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楷《布袋和尚圖》，絹本設(shè)色，31.3×24.5cm，上海博物館藏
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文人從來都是才思橫溢、風(fēng)度翩翩。然而歷史上，就有那么一群人，偏要“毀掉”文人仙骨的好形象。他們裝瘋賣傻、目中無人、癡傻癲狂，他們是正常人眼中的“不正常人類”。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一千多年前，一個破衣爛衫的老頭唱著曲兒、拍著手，從先賢門前經(jīng)過，極盡我行我素之能勢，而先賢竟將這種放肆之舉視作超凡脫俗。于是，像是開了先河，兩千年的文明寬容了文人的癡傻癲狂。文人畫家們選擇“病態(tài)瘋癲”的語言，隱晦曲折地表露心聲。
梁楷《釋迦出山圖》，絹本設(shè)色，119×52cm，日本日野原宣藏
回看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但凡亂世或朝代更替，學(xué)者逸士就異常之多，文壇畫壇也繁榮昌盛。那時的當(dāng)政者忙著崇尚政治武功，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文人畫家打壓排斥。他們手無縛雞之力，順從又有悖于內(nèi)心，不妥協(xié)、不服軟，怎么辦呢？那么就去隱居、去參禪。
梁楷《六祖伐竹圖》，紙本墨筆，73×31.8cm，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于是，一路裝瘋賣傻，一路跌宕起伏。癡傻癲狂是千年前祖先對文人的包容默許，當(dāng)內(nèi)心的苦悶無處排解，“病態(tài)”創(chuàng)作和行為便成了發(fā)泄和偽裝。晦澀難懂、始料未及的同時，也為后世留下了意味深長的經(jīng)典。
梁楷《達摩渡江圖》，紙本設(shè)色，99.4×27.8cm，美國史密森博物館藏
文人瘋癲最無常
發(fā)病最無常是“瘋”，而講起“瘋”，畫壇第一人非南宋梁楷莫屬。梁楷喜好飲酒，酒后行為不拘禮法，可如果說梁楷的“瘋”是酒瘋，自古至今文人酒瘋數(shù)不勝數(shù)，絕對不足為奇。
元人夏文彥曾在《圖繪寶鑒》中記述：“嘉泰年畫院待詔，賜金帶，楷不受，掛于院內(nèi)，嗜酒自樂，號曰梁風(fēng)子?！泵鎸Ξ?dāng)朝皇帝頒發(fā)的最高藝術(shù)獎，梁楷不屑一顧、不告而別，這才是他“瘋”的最高境界。
梁楷《八高僧故事圖卷》前四卷，絹本設(shè)色，26.6×64cm，上海博物館藏
生逢亂世，梁楷所在的南宋畫院盛況比起前朝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粉飾太平，那時的文人畫家都以擠進畫院為安，以受賞皇帝“金帶”為榮。然而，在宋朝這個冗官濫乏的年代，宮廷畫院從來都不是任由文人畫家創(chuàng)作的沃土，他們必須圍繞皇帝的喜好和題材進行“命題”作畫，于是畫風(fēng)大多規(guī)矩嚴守。
梁楷《八高僧故事圖卷》后四卷，絹本設(shè)色，26.6×64cm，上海博物館藏
梁楷早期繪畫風(fēng)格端莊工整，人物規(guī)矩，沒有一絲一毫的狂態(tài)。其作品《八高僧故事圖卷》，繪制了從南北朝到唐代八高僧的遺事軼聞，每兩幅下角題有作者大名，工整規(guī)范，這毫無疑問是供職畫院的“應(yīng)旨之作”。
梁楷《潑墨仙人圖》，紙本水墨，48.7×27.7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然而，生性放浪形骸，梁楷作為一個追求繪畫精神的孤傲藝術(shù)家，怎么能夠不掙脫畫院規(guī)范畫派的束縛呢？可以說，正是他拒受金腰帶的“瘋舉”，決定了他的畫風(fēng)之變。
