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中才女們一次又一次的雅集,只是顯示才女們的才學,實際上只是賣弄作者的才學,此外別無意義,讀之令人生厭?!都t樓夢》的幾次詩社則不然。
第一次,海棠社:探春發(fā)起,李紈出題,題目是名作《詠白海棠》七律一首,限韻。第二次,菊花社:湘云主邀,寶釵出題(湘云補充),題目是《憶菊》、《訪菊》等十二個,各認一題或數(shù)題,七律,不限韻。第三次,賞雪社:李紈主邀并出題,題目是《即景聯(lián)句》,五言排律。第四次,桃花社:因黛玉偶然作了《桃花行》七古一首而引起的,大家議定,而未能實行。第五次,柳絮社:黛玉主邀,湘云、黛玉出題,題目是各作《柳絮》小詞一闕,限了幾個調?!@是最表面的一些變化?!剁R花緣》中也未嘗沒有。《紅樓夢》中寫得更深的,是詩中有人。第一次,海棠社:寶釵以“含蓄渾厚”冠軍,黛玉以“風流別致”居次。第二次,菊花社:黛玉以“詩也新,立意更新”、“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奪魁,探春、湘云居次。第三次,賞雪社:寶琴、寶釵、黛玉三人共戰(zhàn)湘云,結果七十句中,湘云搶作十八句,最為捷才,其次是寶琴十三句,黛玉十一句。第四次,桃花社:黛玉獨步。第五次,柳絮社:又是寶釵居首,黛玉居次。綜觀大觀園詩社,基本上是釵黛角逐,互爭雄長的局面。寶釵的“含蓄渾厚”,黛玉的“風流別致”、“纏綿悲戚”,以及湘云的豪爽迅捷,都是詩如其人。寶釵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固然是她的人生觀庸俗的一面,但是她的“珍重芳姿晝掩門”和“淡極始知花更艷”,也表現(xiàn)出她的自矜自重。黛玉的詩,首首含情思,蓄幽怨,極具特點。原來自傷孤獨,要尋覓人生道路上的知音,才是她幽怨的可貴內容,與一般的少女的傷春悲秋,自有深淺之別。至于寶玉,次次名列榜末,甚至交白卷,屢為釵黛所笑,這一點也完全打破了“才子佳人”的俗套。其實,寶玉能作《四時即事》詩,能作《芙蓉女兒誄》,詩賦之才,本來不凡,何以在姐妹們面前總是不得盡其才呢?當真是天地靈秀,鐘于女兒,男子不過是渣滓濁沫?還是有意不盡其才,不想在他所愛敬的姐妹們面前,憑著幾句詩詞,來爭一日之勝呢?《紅樓夢》寫幾次詩社,最主要的還是為了寫人,寫人與人之間的 關系。第一次,海棠社:主要是寫出李紈對于吟詩結社這一套,非常熟悉,指揮若定,安排得井井有條。連同最后幾次詩社,都顯出她的品藻衡鑒的非凡能力。她本來是國子祭酒的女兒,生在“男女無不讀詩書”的世族。不行她處于青年孀婦的地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教條,對她這種地位有特別的約束力。所以,第三十七回以前的李紈,簡直好像沒有什么文化教養(yǎng),同鳳姐差不多。從第三十七回結海棠社開始,讀者才看清了這位“珠大奶奶”作為書香世族出身的小姐的本色。她自己說“前兒春天”就有意發(fā)起詩社,足見她對于此道并未忘情。但如果書中真寫出李紈忽然發(fā)起詩社,讀者恐怕會感到有些突?!,F(xiàn)在是探春發(fā)起,李紈最積極地贊助,這就很自然了。李紈的工于品藻衡鑒,寶玉是深知的。但是,寶玉首先推服李紈的評閱公道后,恰恰又是他對李紈的品鑒首先提出異議。當李紈評定白海棠詩寶釵第一,黛玉第二時,探春已經(jīng)表示贊成。李紈接著評定寶玉應居最末,問寶玉服不服時,寶玉立即表示心服,承認對他自己“這評得最公”,可是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琢?!痹瓉硭麑ψ约翰⒉辉诤?,只是要替黛玉爭這個第一。等到第二次菊花社,黛玉的三首統(tǒng)統(tǒng)被李紈評列為前三名,寶釵的兩首卻被評列為第七和第八,而寶玉的兩首干脆落第時,寶玉卻喜得拍手叫道:“極是!極公!”作者在這里所要寫的,不是詩學上的問題,只是人和人的關系罷了。第二次,菊花社:這次是初寫寶釵的“經(jīng)濟”之才,寫她同湘云的親密關系。詩社而與賞桂花家宴同時并舉,一筆兩面,更是新鮮。第三次,賞雪社:這次增加了寶琴、香菱、岫煙、李紋、李綺五個新的社員。剛出場的寶琴大顯身手,捷才僅次于湘云。寶玉這次是落第,卻被李紈罰到櫳翠庵取紅梅,暗示只有寶玉還能同妙玉打交道第四次,桃花社:實際上只有黛玉的一首《桃花行》,用不著李紈評定甲乙,這次只是突出地寫了寶玉讀了這首詩后,“并不稱贊,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睂毲俟室庹f是自己作的,寶玉卻堅信只能出自黛玉之手。知音者的感通,是騙不了的。第五次,柳絮社:主要是寫出寶釵的人生觀,同黛玉的悲戚,正好相反。這次李紈沒有評論,卻是大家公評寶釵第一黛玉第二。這次寶玉自己干脆交了白卷,也沒有為黛玉叫屈。而這就是最后一次詩社了,不久便發(fā)生繡春囊事件,風波迭起,死喪破敗相繼,再也沒有結社吟詩的雅興了。回顧第一次海棠社,正是寶玉挨了打,賈母下令不許賈政再叫寶玉,把寶玉保護在大觀園之后的事。五次詩意的青春的歡笑,只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暫時的空隙里,才有可能。作者并不是想讓她們作詩,就隨時可以把她們調到一起來熱鬧一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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