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礦
我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搞鄉(xiāng)土民歌的搜集和研究,已經(jīng)四十年了,在這么多年工作中遇到許多感人的故事,讓我記憶很是深刻,這些故事也正是我民歌情結的動力。
那是一九八六年前后,是我民歌生涯比較激情的時段。因為當時我添置了一輛無錫長征新自行車,還買了一只單卡收錄機,于是我就決定集中一段時間跑遍民歌區(qū)進行廣角地收集那些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土民歌。
我在自行車后保護架上綁著一床四斤的薄被子,籠頭上掛著書包,里面是洗漱工具和小手錄機,再揣幾只燒餅。身上背一只軍用暖壺。這種行動既像是騎車旅行,也像是一個走村串戶的貨郎。因為當時有人收破爛廢品,也有人收古舊文物。當時有好多老百姓不解,說我這人有點奇,不知道我這收“古唱”值什么錢。
那是春暖花開之日,我從家里起個冒失早,天亮就騎著“毛驢”出發(fā)了,當時還很年輕,騎車不感到累,來到南湖的涂溝公社境內(nèi)也才七點多鐘,已經(jīng)五十多里下來了。到這里就開始打聽民歌資源,看有哪些老頭老太會唱這傳統(tǒng)的古唱。
于是我按圖索驥,在一個單頭莊子上找到一位民歌老太師。這戶人家的房子剛換成瓦房不久,家里比較寬敞,屋基路口搭著一個很寬敞的涼棚,涼棚里老太師正在很輕松地編那種小型的蒲包。我把自行車架好,就在涼棚里小凳子上坐下來,和老太拉起了呱,我尊稱她老太師,聽說你老人家會唱古唱。一開始,她顯得很嚴肅而驚訝,說你這先生怎么知道我會唱古唱,我說是一路打聽來的,這里人都說你唱得最好。
她在一邊手編一邊和我搭話。說不提了,那古唱不是不把人唱嗎?我說現(xiàn)在政策放開了,國家號召要搜集搶救。其實,古唱也等于是一種寶貝,早先村野里處處都是唱成一條聲。我這一說,她似乎有點相信了。你先生說的話我也有點相信,就跟田包產(chǎn)到戶一樣,大小隊已經(jīng)不像過去亂頭仙地瞎來了。那早日,干部狠似牛魔王,看樣現(xiàn)在已不會因唱古唱而惹禍了??礃幼舆@老太還心有余悸呢?
經(jīng)我一提,老太心胸好像有點舒展,于是我就把一些這里流行的古唱小調的題目提一提,說不知你老太會不唱,老太也很不謙虛,不瞞你說還真是一肚子的,我提到的,老太都會唱,人雖然老,但嗓子還把使,有些句式里還夾雜著表情,小調樂句里還有一種裝飾音,唱的很是好聽,很有演唱功底。被我這一激發(fā),她邊笑容可掬地唱開了,是那樣地開心,是那樣地投入。
她唱了《二姑娘倒貼》,我感到很是新鮮,于是就比較秘密地把小收錄機打開,把這個小調錄了進去。說實話,這收錄機在沒有交流電的地方,我還真舍不得用,因為干電池用不起,四節(jié)電池三個小時就用光,是我兩天工資。再說拿出來,演唱人也會有點緊張。也就是在那個時間,老太太又很主動地演唱好幾首我所熟悉的情歌小調,我拿著筆在本子上速記著,有時候記不下來,又請老太再唱一遍,老太顯得很耐心。
這一說大概到九點半鐘,太陽已經(jīng)老高,老太兒子回來,和我很客氣地打了招呼,接著她兒子媳婦就開始殺鴨子和小公雞,準備做中午飯了。當時我估計他家可能有貴客來,不到十點就把東西收拾一下準備騎毛驢動身,哪知道那老太把我攔著堅決不把走。說你走兒子回來會抱怨的,我說前面莊子上有親戚,我說怎么能很隨便打擾您老人家呢,唱了這么多古唱我就感謝了。但那老太留客很堅定,還是叫我走不離。
說著,她家兒子騎車又回來了,還帶來兩位客人??吹轿乙撸麅鹤娱_腔了,說你這先生怎么犯生人氣,我特地買了兩瓶大曲酒,又請兩位干部來陪你,于是他向我介紹一位是書記,一位是校長。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我說你家人心怎么這么好,也沒有了解我的身份,假設我是壞人怎么說?眼下外面騙子多,我們沒親沒故,你們怎么隨便留我吃飯?