由于他對佛教禪宗有一定領(lǐng)悟，加上他飲酒自樂和天性疏野的性格，梁楷“減筆”潑墨的美學(xué)思想便也由此誕生?！稘娔扇藞D》給人一種閑逸之氣，而《李白行吟圖》則幾乎是他自己高逸狂放的寫照。
梁楷《李白行吟圖》，紙本墨筆，81.2×30.4cm，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夏文彥還評價過梁楷：“描寫飄逸，青過于藍”。梁瘋子，“瘋”的是亂世中對理想的追逐，是矛盾當(dāng)頭內(nèi)心的超脫。
梁楷《布袋和尚圖》，絹本設(shè)色，82×33.2cm，日本香雪美術(shù)館藏
提到“瘋”，畫壇還有一位神人不得不提——八大山人。如果說梁楷的“瘋”是生逢亂世尋求寧靜而不得的超然之舉，那么八大的“瘋”則更增添了一種國破家變后的心理傷痛，他看似與許多文人一樣超然世外，實際對現(xiàn)實人生體察入微。
八大山人《孤禽圖》，紙本水墨，103.5×44cm，私人收藏
作為朱明王朝的直系后裔，血濃于水，崇禎皇帝的自縊對于八大來說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精神重創(chuàng)。憂悶難以排解，于是他選擇了皈依佛門，在山中一住就是數(shù)十年。他有癲疾，一生中曾多次發(fā)作。有人說他行事癲狂，有人說他裝瘋賣傻，史書中說他啞不能語，也有人說他是裝啞。
八大山人《松鹿圖》，紙本水墨，161.8×67cm，私人收藏
八大的癲疾給他的生活和家人帶來了巨大的麻煩，但也為他的作品染上了一種神秘獨特的色彩，甚至到達了一種超越凡塵的境界。他的畫常常是一張紙、兩三筆甚至兩三個墨點就畫完了，他畫魚、鴨的眼睛常常就是圓形之中的一個點，但表達出來的卻是一種似睡非睡、默然、冷眼看世界的感覺，使人一見難忘。
八大山人《竹石鴛鴦圖》，紙本水墨，121.5×65cm，私人收藏
八大一生創(chuàng)作的《孤禽圖》《眠鴨圖》《雛雞圖》等等，形態(tài)多種多樣，桀驁不馴和恬靜悠然竟然可以同時出現(xiàn)在這些動物身上。孤傲自守和高標獨立是他瘋瘋癲癲外表下隱藏的內(nèi)心，盡管沒辦法付出性命去恢復(fù)家國天下，但關(guān)于人生和現(xiàn)實的思考，他畫中的不拘一格全部都有體現(xiàn)。在出世和入世間徘徊，國破和家亡這兩種痛苦的最高層次，八大體味得比誰都深。他是真的瘋嗎？也許并不盡然。
八大山人《獨自在圖》，紙本水墨，135×41cm，私人收藏
清寂風(fēng)格源潔癖
除了“瘋”病，“癖”也是文人畫家們常出現(xiàn)的奇葩怪病。元四家之一的倪瓚，就因為非于常人的潔癖而聞名天下。他癖于物，身上穿的衣服在一天之中要換洗許多次，文房四寶也要由侍童隨時清洗以保持時刻干凈，就連家中院子里的樹都要反復(fù)清洗。他還癖于人，凡是長得丑、覺得俗、行為舉止不符他心中規(guī)范的，倪瓚一律將厭惡之情表現(xiàn)在臉上，也算是耿直至極。
倪瓚《容膝齋圖軸》，紙本墨筆，74.2×35.4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這種孤傲自大的潔癖，美其名曰“極端化的完美主義”，不是沒有源頭可尋的。倪瓚出身富商家庭，家中兄長是道教高層人物，從小含著金湯匙出生，又在道教氛圍里渲染，養(yǎng)成了他高潔自傲的處事態(tài)度；從小受到良好教育，常年沉迷詩書畫中，倪瓚不問世事；再加上元朝政治始終對漢人持打壓態(tài)度，倪瓚也就無心入仕。于是一生歸隱，避免了政治的煩擾。
倪瓚《竹枝圖卷》，紙本墨筆，34×76.4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個性孤傲，也見于倪瓚的畫中。大概是潔癖的緣故，他不喜歡將畫上色或在畫中蓋印，但凡有印的地方都是后人所加。他的畫作中少見有人，都是山水，用他自己的話解釋：“當(dāng)今哪有什么人物？”可見狂傲至極。他的山水畫作構(gòu)圖也十分簡單，常采用“一河兩岸”的構(gòu)圖方式，大面積的空無一物和點點石塊，有他自己平淡蕭疏的超逸靈性。
