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末詞》清·尤侗
十五家詞之《百末詞》
休寧 孫黙 編
卷十二·尤侗《百末詞》上
序文
余以放廢馀生,停驂吳市,悔庵握手勞苦如平生。各有近詞一帙,擬授無言較梓者,迭為序之。追惟三十年以來,世事滄桑,功名榮落,不可勝計(jì)。獨(dú)筆墨之緣,少年積習(xí),老而不輟。自髫齔至今,追隨倡和者,同里尚朩、質(zhì)生、爾斐、寅仲諸君子,引為同調(diào)。而扁舟過從,商搉《花間》、《草堂》之勝事者,吳門獨(dú)吾悔庵耳?;阝止盼脑~,下筆妙天下?!段魈秒s組》已登虎觀、走雞林,其所為詞,供奉于內(nèi)廷,流傳于酒樓郵壁,天然綺艷,粉黛生妍,未許元微、杜牧獨(dú)擅風(fēng)流也。余與悔庵齒既肩隨,息機(jī)近亦相似,年且半百,意氣漸平?;貞洰嬼硨ご?,山房聽雨,如夢如幻,請從此斗笠枯笻,婆娑于支硎鄧尉之間,咽冰雪,嚼梅花,槁朩形骸。愯然悟道,則青箱紅豆之纏綿,檀板金尊之婉孌,皆可一齊放下。翻讀平日所作小詞,疑是古人,疑是前身,不復(fù)記憶,則吾兩人當(dāng)有嗒然而自得者,況臨去秋波,悔庵早從此證入,又何俟余之饒舌耶。康熙乙巳夏日,嘉善年家同學(xué)弟曹爾堪拜題。
小令
憶王孫(懷卿謀)
秋風(fēng)嫋嫋洞庭波。暮雨湛湛落敗荷。數(shù)遍相思今夜多。夜如何。獨(dú)倚南樓一雁過。
又(閨怨)
春愁脈脈損鉛華。獨(dú)自妝成坐碧紗。蕩子經(jīng)年不到家。隔天涯。一夜相思楊白花。
又(閨情)
一春心事付眉尖。小院無人風(fēng)雨纖。落盡桃花倚繡奩。思淹淹。燕子歸家不卷簾。
轉(zhuǎn)應(yīng)曲(春雨)
春雨,春雨?;ㄉ蠝I痕幾許。東風(fēng)吹到紗窗。日日愁來斷腸。腸斷,腸斷。又續(xù)新愁一半。
如夢令(病囈)
半似醉鄉(xiāng)情趣,半似睡鄉(xiāng)心緒。怯怯病中身,則待放他何處。無據(jù),無據(jù),一任西風(fēng)吹去。
又(題王阮亭雨花圖)
晏坐袈裟垂地,玉蕊從空飛墜。摩詰轉(zhuǎn)王維,天女自然游戲。如是,如是,應(yīng)證雨花三昧。
長相思(春閨)
花飛飛,絮飛飛。綠上眉山紅上衣,妝樓日又西。
蝶飛飛,燕飛飛。飛向雕檐等伴棲,吹簫人不歸。
歸自謠(春思)
春命短,寒食雨來芳草滿。梨花夢去東風(fēng)懶。
惜春人倚雕欄畔。腰肢剪。流鶯又把閑愁管。
醉太平(山中)
山中小園,園中小山。閑閑十畝之間。與白鷗往還。
竹枝一竿。柳枝一彎。新來添設(shè)花欄。喚橐駝種蘭。
醉公子(本意)
何處貪杯酒。愁殺閨中婦。尚喜晚還家。剛留一盞茶。
扶得和衣睡。冷卻鴛鴦被。不敢罵檀郎。喃喃咒杜康。
昭君怨(吊臘梅)
昨夜風(fēng)鞭雨打。金屋曉來飄瓦。尺土葬鵝衣??藿?div style="height:15px;">
正是天寒日暮。空谷佳人何處。云鬢惜馀香。試啼妝。
醉花間(春閨)
蘭湯沐。湘裙束。懶把秋千蹴。儂自理秦箏,郎自歌吳曲。
花冠一笑偏,翠袖三薰足。芙蓉帳底眠,春夢同郎續(xù)。
點(diǎn)絳唇(楊花)
新綠排衙。問伊何事輕妝卸。夭斜頑耍。惹得黃鸝罵。
無主東風(fēng),來去隨他罷。憐今夜。落紅偷嫁。同宿雕欄下。
春光好(春閨)
掩繡閣,鏡臺封。鬢云松。聊聊私語小窗中。罵春風(fēng)。
整日懨懨沉睡,侍兒問怎朦朧。卻是背人偷揾淚,枕痕紅。
女冠子(美人走馬)
青樓年少,走馬章臺馳道。倚逍遙。急雨桃花滾,輕風(fēng)燕子驕。
春芽擁翠髻,香汗發(fā)紅潮。轡兒跑不住,抱鞍橋。
【注】“桃花”、“燕子”皆馬名。
浣溪沙(春閨)
日影籠煙小閣明,侍兒初掠曉妝成。畫樓何處又歌聲。
故掩珠簾驚燕燕,戲拋紅豆打鶯鶯。晚來獨(dú)傍落花行。
又(馬上見)
勝袴新裁蟬翼紗,錦靿自織鳳頭靴。春風(fēng)不耐碧油車。
金步搖飛金勒動(dòng),玉跳脫裊玉鞭斜。滿堤青草襯紅霞。
又(有客為王校書索贈(zèng),漫題二闋。其字浣若,為調(diào)《浣溪紗》,其名西也,以西字為韻)
聞道王孃舊姓西,採蓮重出若耶溪。淡妝羞學(xué)捧心啼。
春水錦帆嬌白紵,秋風(fēng)香徑印紅泥。昵郎子夜醉烏棲。
【注】坡詩“儂家舊姓西。”
其二
家住閶門西復(fù)西,鳳凰橋上夜烏啼。綠楊巷曲畫簾低。
宛轉(zhuǎn)腰身飛乳燕,聰明性格點(diǎn)靈犀。粉墻拂袖待留題。
菩薩蠻(春愁二首)
鸚哥啄碎花須落,曉風(fēng)低弄秋千索。剛上一重樓,青山又送愁。
幾番寒食雨,柳絮依人舞。春夢晚歸家,小池聞暮蛙。
其二
春風(fēng)婀娜飄簾幕,玉鉤踏破花陰薄。綠柳舊長堤,王孫驕馬嘶。
