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考文獻：
伊沛霞《宋徽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
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年
《中國古琴珍萃》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
素云留管，玄鶴停絲。
——沈約
政和二年正月十五的晚上，徽宗獨坐在書案旁，他剛剛從上元節(jié)熱鬧的燈會上回來.參加過與民同樂的盛大燈會，徽宗有些疲憊。
此時，他已繼位十二載。王朝看上去河清海晏，歌舞升平，回蕩著煙花綻放、臣民歡呼的聲響。汴京的繁華景象，掩蓋了邊境戰(zhàn)爭的陰云。與他英明神武的父親神宗不同，他的案上展?jié)M絹素，沒有案卷。
天青的汝瓷透著水氣，素色的琴臺旁，懸著那把名為“松石間意”的琴，御閣中堆放的墨錠散著暗淡的幽香，是他此前讓墨工們往里頭加了冰片。
他想，自己的屋子太空了，沒有這些氣味，不如從前那個小書齋熟悉。他又想，冰片是不是加的重了，要不要調(diào)些天麻？他還想，不知道派人去尋的花石綱，找到了沒有，艮岳能不能建，就在這里了。
· 松石間意，制于北宋宣和二年，由東京“官琴局”御制，被譽為“天府奇珍”。琴身上板以梧桐木制，下板以梓木制，形規(guī)極長，頗有皇室風范。是保存最為完好的北宋遺琴之一。
· 艮岳是徽宗御制的皇家園林，建于汴京西北，政和七年興工，宣和四年竣工，占地八百畝，極盡風雅。有徽宗親筆《御制艮岳記》傳世。
· 李唐為徽宗依照艮岳描繪的《萬壑松風圖》與北宋宣和式“松石間意”琴
清夜里，北宋一百六十七年的國祚還剩下十五年。往前推三十年，徽宗出生時，被傳是后主李煜的轉(zhuǎn)世。他和李后主一樣，也是詩文書畫的天才，然而北宋的命運落在他的手中，結(jié)局亦與前朝無異。
· 李煜，南唐后主。精書畫、工音律，極善詩文，尤以詞為最。有“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本鋫魇?。
徽宗當然不知這些，他還做著盛世天子的清夢，還想著宮城南闋下的一株梅花。他的心很大，要容納天地萬物，所以他在畫上的題款，意為天地一人；但他的手掌太小了，超出了一方尺素，一張畫幾，就再難掌握，只能任憑命運的安排。
《祥龍石圖》 北宋 · 趙佶
絹本設(shè)色，1275 X 538 mm / 故宮博物院
· 北宋崇寧四年冬月，徽宗廣搜天下奇石，稱為“花石綱”，薈萃于汴京延福宮等宮苑之中，以供他賞玩遨游?！断辇埵瘓D》中所繪的石頭即為徽宗由蘇杭搜集的太湖石。
龍圖閣的夜里，徽宗伏在書案上，在他的清夢里睡去。待他再醒來時，聽下人說，宣德門上飛來一群白鶴。他匆忙趕往殿外，望見遠處端門之上，白影參差，飄然如仙。
那一日，天色青如碧玉，白鶴徘徊在宣德門上，像一陣梅花雨落。三十歲的徽宗仰頭凝視，連裘袍掉在地上也渾然不知。這一刻，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相信，自己的王朝會在祥瑞之中，迎來最好的年華。
· 宣德門，源于唐汴州城鼓角門，是北宋時期“三祭”的場所之一，為北宋皇城正門。
不多時，仙鶴飄然而去，留下一朗晴空?；兆诨氐降顑?nèi)，繪制了一幅《瑞鶴圖》，在卷后的題跋上，徽宗是這樣寫的：
清曉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來儀。
飄飄元是三山侶，兩兩還呈千歲姿。
似擬碧鸞棲寶閣，豈同赤雁集天池。
徘徊嘹唳當?shù)りI，故使憧憧庶俗知。
詩中，徽宗透出絕對的自信。他認定這些仙鶴是為自己而來的，是他的統(tǒng)治感染了天地，引來了祥瑞。在他描繪的畫卷中，祥云繚繞，群鶴徘徊，十八只飛在青空，二只落在鴟吻上，姿態(tài)各異，裊裊婷婷。
