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產(chǎn)隊領(lǐng)來的一丈五尺布票像蟑螂一樣躲在空蕩蕩的柜子里,這是一臺用了很多年的板式柜子,外面沒有任何彩色的裝飾,里面也沒有分隔的架板。柜子里的東西之所以放得整整齊齊,除了祖母堅持打理之外,主要是家里能夠用來存放的東西少之又少。有一次,趁家里大人不在,我想從中弄點核桃或者棗之類的干果,結(jié)果,還沒有看出個究竟,就咕咚一聲栽進了柜子。
一丈五尺布票,在進入老柜子之前就已經(jīng)飽嘗了無盡的寂寞。早些時候,他被夾在父親的上衣口袋里。父親的口袋不大,但口袋里面比老柜子還要空曠,柜子里起碼還有一些用處不大的雜物,姐姐們學(xué)習(xí)繡花的絲線,還比如從我們棉衣里剝下來的棉胎,還沒有成形的鞋面和鞋幫??筛赣H的口袋里什么都沒有,父親身上唯一的家什就是一桿煙鍋和一條煙袋,可它們被一條老布做的腰帶給纏住了。生活拮據(jù)的日子,父親的腰讓農(nóng)活累得細細的,沒有煙鍋和煙袋,父親的腰帶恐怕就勒不下去。父親的口袋里,偶然也會溜進一些土塊,但用不了多長時間,那些土塊就被粗拉拉的口袋布給篩掉了。如果不是換洗衣服的話,那幾張可憐兮兮的布票會一直在父親的口袋里晃蕩。
父親不是因為不在乎口袋里的布票,才遲遲不把它們放到柜子里去的。春上,父親去鄉(xiāng)里跟集的時候,本來想給祖母扯件褂子,可扯褂子除了布票還要現(xiàn)錢,沒有錢的父親只好把布票拿出來看了看,又放回自己的口袋里。布票們在父親的口袋一放就是半年,等到深秋換季的時候,一丈五尺布票應(yīng)該穿在誰的身上,成了最讓父親糾結(jié)的問題。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關(guān)于穿衣難題自然就轉(zhuǎn)移到了主內(nèi)的母親身上。這倒不是說母親在家庭的支出上有多大的權(quán)威,而是她比父親更知道把一塊布用在什么地方合適。
母親用心把布票換算成一丈五尺長的棉布,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不知比試了多少遍。給家里的主要勞力做兩件上衣吧,不光剩余的三尺布有點浪費,父親和大哥也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給嫂子扯件花衫吧,其他人的冬衣就沒有了著落。再說,全家十多口人,就嫂子一個勉強還有換季的衣服,這樣一來,大家之間的貧富懸殊不是更大了嗎。干脆,先給祖母扯件褂子,再做別的打算。誰知,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祖母就數(shù)落上了,是不是你們嫌我年齡大多先我,想著法子讓我咽氣,放著出門出力的不管,卻把錢花在一個吃閑飯的身上。父母親被奶說得沒了主意,一丈五尺布票只好繼續(xù)回到柜子里躺著。
母親費盡心思地想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按照祖母的意見給辦了。除過留上三尺布票買鞋面以外,哥和姐一人一件上衣,其他幾個姊妹按順序一個一個往下傳。至于奶和嫂子,等到過年的時候,如果工分上能結(jié)算出點錢,慢慢再想辦法。二哥一聽自然高興,因為大哥退下來的衣服是最干凈的,他的退給我則不同了,不是上樹劃破了褲襠,就是寫大楷弄臟了大襟,這樣的衣服對我來說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螢火蟲一樣的油燈在碩大的老窯里散發(fā)著微光,燈光下的母親,像一名精通藝術(shù)的臨床大夫,一針一針地拆著從大哥身上脫下來的衣服。她心里明白,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疏忽,都會給即將縫制的棉衣留下尷尬的補丁。那些成色好一點的棉布做了包裹棉胎的面子,質(zhì)量差一點的薄布和舊布只能做衣服的里子,因為母親的精心布排,穿在我們身上的棉衣既沒有破舊的尷尬,也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那些在柜子里躺了半年多的老棉花,被母親瘦弱的手搓著,從前胸放到后背,從肩肘放到腰身,最后遍及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那些棉花太舊,粘性不好,一撮棉花和另一撮棉花如果弄不到一塊兒,穿不了幾天,棉衣內(nèi)部就會出現(xiàn)薄厚不均。為了不讓我們受凍,母親在填棉胎的時候,總是把每一撮棉花刨了又刨,壓了又壓,直到每一片棉花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親密無間,才用線把它們穿引到布上去。
對于縫制棉衣的母親來說,初冬的夜晚總是很短,滿滿一燈煤油,縫不了兩件衣服就見底了。但不管怎么樣,孩子們過冬的衣服必須要穿得棉棉的,否則,就是做大人的失職。
冬天的夜晚,被西北風(fēng)拍打門窗的聲音驚醒的我,一抬頭就能想起母親在油燈下為我們縫制棉衣的情景。昏黃的油燈,照著衣衫單薄的母親和她身旁的棉花,母親的臉色有些泛黃,棉花也黃黃的,仿佛一只溫順的小狗或者小貓,乖巧地偎依在母親身旁。母親的神情莊嚴而淡定,目光慈祥而專注,像是在謀劃某個重大的工程,又像是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閃著微光的縫衣針,牽著悠長的線在母親的胸前上下翻飛,一行行清晰的針腳印在平順的棉衣上。線用完穿針的時候,母親的手有些抖,有好幾次穿在針眼外邊。母親定了定神,然后把針移到離油燈更近的地方,直到把針穿好。
下雪的時候,我穿著母親在油燈下縫制的棉衣,坐在燒著火爐子的教室里,一面聽老師在講臺上津津有味的分析一首叫《詠梅》的詩句,一面回想著黑夜里母親的身影。以至于讀著“等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的老師在我身后站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引起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