誤聽新燕語,倚遍欄桿午。權(quán)把淚痕收,東君不解愁。
又(無題八首)
畫簾捲斷珊瑚索,繡床小夢隨風(fēng)落。殘?jiān)滦踊?,曉鶯恰恰啼。
美人和笑立,露葉牽衣濕。待得侍兒來,妝奩一半開。
其二
烏衣雙燕穿簾舞,銜花故墜金釵股。陌上柳絲飛,錦屏人未歸。
小窗沉?xí)冮],山枕留香睡。春夢杳如煙,知他向那邊。
其三
竹鳩喚起斜陽夢,楊花倒掛金泥鳳。獨(dú)自摘青梅,鞋弓印翠苔。
羅衫薄不綰,襯得東風(fēng)軟。一捻小香脂,無端蜂蝶知。
其四
花臺日暮鶯辭去,暖風(fēng)吹散胭脂雨。春困晚梳頭,珠簾不上鉤。
亂紅隨地掃,又見宜男草。半醉倚殘妝,花間待阮郎。
其五
梨花帶雨飄香雪,亂蛙啼出西窗月。庭砌綠陰濃,羅衣惹暮風(fēng)。
畫梁新燕乳,宿夢呢喃語。喚我掩湘簾,夜深清露寒。
其六
香蘭笑向銀屏吐,小蠻起作回風(fēng)舞。日靜綠紗空,美人春夢中。
簫聲吹月白,柳帶籠煙碧。芳草滿江南,相思一夜深。
其七
疏風(fēng)細(xì)雨和春語,扁舟欲載花魂去。燕子不歸家,盼他午日斜。
落紅一晌顫,界破殘妝面。收拾護(hù)花鈴,鸚哥報(bào)壓驚。
其八
馬蹄踏遍天涯草,杜鵑啼破東風(fēng)小?;浔虣跇?,翠樓紅袖招。
斷香隨路宿,懊惱枝頭綠。春去不須留,擔(dān)他一段愁。
又(午日)
彩線斜裊金跳脫,篆符戲綰同心結(jié)。酌酒勸檀郎,蒲花襯口香。
蘭湯初罷浴,窗外調(diào)雊■。剛抹守宮斑,明朝點(diǎn)點(diǎn)殘。
又(夏閨)
一階芳草茸茸綠,亂飛蛺蝶無人撲。欲摘小薔薇,嫌他棘刺衣。
晝長停繡譜,私共雙環(huán)語。心怯越梅酸,只將纖手摶。
其二
錦葵花側(cè)彈棋坐,一簾明月留人臥。粉汗?jié)窦t襕,倩郎搖素紈。
云鬟胡亂挽,羅帳金鉤捲。笑擲竹夫人,無端一面嗔。
又(月夜)
遠(yuǎn)山新吐蛾眉月,半鉤飛入梧桐葉。剛得照妝臺,昵人脫燕釵。
風(fēng)吹裙帶急,花下憑肩立。細(xì)數(shù)舊時(shí)歡,低頭屈指尖。
又(冬閨)
翠鈿盡卸香云綠,紅衫松扣纖纖玉。旖旎揭羅帷,移燈匿笑時(shí)。
閉門霜月去,不減春宵味。爐火釀馀煙,氤氳初睡還。
巫山一段云(賀侯大年新婚)
鳳婿名蕭史,珠娘號麗華。春風(fēng)初長合昏花。門駐碧鈿車。
佳話玉如意,新妝香辟邪。紅窗蠟燭小侯家。臂系漢宮紗。
卜算子(夜憶)
秋雨急如箏,彈破江南夢。野外西風(fēng)葉葉吹,撼起棲鴉動(dòng)。
夜永惜燈殘,衾薄知寒重。飛盡征鴻莫寄書,曲冷文君弄。
【注】文君弄琴曲。
又(閨思)
整日數(shù)歸期,數(shù)了回頭數(shù)。不信朝朝暮暮思,歷本看掀破。
特地倚門妝,依舊空床臥。多分宵來夢不應(yīng),今夜拼重做。
又(憶別)
憶別燕雙雙,新燕添三五。教妾空房羞獨(dú)眠,打碎巢邊土。
莫更摘花來,且自銜書去。喚得蕭郎早早歸,與汝重修補(bǔ)。
減字木蘭花(送春)
重門深掩,不道背人歸去遠(yuǎn)。倦燕嬌鶯,啼出陽關(guān)第四聲。
含愁想問,飄泊天涯何處定。夢斷羅帷,今夜明朝睡起遲。
又(春去)
春乎欲去,何以贈(zèng)之雙淚雨?;厥讝|風(fēng),一縷飄魂趕落紅。
綠兮滿樹,花影半窗秋色暮。人倚欄桿,愁聽空梁燕語寒。
丑奴兒令(偶感)
春來秋去何時(shí)了,昨日陰山。今日陽關(guān)。白發(fā)黃雞真可憐。
只求夢里流年好,今夜邯鄲。明夜巫山。睡過三生亦喜歡。
謁金門(愁)
奈何許。欲說近來愁緒。愁到依然無一語。羅衫幾點(diǎn)雨。
舊事子規(guī)催去。新恨鷓鴣留住。夢逐東風(fēng)無歇處。飄零隨柳絮。
又(寒夜)
人寂寂。一派暮愁天色。風(fēng)剪輕寒落漸側(cè)。紙窗吹半黑。
正對孤燈蕭瑟。又聽孤鴻?quán)趪?。庭外黃花清露滴。淚痕依樣濕。
更漏子(獨(dú)夜)
五更風(fēng),三點(diǎn)雨。并作零鐘斷鼓。殘葉影,落花魂。凄凄來叩門。
天涯雁,飛聲亂。叫出傷心一片。倚半枕,擁孤衾。相思睡不成。
清平樂(春閨)
懶妝草草。怕說春光好。幾日傷春吟未了。一幅烏絲殘稿。
晝長午夢初醒。碧桃花下微行。閑喚侍兒消遣,小樓偷放風(fēng)箏。
阮郎歸(旅思)
他鄉(xiāng)無處不凄其。晚春人易悲。楊花飄泊鷓鴣啼。高樓憶別離。
宿酒醒,篆煙微。愁來眉漸低。滿簾風(fēng)雨斷腸時(shí)。一聲玉笛吹。
海棠春(曉妝,和阮亭韻)
更衣斗帳流蘇響。拂舞鏡、垂垂絲網(wǎng)。一片美人云,弄影秋波漾。
小鬟幫襯新興樣。梳掠罷、口脂相賞。飛鬢惱春風(fēng),莫放罘罳敞。
又(午睡,和韻)