他用了對稱的構(gòu)圖，穩(wěn)重端莊，彰顯皇家的氣派；又借飄渺的流云，打破平衡，蕩開空間的寬度。隨著仙鶴舞動的身姿，畫卷似乎也在流轉(zhuǎn)，仿佛群鶴要從絹素上飛下，把九霄的鶴舞帶向人間。
《瑞鶴圖》 北宋 · 趙佶
絹本設(shè)色，1382 X 510 mm / 遼寧省博物館藏
徽宗趙佶，是宋神宗趙頊的第十一子。在他的哥哥哲宗皇帝趙煦病逝后，于元符三年即位。相比皇帝的身份，徽宗更像一個文人，他通曉音律，擅長詞賦，吹彈點茶，無一不精擅。據(jù)說徽宗沉溺道教，愛穿道袍，喜歡玄色，在這幅《聽琴圖》中，便能看見身穿玄色的道袍，焚香撫琴的徽宗。
《聽琴圖（局部）》 北宋 · 趙佶
絹本設(shè)色，513 X 1472 mm / 故宮博物院藏
· 《聽琴圖》上有奸臣蔡京的題跋：“吟征調(diào)商灶下桐，松問疑有人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惫磐駚?，臣子在皇帝的畫作上直接題跋，還是題在畫面的正上方，此為首例。
· 此處的黑漆高幾，是典型的宋代家具造型，結(jié)構(gòu)樸素，線條簡潔，氣質(zhì)高雅；上面擺放的金盤玉爐，也脫離了唐代香爐的制式，高足收腰，體現(xiàn)出宋代審美的特征。
也許是熱衷道教的緣故，象征祥瑞之兆的仙鶴深受徽宗喜愛。在南宋文人鄧椿的《畫繼》中，曾經(jīng)記載徽宗的另一幅畫作，與這幅《瑞鶴圖》一樣，也描繪了群鶴飛舞的場景。叫做《筠莊縱鶴圖》，其中，同樣畫下二十只仙鶴，或在園林中嬉戲，或在玉池里飲水，據(jù)說形態(tài)靈巧，十分精妙。
· “政和初，嘗寫仙禽之形凡二十，題曰《筠莊縱鶴圖》，或戲上林，或飲太液，翔鳳躍龍之形，警露舞風之態(tài)，引吭唳天，以極其思，刷羽清泉，以致其潔，并立而不爭，獨行而不倚，閑暇之格，清迥之姿，寓于縑素之上，各極其妙，而莫有同者焉?！薄嚧弧懂嬂^》
鄧椿是這樣評價徽宗的——“天縱將圣，藝極于神。”意思是說：徽宗在藝術(shù)上的造詣，已然登峰造極，達到了神品的境界。如今看來，鄧椿的評價毫不夸張，徽宗在書畫上的成就，即便拋卻他皇帝的身份，史上也沒有幾人能夠超越。
· 瑞鶴圖中的白鶴
如果仔細觀看《瑞鶴圖》的局部，足可見他筆墨的精微。石青染成的青空之下，白鶴被描繪得栩栩如生，纖長的鶴足挺拔秀勁，每一根鶴羽都被細致地刻畫。鶴的眼睛用生漆點成，幾欲活動，獨具清渺的格調(diào)。這種超越了寫實的傳神，正是中國繪畫在宋時達到的高峰。
· “于是圣鑒周悉，筆墨天成，妙體眾形，兼?zhèn)淞ā＊氂隰崦葹樽⒁?。多以生漆點睛，隱然豆許，高出紙素，幾欲活動，眾史莫能也?！薄嚧弧懂嬂^》
宋徽宗極善畫鳥。不止是仙鶴，各種珍禽都被他納入筆下。這一幅是他的《芙蓉錦雞圖》。畫軸中，左邊探進一枝芙蓉，嫻靜溫柔，上面飛來一只錦雞，壓彎了枝頭；順著它目不轉(zhuǎn)睛的視線，能看見右上方有兩只彩蝶；蝴蝶對錦雞的凝視渾然不知，它們翩翩起舞，似乎是感到秋節(jié)將至，恐怕再沒機會相逐了。
《芙蓉錦雞圖》 北宋 · 趙佶
絹本設(shè)色，536 X 815 mm / 故宮博物院藏
彩蝶之下，徽宗題了一首詩，五言四行，正落在右邊的空處。
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
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鷖。
在畫作上自題詩文，今日似乎是慣例。但宋代以前，罕有畫家在作品上題字，頂多找一個隱蔽之處，悄悄落上自己的姓名。徽宗首開了自題詩文的風氣，這是他形式的創(chuàng)新，也源于他對書法的自信。