老太兒子笑起來,說可能嗎?這頓飯算是我家酬謝你的。我說此話怎講:他說我家老太,在他們少年時就小調不離嘴。遠近人都知道她唱的特好聽。無論是夏天納涼夜晚,還是勞動田頭,或者在農(nóng)民夜校的教室,都會聽到老太師的歌聲,老太師曾經(jīng)給無數(shù)人帶來歡樂。
然而在文革破四舊期間,老太太唱古唱成了一種罪過,大隊造反派揭發(fā)老太師罪行,說她是牛鬼蛇神,說她是現(xiàn)行反革命,說她唱的都是資本主義復辟的唱,也算是罪該萬死。有一個階段,老太太天天接受批斗,跪在領袖像前請罪,等到風頭過去才好一點。
平時很活躍的人叫她突然停下來,還把她打成牛鬼蛇神,她說什么也想不通。也就是從那年起老太太經(jīng)不起打擊,也就從此保持了沉默,整天都在苦悶著,不再唱古唱了,作為兒子對母親內(nèi)心還是理解的,他曾想辦法改變母親這樣的苦悶,即使叫老人吃不愁穿不愁,就是沒有辦法能夠讓老人恢復歡樂,也沒有辦法讓老人恢復再唱古唱。
這時老太的兒子,說沒有想到今天來了你這位先生,可是救我家老太師的大恩人,你的到來,老太師笑臉開了,多年不唱的人又唱古唱了,你說我不應該感謝你嗎?,不要認真招待你嗎?如果你不嫌棄,我就認你為老大哥,你可比那醫(yī)院里的醫(yī)生還要高明呀。
原來是這個問題,我說你這兄弟也太善良了,我是收古唱的,老太太肚里的古唱還真是寶貝,國家現(xiàn)在正需要這個,眼下年輕人都不會唱,這種文化就要失傳了,你說把老祖宗的古唱丟掉多可惜,所以眼下就要號召及時搶救。
他的兒子說的很質樸,對于老太太肚里的古唱究竟有什么用,自己文化淺確實不知道。就是認為老人這一輩子在團團三莊有這樣高的人氣,受到那么多人尊重,這和老人家唱古唱有很大關系。說自己年少時,莊上和母親學古唱的人多呢,大姑娘小媳婦為了學古唱,還經(jīng)常幫助我們家做雜事呢?
是啊,這一點我特別理解,因為我母親就是這樣的人,這同樣是鄉(xiāng)土民歌孕育了一個女人善良的性格和美好的品質。那天中午,在他一家人善意的規(guī)勸下,我喝的有點高了,特別是老太太還特意和我喝了兩杯,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老太向我提出,請先生經(jīng)常到我家來,我說以后一定會經(jīng)常來聽您老太師唱古唱,午后,我騎上毛驢離開了,老太師目送我好遠。
那是三年以后,因為收民歌我又來到這個熟悉的小村莊,很想再見到這位善良的民歌老太師,想再聽她哼唱兩段,沒有想到,接待我的是她家的兒媳婦,她家兒媳婦看到我眼睛有點紅了,說老太師在一年前就過世了,在臨死前尚很健康時,還念叨著我,說那位先生說來怎么不來的呢?老太太的兒子是一個孝子,老太太在閑暇時,把民歌經(jīng)常唱給兒子聽,就叫兒子用筆記下來,那時候收錄機已比較普遍,老太師對兒子和兒媳交代,說自己假設走了,叫他們把她唱的唱轉交給我這位先生,說先生是識寶的人,他說有用肯定有大的用處。一本民歌手抄本和一盤錄音磁帶交到我的手中,我感到熱淚盈眶,大概也就是因為這位老太師的民歌真誠和民歌精神,才讓我有堅持將研究民歌進行到底的決心。
我請她家媳婦帶路,從村口小店買了一摞厚厚的紙錢,來到老太師的墓前,墓邊已經(jīng)盛開爛漫的野花,這讓我想起老太唱的古唱正是這艷麗野花在競相開放,這野花也許就是老太師靈魂的造化。我跪在墓碑前,碑上老太師遺像依然燦爛可鞠的笑容,好像在很信賴地敦促我繼續(xù)我的民歌事業(yè),我把包里的收錄機打開。那雖然帶點嘶啞的歌聲又飄忽在村野。
“一啦更子里,梳呀嗎梳妝臺,小奴家呀在廂房迎呀嗎迎郎來……”這是穿越世紀的古唱,這是傳統(tǒng)歷史的旋律,隨著燒盡的紙灰清新地飄在那碧綠的村野,低語的小河旁,啊,音容宛在,這就是長久留在我內(nèi)心的民歌感受。
作者簡介
金礦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淮安區(qū)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淮安區(qū)首屆文化藝術名人,南閘民歌非遺項目省級主要代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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