氤氳繡幕香生足。欹山枕、弓腰低曲。一搦藕肢柔,剛貼芙蓉褥。
夢中輔體靡紅肉。驀驚起、墜釵寒玉。笑看抱誰眠,卻是夫人竹。
又(晚浴,和韻)
畫簾雙燕爭花影。睡未足、海棠驚醒。玉骨六銖輕,心怯溫泉冷。
起來弄色芙蓉鏡。分外好、髻松鈿整。無力倚薰籠,呼點(diǎn)龍團(tuán)餅。
又(夜坐,和韻)
井梧葉落聲如雨。又風(fēng)送、小樓砧杵。淡月隱屏山,花底聞私語。
空床好夢拋人去。廝守盡、更更更鼓。不見謝郎歸,燭影搖松麈。
攤破浣溪沙(春閨)
愁倚東風(fēng)唱踏莎。畫屏十二自騰那,央及斑鳩天外去,喚哥哥。
無限翠顰低遠(yuǎn)岫,幾番紅淚上橫波。卻與落花千萬點(diǎn),一般多。
又(即事)
燕子樓中燕子飛。鷓鴣屏外鷓鴣啼。笑看蕭郎盤細(xì)馬,畫橋西。
鵝管笙囊調(diào)艷曲,鳳花簫局試香衣。怪底游人爭指道,使君妻。
眼兒媚(畫眉)
水晶簾下看梳頭。宛轉(zhuǎn)小眉修。自然宮樣,遠(yuǎn)山欲笑,新月如鉤。
絳仙何用供螺黛,淡掃恰風(fēng)流。張郎多事,橫添一筆,帶出閑愁。
西江月(新嫁娘)
月下云翹卸早,燈前羅帳眠遲。今宵猶是女孩兒。明日居然娘子。
小婢偷翻翠被,新郎初試蛾眉。最憐妝罷見人時(shí)。盡道一聲恭喜。
又(春恨)
燕子不歸繡戶,畫簾空鎖斜陽。春風(fēng)吹夢到池塘。芳草對人惆悵。
楊柳掛愁百尺,杜鵑啼淚千行。晚來特地倚紗窗。為問落花無恙。
南柯子(懶懶,和卿謀韻)
侍女休催繡,才郎莫畫眉。春來常倩夢追隨。只為羅衣不耐、曉風(fēng)吹。
垂手嫌紅袖,憑肩昵錦帷。生憎花影學(xué)人窺。央得鸚哥傳語、卻忘誰。
醉花陰(寒食)
春光百五渾依舊。細(xì)雨宵來湊。未到落紅時(shí),默默東風(fēng),已向桃花咒。
江城客居孤單候。白日清寒透。天意也銷魂,捲盡疏煙,禁得垂楊瘦。
雙調(diào)望江南(西山燒香曲。二首)
清早起,天色趁新晴。飛鬢斜拖雙燕翠,畫衣薄襯小鴉青。素裹玉丁丁。
回鏡照,時(shí)樣稱人情。多分拼教游子看,私先央及侍兒評。公論是輕盈。
其二
呼女伴,好趁一春閑。紅板浪船行緩緩,白藤山轎坐端端。低扇避人看。
拜佛罷,本意不相關(guān)。戲買粉孩敲木棒,強(qiáng)分葉子賭金環(huán)。圖得大家頑。
浪淘沙(樓上愁,和卿謀韻(二首))
贏得許多愁。歲月悠悠。秋風(fēng)秋雨冷雙眸。欲贈(zèng)湘君搴杜若。難問芳洲。
長嘯倚南樓。霜鬢颼颼。欄桿拍遍把吳鉤。惆悵歸來無個(gè)事,又上燈篝。
其二
回首仲宣樓。浩浩江流。楚云湘雨幾家收。畫角西風(fēng)聲一片,烽火神州。
準(zhǔn)擬泛新愁。一葉扁舟。珠簾捲盡雁行秋。無賴夢魂飛不定,何處相留。
又(詠昭君套)
一握小丁貂。艷色茸毛。金珰滿座總粗豪。妝向美人頭上去,別樣妖嬈。
雙尾鬢云交。秀映眉梢。若教上馬更多嬌。從此香閨添小字,喚作昭昭。
【注】貂出丁零國。
鷓鴣天(戲題吳冰仙畫)
拂水佳人墮馬妝。春來響屧滿橫塘。繡襦甲帳無消息,暮雨瀟瀟空斷腸。
筆翡翠,硯鴛鴦。吳綾三尺寫紅窗。青山碧水無人處,亂點(diǎn)桃花賺阮郎。
【注】“繡襦甲帳,吳彩鸞事,暮雨瀟瀟郎不歸”吳娘詩也。
鵲橋仙(佳人)
月眉星眼,煙鬟霧髻,渾是一天妝束。尤云殢雨更風(fēng)流,甘折卻、人間庸福。
鶯鶯燕燕,紅紅翠翠,首冠侍兒名錄。鴛鴦譜樣總平常,新翻出、憐歡題目。
又(落花)
乍晴乍雨,乍寒乍暖,做作幾般天氣。個(gè)人猶自不禁持,何計(jì)教、花魂回避。
正青芳草,未衰楊柳,只短夭桃年紀(jì)。落紅萬點(diǎn)總無情,賺多少、香閨清淚。
【注】桃名短命花。
南鄉(xiāng)子(春愁)
紅雨曉闌珊。寂寞梨花淚未干。飛絮滿庭人倦起,偷憐。盡日鸚哥話夜寒。
巫峽夢云單。懊惱春光一半殘。索性閉門推卻去,孤眠。獨(dú)讓東風(fēng)自倚欄。
又(除夕)
榾柮暖爐煙。笑勸屠蘇稱合歡。自爇沉檀供繡佛,低言。愿妾紅顏勝舊年。
隔夜整釵鈿。守著梅花不去眠。更有一椿郎讖取,團(tuán)圓。預(yù)乞明朝拜節(jié)錢。
又(元旦)
燈下了妝奩。玳瑁堂前春色添。萬福歸來無一事,憨憨。自揭薰籠換繡衫。
迎喜出門檐。笑看家家下竹簾。瓜子滿階人莫掃,纖纖。曾帶脂香唾舌尖。
虞美人(憐?。?div style="height:15px;">
病魔才別書帷去。又借香奩住。懨懨瘦骨怯春紗。猶向藥煙影里、問殘花。
曉來強(qiáng)起妝臺立。攬鏡愁眉窄。侍兒且罷掠云鬟。恐怕春風(fēng)多厲、不勝寒。
踏莎行(閨怨)
獨(dú)上妝樓,青山如昨。畫眉彩筆春來閣。休彈紅雨濕花梢,淚珠自向心頭落。
可恨東風(fēng),年年輕薄。天涯不管人漂泊。漫將薄幸比楊花,楊花猶解穿羅幕。