徽宗的書法，初學黃庭堅，后學褚遂良與薛稷；他取人之所長，又自出機杼，獨創(chuàng)了自己的書體，稱為“瘦金體”。這種字體遒勁如骨，取“書貴瘦硬”之意，形如屈鐵斷金，勢若驟雨撲林，筆法犀利率性，而又能張弛有度，不失雅致與秀美，極富特色。
· “徽宗行草正書，筆勢勁逸，初學薛稷，變其法度，自號瘦金書，意度天成，非可以形跡求也?！薄兆趦x《書史會要》
《秾芳詩帖（局部）》 北宋 · 趙佶
絹本墨筆，1382 X 510 mm /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 在他的代表書帖《秾芳詩帖》里，可以一覽瘦金體迅疾爽利，舒暢灑脫的特征。同時這首詩也寫下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穠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 零露沾如醉，殘霞照似融。 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 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
同樣題在畫上的，是徽宗的落款：“宣和殿御制并書”；下方有一個押文，是他獨有的符號：
對于這個押文，常見兩種理解：
其一，是“天下一人”的變體。一共四筆，組成“天”字，下面三筆可做“下”字，上面一橫為“一”，最下兩筆為“人”；
其二，是“天水”的花押，天水是趙家郡望?！端问贰份d“天水，國之郡望?！奔词钦f，徽宗代表國家，而國家的郡望正是天水，陳寅恪先生所謂“天水一朝”，所指正是宋朝。
· “畫后押字用天水，及宣和、政和小璽印，或用瓢印，蟲魚篆文?！薄奈膹秷D繪寶鑒》
· 押文，又稱花押、畫押、押字，由宋代興起，指文末用來代替簽名或補充簽名的特殊符號。
回到《瑞鶴圖》中，一樣可以在卷后找到這個花押。徽宗以他用慣了的“天下一人”，為那個祥云繚繞、仙鶴騰空的中元節(jié)畫上了句號。當時，年年泛濫的黃河，水清三年；加上有鶴來儀，徽宗沉浸在祥瑞營造的夢幻中，任憑北宋的國力漸衰，四方狼虎眈眈。
《雪江歸棹圖》 北宋 · 趙佶
絹本墨筆，1908 X 303 mm / 故宮博物院藏
· 《雪江歸棹圖》是趙佶罕見存世的山水畫之一，“歸棹”與“歸趙”諧音。可以確信，在此卷繪制時，確有大片國土歸于趙宋王朝，是徽宗在位時罕有的國土擴充。然而，畫中蕭索冷漠的情景，似乎又在暗示著北宋急轉(zhuǎn)直下的命運。
· 畫后的題跋中，明人董其昌以為這幅是王維的作品，而非趙佶親筆，如今看來是很可笑的說法。
即便是天縱奇才，也抵不過命運的車輪，徽宗的清夢最終沒能做的長久。瑞鶴來朝的第十三個年頭，宣和七年，徽宗見大勢已去，禪讓皇位于長子趙桓，稱宋欽宗。次年，金軍攻破東京，四十四歲的徽宗趙佶與兒子欽宗被擄，押至金朝都城，再遷于五國城軟禁，被囚九年，郁郁而終。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
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
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趙佶《眼兒媚·玉京曾憶昔繁華》
元代的宰相脫脫帖木兒，編纂了《宋史》一書，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雖然是蒙古人編宋人的歷史，但他這句話說得極為中肯。徽宗其人確如他畫中的仙鶴，憑虛御風，不諳世事。他姿儀獨立，巖巖如孤松，立于冗長的史海；在他之后，強盛的宋朝又如玉山崩傾，傀俄于寂寂之中。所幸的是，來到今天，人們還能從《瑞鶴圖》的一片青空之間，一窺徽宗的情思，以及他內(nèi)心深藏的超然與卓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