所有成員。農村二姑姑的女兒馬維潔考上北大，你比她父母還興奮，在親戚中奔走相告，認為這是冶家的驕傲。鑒于二姑姑家的經濟狀況，你要求我們對妹妹的學業(yè)鼎力相助。父親啊，即使你一言不發(fā)，在你的言傳身教下，濟貧幫困的意識已滲透到我們骨子里了，更何況是對同宗的妹妹，我們能不慷慨解囊嗎？當維潔妹妹懷著對你的感恩之情眼淚汪汪地前往北大學府時，你欣慰地笑了。
維潔學業(yè)有成，留在了北京，父親還沒來得及分享她的成功，就獨自走了，留下孤獨的我們。思念父親時那種貫穿全身的痛楚猶如萬箭穿心，想必身在天堂的父親一定會感受得到吧？
雖然你離開我們已多年，但夢中我們依然會一次次見面，看到你慈善的面孔。夢醒時時常想起你豐富的才學，想起你天文地理無所不知，想起你對回族歷史文化的精通，不論哪一類的題材，你都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你驚人的記憶讓我們所有人折服，從爺爺輩的故事講起，一件件波瀾壯闊的歷史事件、一幕幕跌宕起伏的情感畫面，現(xiàn)在想想，那簡直就是一部傳奇，只恨孩兒們當時沒能體會和銘記，現(xiàn)在想來甚是悔恨。父親你知道嗎？焉耆縣還成立了花兒尋親團，唱著花兒去青海尋根，記得在你的口述中它曾是爺爺的故鄉(xiāng)，兒時你常將爺爺的故事講給我們聽，一直講到爺爺一路是怎樣闖關到新疆，講到動容處出你遠眺沉思，我們知道，你是沉浸在那段悲壯的歷史中……如今，在縣政府的高度重視下，叔叔、嬸嬸和表妹們隨尋親團一路唱著花兒到了青?；孛褡孑吷畹牡胤?，叔叔尋找到了冶氏家族遺留在那的親人。當看到這則消息，我激動萬分，因為我知道那是父親生前未了的心愿，他一直想去青海西寧看看，但父親自退休就一直和病魔較量，終沒能完成尋根心愿。今天，看到叔叔嬸嬸表妹侄兒等一行人在青海西寧唱著花兒登上舞臺尋根認親，我仿佛看到父親也在其中。讀著著那篇文章喜極而泣，假若父親仍健在那該多好?。?/span>
父親你知道嗎？曾幾何時，孩兒們因你的離去找不到心靈的歸位，似迷途的羊羔，一次次在心中哭泣、吶喊。漸漸地，我們從你遺留的精神遺產中吸取了足夠的營養(yǎng)。如今，不僅我們已長成兒孫們的大樹，就連你最喜歡的孫女燕子，熱熱，佳寧等孫兒也都長大成人了，母親健康快樂著，你聽了一定高興吧？這也是你最大的期盼和牽掛，孩兒們懂的，你就放心吧！
父親，你在天堂里好好陪爺爺奶奶吧！孩兒和孫兒們?yōu)橛H人祈福的同時，也會以你為榜樣，做孩子的好父母，并把母親照顧好，父親你就放心吧！如果兒女一旦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還請你寬恕，那一定是兒女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而失去了真實的自己，待來生女兒當面向你傾訴。
父親啊，我真的好思念你，這份想念將伴我終生！
冶曉靜，回族。新疆焉耆人。焉耆縣人民醫(yī)院退休干部，現(xiàn)定居烏魯木齊。愛好寫作、葉畫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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