小重山(金陵懷古)
依舊青山繞建康。南朝佳麗地、草茫茫。景陽脂井冷銀床。秦淮月,猶照故宮墻。
吊古石頭岡。大江流日夜、幾興亡。雞籠鼠雀滿祠堂。君莫問,策蹇下斜陽。
卷十三·尤侗《百末詞》下
中調(diào)
臨江仙(午日)
庭砌香蒲一翦綠,紗窗梅雨蕭蕭。閙妝兒女彩絲飄。珠簾桃葉渡,畫鼓朩蘭橈。
喚起湘纍休競渡,云旗游戲波濤。江潭獨(dú)醒轉(zhuǎn)無聊。古人應(yīng)譲我,飲酒讀離騷。
又(擬辛稼軒)
搔首問天天不語,光陰無計(jì)消磨。挑燈看劍自摩挲。澆胸冷熱酒,拍手短長歌。
遮莫英雄老去也,山林經(jīng)濟(jì)如何。平章重事到煙波。鐃吹傳玉鴨,水戰(zhàn)教金鵝。
【注】玉鴨蛙名。
又
少曰驅(qū)車兼躍馬,錦裘風(fēng)雪行邊。十年回首鬢蕭然。蹇驢花下路,短笠渡頭船。
憑寄壯心歌舞地,綠樽翠袖紅弦。不然散發(fā)事金仙。蒲團(tuán)香影里,橫槊自參禪。
蝶戀花(吊返生香)
彤管不隨春夢度。留與人間,啼哭相思句。一本青編紅淚注。離魂縮入香奩住。
仿佛真真紙上語。為雨為云,飄渺無憑據(jù)。行到吳江楓落處。自攜一葉歸家去。
一剪梅(夜落金錢花)
曉風(fēng)殘?jiān)逻^三生。風(fēng)里呈身。月下歸魂。自憐薄命六銖輕。憔悴黃裙。冷落紅塵。
一家姊妹兩般分。夜合隨君。夜落隨君。春光真不值分文。雖有錢神。難買花神。
又(和李易安韻)
織錦機(jī)邊蟋蟀秋。萬里江風(fēng),吹送郎舟??臻|無處說相思,獨(dú)夜鳴琴,西北高樓。
彈罷清商兩淚流。妾自傷心,君亦多愁。雁魚消息幾時(shí)來,才望云頭,又候潮頭。
好女兒(佳人)
一捻脂紅。百和香濃。半醉嬌聲半醒態(tài),在坐亸鬟云,步搖佩玉,臥曲鞋弓。
斜睇檀郎不語,誰慣汝、漫留儂。問此處不留何處去,道朝上秦樓,晚游洛浦,暮宿巫峰。
又(泥美人)
彼美人兮。半面風(fēng)姿。誰向妝臺描五色,有顧愷傳神,何郎傅粉,張敞休眉。
可惜紅顏黃土,立而望、是耶非。問若個(gè)小名君識否。是罷舞西施,停歌子夜,不笑褒姬。
漁家傲(漁父)
天下滔滔皆是也。風(fēng)波滿地江河假。鼓枻行歌君莫訝。誰知者。離騷莊子吾其亞⑴。
一尺蓮舟雙槳打。綠蓑青笠人如畫。潑剌黃魚穿柳掛。收綸罷。提壺閑共樵夫話。
【注】⑴二書皆有《漁父》一篇。
又(春閨)
夢鎖重樓春信杳。彩絲偷把花魂釣。籠內(nèi)鸚哥沒緊要。頻嘶叫。墻角海棠誰折了。
左右懶妝和悶倒。上裙蟢子驚人跳。作怪鴉頭扯謊報(bào)。才郎到。愁眉錯(cuò)對菱花笑。
定風(fēng)波(納涼)
不著衣衫不掃妝。天邊趙盾逼人忙。安得芳姿乞作婢。喚至。手將團(tuán)扇扇王郎。
卻羨摩訶池上路。行去?;ㄉ铱谖吨闆?。攜手歸來竹簟睡。枕臂。玉魚吐出口脂香。
蘇幕遮(塞上二首)
朔云寒,邊月苦。觱栗西風(fēng),吹亂黃沙舞。夜半雪深三尺許。氈帳駝峰,倒載琵琶女。
打圍來,圈地去。銀管炊煙,茶煮烏羊乳。蠻府將軍窮塞主。匹馬隨他,看射南山虎。
其二
塞垣長,寒信早。畫角嗚嗚,吹破霜天曉。一陣哀鴻殘?jiān)滦 衾@南云,淚濕征衫老。
拄青山,吟白草。燕雀排衙,公事彈琴了。又報(bào)黃旗前隊(duì)到。手板匆匆,走馬遼西道。
風(fēng)中柳(和孫夫人韻)
郎上長安,怎好說些煩惱。但叮嚀、馬蹄芳草。自來月下,把淚痕偷告。夢兒中、教郎知道。
一紙家書,不覺低鬟微笑。報(bào)平安、歸期尚杳。金釵翠鳳,送香車須早。怕春去、燕殘鶯老。
行香子(春暮)
紫陌金車。綠浦蘭槎。共追尋、大地芳華。三分春色,分與誰家。有一分山,一分水,一分花。
雨打檐牙。月落窗紗。恨韶光、轉(zhuǎn)盼天涯。小庭寂寞,底事爭嘩。是一聲鶯,一聲燕,一聲鴉。
江城子(春思)
花朝去了又春分。草如茵。柳煙新。油壁青驄、爭踏武陵春。繡幙羅衣香過處,人不見、插紅裙。
紗窗寒雨最難聞。冷爐薰。淡芳樽。閑病閑愁、獨(dú)對舊東君。日暮卷簾南圵望,魂欲化、楚山云。
【注】長安士女游春,解裙圍繞,名為裙幄。
又(清明旅思)
江城佳節(jié)也清明。喜新晴。午風(fēng)輕。寡柳孤桃、妝點(diǎn)可憐生。羅襪繡鞋人不見,空辜負(fù)、滿堤青。
客游隨分踏莎行。冷旗亭。隔花屏。無限家山、綠水畫船橫。寶馬云旗香過處,看玉手、撥銀箏。
【注】吳門是日虎丘看會(huì),士女駢集。
千秋歲(感舊,用秦少游韻)
落花簾外。點(diǎn)點(diǎn)殘紅退。云穗亂,風(fēng)箏碎。愁拈翡翠管,恨拆鴛鴦帶。薄幸煞,燕兒難捉鸚哥對。
夢想瑤臺會(huì),繡被同舟蓋。錦字杳,遺香在。星移銀漢斷,雨散巫峰改。魂去也,化成精衛(wèi)填青海。