倪瓚《紫芝山房圖》，紙本水墨，80.5×34.8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清代畫家惲南田評價倪瓚的畫：“寂寞無可奈何”。漂泊江湖，畫中卻沒有一絲煙火，倒有了些許仙氣。倪瓚的孤傲潔癖，是病態(tài)、是癡狂，也許曾少年不識愁滋味，也許不夠關(guān)心家國天下。但清寂的畫風(fēng)給后世帶來無限啟發(fā)，是文人對世界的負責(zé)。
倪瓚題《楓落吳江圖》，紙本，93.4×69.6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不屑為官偏癡石
要說有“癖”病，前朝的米芾也許能夠跟倪瓚“以癖交友”，同樣的潔癖，同樣的傲氣。他被人稱之“米顛”，究其原因，是更多了一層“癡”疾。米芾癡石，喜好成瘋，他認石作丈和兄長，見到奇異怪石，就像見到菩薩真身，倒頭就拜，甚至曾因癡迷玩石而耽誤做官。
陳洪綬《米芾拜石圖》，絹本設(shè)色，115×47.3cm，私人收藏
實際上，賞石文化自古以來就受到文人學(xué)士甚至統(tǒng)治者的推崇喜愛?！对屏质V》曾有記載：“天地至精之氣，結(jié)而為石?！币苍S正因為石為天地之本，文人學(xué)士們才希望將這自然界間靈氣的化身近身把玩。
然而再喜歡石頭，如米芾這般癡迷的文人卻是少之又少。雖然被人彈劾，但他并沒有把官階看得很重，反而做了《拜石圖》來展示內(nèi)心憤懣和剛直不屈的個性。以官易石，大概天下僅米芾一家。
米芾《春山瑞松圖》，紙本，35×44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也許因為硯也是石的“近親”，米芾喜硯也是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他曾經(jīng)為了得到一臺硯，在皇帝面前不顧文人風(fēng)雅為徽宗寫字，見徽宗喜好自己的字便將御上硯臺據(jù)為己有。多虧皇帝愛惜其字，便大笑將硯臺賜之。米芾愛硯至深，將硯臺抱著共眠數(shù)日，他對硯臺加以研究，著下《硯史》一書。雖然瘋癲癡狂，但也算為后世留下寶貴經(jīng)驗。
米芾《云山寒林圖》，177×41.8cm，私人收藏
縱觀歷史，為瘋、為癖、為癡、為狂的文人畫家絕不在少數(shù)，而文人群體對于這種病態(tài)瘋癲的欣賞幾乎都是一致的。創(chuàng)作若要推到至高境界，必須灑脫，不拘于心。亂世中多有文人參禪隱居，徘徊于出世入世，實在非我癲狂，全因被逼無奈。
米芾《云山煙樹圖》，紙本水墨，103.4×37.6cm，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
書法的最高境界是草書，狂草；繪畫的最高境界是寫意，潑墨大寫意；文人畫的最高境界是瘋癲癡狂。如若達不到，難免淪為匠人匠氣。如今墨壇多有“為瘋而癲，為癡而狂”的外在模仿，這也許也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應(yīng)多去回顧，多加珍惜曾經(jīng)那些超然純粹的文化藝術(shù)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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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文/朱子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