祝英臺近(憶別,用稼軒晚春韻)
玉爐殘,銀燭暗,畫楫維南浦。黯淡東風(fēng),早灑淚痕雨。惱他順?biāo)瑑?,幾株楊柳,甚力把、征帆拴住?div style="height:15px;">
空相覷。欲將心事叮嚀,題多總難數(shù)。獨(dú)夜思量,記起枕邊語。算來萬種春愁,妾擔(dān)不起,分一半、與郎隨去。
一叢花(游朱氏園亭。次鄒程邨韻)
江村踏踏半平沙。木槿縛籬笆。誰引劉郎來洞口,隔墻見、人面桃花。數(shù)曲欄桿,幾條書畫,也算小山家。
主人白發(fā)話煙霞。虛閣倚風(fēng)斜。池邊指點(diǎn)平安竹,谷雨近、芍藥抽芽。新出筍尖,舊藏桂子,撮合點(diǎn)新茶。
【注】花名:“人面桃”。
金人捧露盤(盧龍懷古)
出長安,臨絕塞,是盧龍。想榆關(guān)、血戰(zhàn)英雄。南山射虎,將軍霹靂吼雕弓。大旗落日,鳴笳起、萬馬秋風(fēng)。
問當(dāng)年,人安在,流水咽,古城空??从陹伣疰i苔紅。健兒白發(fā),閑驅(qū)黃雀野田中。參軍岸幘,戍樓上、獨(dú)數(shù)飛鴻。
最高樓(漫興)
拋官去,乞得小山居。偃仰此生馀。何用食為十斛麥,未之學(xué)也五車書。時(shí)還讀,亦已種,則何如。
待討個(gè)、漁童名便了。再配個(gè)、樵青名大好。賽赤腳,勝長須。奴更養(yǎng)奴千樹橘,婢還釣婢百頭魚。挈山妻,同稚子,且相於。
驀山溪(夏興)
登樓極目,又見斜陽下。遠(yuǎn)近兩三峰,一點(diǎn)點(diǎn)、翠眉如畫。鶯簧蟬鼓,楊柳舞輕風(fēng),人閑暇。天瀟灑。惆悵如何夜。
白衣蒼狗,閱盡云真假。今古總悠悠,嘆舉世、塵埃野馬。青天難問,搔首且歸來,沉醉也。高眠罷。月上葡萄架。
意難忘(元宵)
春色佳哉。報(bào)吳宮花柳,羯鼓方催。羽林千騎去,華屋萬家回。羅帳地,錦衣街。燈火上樓臺??礉M城、星橋高揭,火樹叢開。
月明車馬如雷。有舞旋鮑老,歌打洪崖。香塵移畫舃,玉燭裊金釵。簾幌下,影徘徊。聽笑語詼諧。百忙里、鬮成燈謎,擲與郎猜。
【注】蘇城初撤防兵,張燈甚盛。
長調(diào)
滿江紅(春閨)
玉懶香頺,支瘦腕、行行立立。頓藜枕、鷓鴣屛外,襯花茵席。行雨夢飛巫峽上,隨風(fēng)笑踏江南陌。恨髙樓、故故惱人眠,吹長笛。
攬衣起,斜陽側(cè)。臨寶鏡,修山額。沾芙蓉粉汗,倩郎揾拭。羅帶小開錦翡翠,云鬟斜揷金鸂鵣。倚香奩、一晌晚妝成,西窗黒。
又(感遇)
我醉欲眠,且收了、眼光青白。分付與、死便埋我,陶家之側(cè)。天下山川吞八九,腹中人物容千百。任諸君、拍手笑狂生,乾坤窄。
破面鬼,焦頭客。福建子,山東賊。問何人請劍,何人投筆。我夢化為蝴蝶舞,醉來敲碎珊瑚缺。嘆一腔、熱血灑何時(shí),青衫濕。
又(生日自題小影二首)
鑄錯(cuò)難成,空贏得、頭顱如許。君不見、此中有鬼,英雄無主。世事夢回關(guān)塞月,文章淚盡瀟湘雨。嘆茫茫、宇宙此身多,無歸處。
山嵒里,聊容與。竹林下,方延佇。但看他白眼,科頭箕踞。背后好遮王導(dǎo)扇,手中只少漁陽鼓。攜一杯、自祝畫圖前,魂相語。
【注】小像科頭跣足,坐竹林下,童子執(zhí)扇于后。
其二
甚矣吾衰,誰畫出、秋風(fēng)蒲柳。須信道、相君之面,不過村叟。車蓋鼓吹今夢覺,空山晏坐搔童首。問何人、不著鵔鸃冠,惟君否。
且避暑,頻揮手。謹(jǐn)謝客,休開口。只先生生日,歸而謀婦。半臂才更一斗面,百錢恰買三升酒。對此君、爛醉仰天眠,看蒼狗。
【注】王后謂明皇曰“不記三郎生日,令阿忠脫半臂,更得一斗麵耶”。
又(思隱。二首)
寄語青山,為我筑、數(shù)椽茅舍。更計(jì)較、鑿斯池也,衡門之下。屋后十弓放筍竹,墻邊五畝栽桑柘。還留些、隙地種梅花,依臺榭。
北海釣,南山射。東墅弈,西園畫。有鄰翁來往,雞豚春社。笑問老妻能去否,蒿簪藜杖歸休罷。但囊中、尚乏買山錢,從天借。
其二
袞袞諸公,看朱紫、白頭隨駕。盡讓與、蠅頭蝸角,冷杯殘炙。夫子漫勞冉有仆,小人請學(xué)樊遲稼。向深山、好作古田家,羲皇話。
松菊徑,瓜藤架。麋鹿柴,魚蝦汊。且醉吟高臥,及時(shí)閑暇。稚子浪尋青草斗,老夫合受黃鸝罵。倘城中、有客訪吾來,關(guān)門謝。
又(上巳旅思)
天朗風(fēng)和,是昔日、蘭亭春社。恨不見、一時(shí)名士,烏衣王謝。光祿文章曲水宴,子山馬矟華林射。到吾徒、意氣向誰人,都休罷。
四海事,歸耕稼。五岳志,銷婚嫁。但短衣長鋏,棲遲傅舍。醉去行歌城闕上,醒來坐嘯墻籬下。聽大江、滾滾客心悲,流日夜。
又(壽余淡心五十,用吳梅村先輩韻)
對酒當(dāng)歌,君休說、麒麟圖畫。行樂耳、柳枝竹葉,風(fēng)亭月榭。滿目山川汾水雁,半頭霜雪燕臺馬。問何如、變姓隱吳門,吹簫者。
蘭亭褉,香山社。桐江釣,華林射。更平章花案,秤量詩價(jià)。作史漫嗤牛馬走,詠懷卻喜漁樵話??疵瞎?、把盞與眉齊,皋橋下。
又(倦游初歸,喜顧菴繹堂處,實(shí)既庭御之枉集草堂和韻)
梅雨廉纖,問昨夜、小池微漲。漫一笑、征衫乍脫,故園無恙。翠籜移來石徑側(cè),黃鸝啼到桐陰上。更村村、煙火起農(nóng)歌,田家餉。
報(bào)有客,扁舟漾??礉M座,蘭亭唱。喜酒徒相對,欲傾家釀。卻暑但揮蟬雀扇,登高請進(jìn)蒲桃杖。向西山、指點(diǎn)夏云生,多奇狀。
又(即席贈(zèng)顧庵學(xué)士)
二十年來,嘆世事、塵霾波漲。喜老友、跳歸燕市,須眉無恙。皂帽幸辭遼海外,青衫還泣潯江上。問榜門、誰是脫驂人,千金餉。
且上下,隨流漾。予解和,公能唱。須澆開塊壘,洞庭春釀。屈指明年將半百,看云取次從藜杖。又何老、呵壁續(xù)離騷,箋天狀。
【注】顧庵長予一歲,明年五十矣。堂名“看云”,故用杜句。
又(即席送繹堂憲副北上,并寓都中同好)
才子仙舟,坐春水、泖湖新漲。從此去、黃河千里,布帆無恙。玉殿傳臚原日下,金門待詔還天上。料至尊、早辦大官廚,為卿餉。
斜日下,雕旗漾。芳草路,驪歌唱。送關(guān)山牙棨,一樽清釀。使客自騎沙苑馬,野人獨(dú)倚柴門杖。倘諸公、聞?dòng)嵠秃稳?,窮愁狀。
又(飛濤祠部辭疾不至,柬以訊之)
太息丁生,出塞去、雪堆沙漲。謝弋者、遼東歸鶴,令威無恙。浪跡偶來皋廡下,端憂卻據(jù)胡床上。正提壺、盧橘滿林黃,堪分餉。
端午后,蒲葵漾。麥秋至,螻蛄唱。君奚為高臥,欲逃村釀。游子渡江不用楫,健兒躍馬寧須杖。劇何堪、新婦閉帷中,婆娑狀。
又(憶別阮亭儀部,兼懷西樵考功湖上)
我發(fā)蕪城,趁競渡、一江風(fēng)漲。為寄語、池塘春草,阿連無恙。白舫已乘東冶下,青驄尚躍西泠上。問錢塘、可接廣陵潮,雙魚餉。
採蓮棹,湖心漾。折柳曲,橋頭唱。辦十千兌酒,余杭新釀。王子正招緱嶺鶴,孫登也策蘇門杖。待歸來、贈(zèng)我兩峰圖,空濛狀。
【注】時(shí)阮亭有秦淮之役,西樵與孫無言俱。
又(寄呈荔裳觀察。西樵、荔裳先有和詞,故及之)
北望盧龍,痛精衛(wèi)、魂填溟漲。何幸得、南樓老子,下官無恙。千里相思風(fēng)雨夕,十年重遇江湖上。笑故人、只有一杯莼,為君餉。
飛蝶夢,游絲漾。騎馬地,朝雞唱。算半生白發(fā),星星愁釀。笠澤煙波宜載酒,泰山日觀聊攜杖。再休提、宋玉賦秋風(fēng),悲哉狀。
又(苦雨書悶)
積雨東籬,雷隱隱、水云時(shí)漲。休夏好、繩床藥臼,消磨微恙。讀史喜觀秦楚際,詠懷高話羲皇上。笑饑來、驅(qū)我走天涯,無人餉。
愁何許,懸旌漾。悲未已,吹篪唱。怪眾人皆醉,覆杯沉釀??捌泣S梁道士枕,打開白業(yè)瞿曇杖。咄何來、修竹彈甘蕉,紛投狀。
又(顧庵復(fù)和八首見示,賦此答之并貽既庭)
何物文心,筆陣?yán)?、墨池飛漲。賈馀勇、吟成八詠,撚髭無恙。公子七哀傳鄴下,大夫九辨賡江上。驚從而、和者曲彌高,三縑餉。
倒詞峽,真潢漾。短歌闋,長歌唱。只江郎才盡,渴求杯釀。我倦欲投斑竹管,公豪任奪青藜杖。問紅箋、填得許多愁,難于狀。
水調(diào)歌頭(贈(zèng)隱者)
左手招明月,右手引清流。遂棄人間俗事,長伴赤松游。春與猿兮吟嘯,秋與鶴兮飛舞,八百歲春秋。夜授南柯守,朝拜酒泉侯。
攜玉杖,吹鐵笛,酌金甌。醉鄉(xiāng)高臥,棹頭那問帝王州。自謂羲皇以上,無論晉魏之事,涓子不能儔。我亦問津者,愿泛武陵舟。
又(解嘲)
卿自用卿法,吾亦愛吾廬。一生著幾兩屐,安用美哉車。種得東籬五柳,飲得東皋五斗,此外又何須。已夢我為蝶,誰識子非魚。
書咄咄,稱好好,解如如。不如說鬼,妄言妄聽莫辭無。人貴及時(shí)行樂,我也逢場作戲,軟飽黑甜馀。莫問九州事,且臥一床書。
滿庭芳(風(fēng)雨夜懷卿謀)
折絮夭風(fēng),凍花側(cè)雨,薄寒新上羅衣??蓱z人意,恰對可憐時(shí)。幾度思量往事,回首處、風(fēng)景凄其。難生受、黃昏院落,獨(dú)自怎支持。
想伊人此際,籠香弄筆,剪燭吟詩。待扁舟相訪,夢到還迷。只聽數(shù)聲歸雁,斷云里、叫過樓西。呼來問、又推深夜,不肯寄書飛。
鳳凰臺上憶吹簫(夢亡友湯卿謀)
玉樹生埋,香鉤殉葬,人間無限傷心。聽山陽鄰笛,淚破衣襟。長憶連床對酒,燈影里、淺笑微吟。斯人死,坐看卿輩,誰是知音。
追尋。天邊去也,盼十二樓中,雁斷魚沉。甚風(fēng)吹環(huán)珮,夢倚瑤琴。依舊璧人一對,攜手處、翠袖花簪。應(yīng)嘆我,關(guān)山搖落,鬢發(fā)蕭森。
【注】晉人云:使卿輩存,斯人死。
漢宮春(觀演邯鄲夢)
咄咄臨川,能現(xiàn)夢中身,而為說法。邯鄲道上,一枕悲歌離合。青驢黃犬,好妝成、紅妻綠妾。等閑看,鬼門關(guān)外,何殊洛陽宮闕。
休笑盧生癡絕。算一場春夢,大家收煞。黃梁半甑,炊過幾朝年月。曲終人醒,玳筵前、酒杯猶熱。又歸來,獨(dú)眠孤館,今夜應(yīng)添白發(fā)。
聲聲慢(旅思。用易安韻)
花開柳閉,燕去鶯來,東君干甚休戚。一樣春風(fēng),二十四番消息。朝來又添細(xì)雨,大江頭、落潮偏急。春莫去,縱他鄉(xiāng)暫遇,故人曾識。
休笑春光已老,看鏡里、白發(fā)數(shù)莖堪摘。苦把春風(fēng)留住,怎能吹黑??罩眍^一半,聽銅壺、淚點(diǎn)同滴。這時(shí)節(jié),便夢中、人到也得。
夢揚(yáng)州(客廣陵。用少游韻)
晚潮收。嘆隋宮、花月都休。寒雨蕪城,綠楊三月如秋。市門十里黃埃滿,但往來、車馬星稠。紅橋畔,青樓底,誰人勾當(dāng)春愁。
追想樊川狎游。報(bào)書記平安,廿四橋頭。笑我多情,鬢絲禪榻空留。紗燈萬點(diǎn)歸何處,枉斷腸、錦瑟簾鉤。平白地,揚(yáng)州夢醒,惱亂蘇州。
玉蝴蝶(雪窗憶卿謀)
淅淅蕭蕭瑟瑟,疏疏密密,整整斜斜。算有三分墻角,數(shù)點(diǎn)窗紗。響茅檐、風(fēng)敲斷竹,迷野渡、月上平沙。浪相誇。瑤林瓊樹,種玉人家。
嗟嗟。閉門高臥,羔兒無分,且喫團(tuán)茶。翹首天涯,空吟冰柱憶劉叉。盼書郵、浮沉征雁,尋驛使、冷落梅花。問君家。剡溪不遠(yuǎn),可泛星槎。
又(賀高二亮納姬湖州)
應(yīng)是三生杜牧,深紅淺綠,再接花枝。正好珠珰珮解,金雀鬟垂。定情詩、早憐碧玉,小名錄、恰比紅兒。盡綢繆,描殘翠管,寫盡烏絲。
相宜。綠衣方小,青衫未老,絳縷初飛。顧曲郎君,記歌娘子按新詞。學(xué)秦箏、爭傳妾解,偷吳語、未許歡知。畫中人,五湖一葉,載到西施。
念奴嬌(午日旅思)
葵花艾葉,依然是、前度端陽家數(shù)。菰米蘭橈問甚處,吊望楚天云樹。乳燕初飛,流鶯三弄,幾陣黃梅雨。飄零湖海,何堪蕭寺孤注。
遙念寂寞紗窗,菖蒲剪了,黯停杯無語。別恨離愁添幾許,鬼病懨懨情緒。整日沉眠,夢魂無賴,不到長洲路。除非借取,畫船競渡歸去。
又(和彭羨門韻。二首)
虛生浪死,奈頭顱漸禿,肝腸如碎。飛將高皇時(shí)不遇,卻遇灞陵亭尉。感慨何為,不如歸去,也學(xué)糊涂醉。文章九命,此生萬事難遂。
眼看世態(tài)悠悠,西江有水,不到枯魚肆。脫了青衫披綠箬,且飽銀絲鮮膾。棄蟻亡羊,於魚得計(jì),吾讀徐無鬼。人間不樂,相忘惟一回睡。
其二
先生休矣,嘆元龍豪氣,俯同群碎。借問史公牛馬走,豈若爛羊都尉。滿座貂蟬,狗偷鼠竊,偶爾乘天醉。何如尋取,當(dāng)年初服堪遂。
君見入市者乎,朝來駢足,日暮成空肆。損益盈虛都似此,所以步兵思膾。漏盡鐘鳴,夜行不止,所見無非鬼。人生一夢,幾時(shí)喚醒鼾睡。
又(贈(zèng)吳梅村先輩,用東坡韻)
江山如夢,嘆眼前、誰是舊京人物。走馬蘭臺行樂處,尚記紗籠題壁。椽燭衣香,少年情事,頭白今成雪。杜陵野老,風(fēng)流獨(dú)數(shù)詩杰。
更聽法曲凄涼,四弦撥斷,清涙如鉛發(fā)。莫問開元天寶事,一半曉星明滅。我亦飄零,十年湖海,看雨絲風(fēng)發(fā)。何時(shí)把酒,浩歌同送眀月。
又(送孫無言歸黃山,和顧庵韻)
忽聞長嘯,是蘇門鸞鶴,遺音清絕。彈鋏歸來櫑具劍,更鑄山田耕鐵。手拍浮丘,吾廬偕隱,漫卷君卿舌。署門謝客,白云無處停轍。
回首花月?lián)P州,幾年夢醒,暫賦蕪城別。騎鶴吹簫人在否,笑看迷樓煙熱。垂老生涯,首陽柳下,計(jì)較誰工拙。遲君贈(zèng)我,三十二峰寒雪。
桂枝香(月下)
晚風(fēng)搖曳。漸吹落殘烏,素娥睡起。驚看鏡殿堆玉,晶宮映水。井梧颯颯敲窗紙,怨鴻啼、蘆花岸里。黃昏院落,畫欄獨(dú)倚,寸心如死。
秋色三分將盡矣。更寒煙滿目,疏鐘第幾。四壁蟲聲助予,嘆息而已。南飛烏鵲無枝止,笑歸來、昨非今是。今夕何夕,舉杯邀月,陶然醉耳。
水龍吟(楊花和東坡韻。二首)
美人滿院紅妝,綠珠忽向高樓墜。非云非雨,非朝非暮,一天春思。繡閣嬌慵,厭他輕薄,重門深閉。奈偷從墻角,窣來窗畔,人前故眠羞起。
可惜風(fēng)流掃地,賴多情、青苔牽綴。生成薄命,飛來又被,鸚哥啄碎。一縷殘魂,浮萍再世,去隨流水。想深宮拾得,踏歌連臂,有人垂淚。
其二
卷簾但見飛花,何時(shí)開起何時(shí)墜。玉人如夢,隨風(fēng)游戲,幾多愁思。為問章臺,青青在否,宮眉應(yīng)閉。剩蠻腰解舞,飄飖上下,還學(xué)三眠三起。
分付雕梁燕子,好銜將、小巢縈綴。謝娘纖手,搓來捏去,團(tuán)成復(fù)碎。忽地傷心,人間天上,落花流水。倩軟綿堪拭,此中洗面,只馀清淚。
石州慢(和高季迪韻)
花信頻催,二十四番,雨飄風(fēng)灑。多情最是風(fēng)流,楊柳瘦腰一把。樹猶如此,何況人倚闌干,游絲和夢愁牽惹。淚斷錦回文,借烏絲重寫。
姚冶。玉人應(yīng)在,燕子樓中,湘簾垂下。記得青鬟,微笑紅牙輕打。而今寂寞,空想院落秋千,幾時(shí)再駐墻頭馬。驀聽杜鵑啼,道東君歸也。
拜星月慢(惜別)
香霧云鬟,清輝玉臂,雙照淚痕猶在。忍令分?jǐn)y,怯空房難耐。無人處,生怕落花風(fēng)起,輕把檀痕吹壞。惜惜情懷,料身中不快。
問何曾、走馬蘭臺內(nèi)。又非因、帶甲榆關(guān)外。何苦東去西飛,判相思分界??磸椙?、誰寫芙蓉黛。伴薰香、莫綰鴛鴦帶。只好教、籠里鸚哥,咒那人無賴。
綺羅香(詠香)
髻鬌初梳,諢褠乍脫,文幾鵲爐先置。銀葉如錢,半晌篆煙才度。繞紗櫥、為雨為云,罩繡閣、非花非霧。更憐他、入袖穿裳,徐徐引到銷魂處。
玉人體自生香,借三分迷迭,助成佳處。心字裝成,還向月中微步。讖好事、喜結(jié)雙絲,訴幽情、私添一炷。付鈿盒、小玉珍藏,莫放郎偷去。
歸朝歡(澄海樓)
家在芙蓉江畔住。兩槳沙棠桃葉渡。天風(fēng)吹我北溟來,芒羊一望無窮處。漫將秋水注。此時(shí)好讀玄虛賦。倚危樓,不聞呼嘯,滿耳驚雷雨。
卻怪馮夷緣底怒。白馬乘潮鳴急鼓。鮫人又喜起樓臺,璇宮出市珊瑚樹。風(fēng)鬟霧髻女。戲彈寶瑟來迎汝。趁漁舟,一聲欸乃,送我蓬壺去。
望海潮(觀獵)
遼西重地,東臨碣石,朔風(fēng)塞馬蕭蕭。臺上呼鷹,磧中走狗,千人弓箭橫腰。牙纛抗招搖。看雕翎落處,雨血風(fēng)毛。日暮山空,寒烏饑兔正悲號。
將軍坐地分曹。有健兒行炙,美女彈槽。再打一圍,揚(yáng)鞭歸去,戍樓畫角聲高。何似霍嫖姚。笑當(dāng)年猿臂,射石空勞。顧語參軍,醉中磨盾好揮毫。
望湘人(閨信)
自君之出矣,獨(dú)宿空房。繡衾慵爇龍腦。背著燈兒,側(cè)身帳底,多半和衣睡倒。簾幕花香,欄桿燕語,月明如曉。好良宵、滿院春風(fēng),不見斷腸人到。
乍夢被郎呼去,向畫屏深處,輕憐低笑。正勾當(dāng)相思,一晌銷魂未了。無端撼起,流蘇微動(dòng),驀地把人驚覺。閑滋味、費(fèi)盡思量,私下報(bào)郎知道。
風(fēng)流子(醉中作)
吾生祈一夢,將進(jìn)酒、結(jié)客少年場。愿貴比五官,芙蓉車蓋,艷齊三婦,玳瑁釵梁,封侯事,建牙刑白馬,挽箭射黃獐。鐃吹歸來,角巾辭去,拍肩泰華,濯足滄浪。
醒來都不是,看衣鶉馬狗,兩鬢秋霜。贏得一官孤竹,三徑柴桑。只宋玉招魂,偶逢神女,相如草賦,曾視君王。且向樽前醉也,長短歌行。
沁園春(反止酒。有序)
辛稼軒有止酒詞,然吾輩,酒狂也,又當(dāng)此時(shí),此中雅宜此君,豈忍囚酒星于天獄,焚醉月于秦坑哉。
陸醑前來,枚卜功臣,眾口交推。彼從事齊州,清為圣德,督郵高縣,濁亦賢才。堯舜千鐘,仲尼百斛,子路寧辭十榼陪。髡一石,更先生五斗,學(xué)士三杯。
嘗聞上頓長齋。即乘馬騎驢事盡佳。況卓家少婦,為君滌器,楊家妃子,為我持罍。山帶蘭陵,水連桑落,麯部分茅議允諧。咨汝醑,俾侯醴泉郡,曰往欽哉。
又(夢卿謀。有序)
小春月夜,夢與卿謀作一夕話。有客二人,有酒一壺,酒后耳熱,卿謀賦《如夢令》二闋示予。予讀竟,欣然和之,相視一笑。二客方苦吟,予已瞿然覺矣。初醒,盡能記憶,及東方既白,遂成恍惚。惜哉,數(shù)日后念此,反為傷神,因紀(jì)此相寄。嗟乎,豈非所云如夢者耶。
有美人兮,攜手同行,其樂只且。喜化為蝴蝶,中宵起舞,喚他啼鳥,野店提壺。一唱高山,再歌流水,聽者鐘期鼓者俞。長太息,曲高而和寡,其信然歟。
顧君與我何如。彼天下紛紛安足拘。嘆故人千里,遠(yuǎn)遺端綺,主人倉卒,遽贈(zèng)文無。蕙帶荷衣,倏來忽逝,烏有先生對子虛。開戶視,不見其處矣,搔首踟躕。
又(罪酒。有序)
余既反止酒,數(shù)與醑往來,稱肝膈友。已而病憊,嘔出心血。醫(yī)者曰:是酒之罪也。天有酒星,故傾于西北,地有酒泉,故缺于東南,人有酒腸,故傷于中心。若婉彼狂藥,亦如劉將軍負(fù)鍤從之耳,予惕然。吾待醑不薄,奈何負(fù)我,請絕交,于是復(fù)召陸生而告之。
醑若毋聲,以酒為名,乃罪之魁。算持蟹螯者,甕中就縛,吹龍笛者,水底長埋。金盞才擎,玉山便倒,玩我真如兒戲哉。腐腸藥,甚良醪可戀,心腹當(dāng)災(zāi)。
今朝焚了糟臺。又何問蓮花白玉杯。倘君將伐狄,臣當(dāng)執(zhí)御,人能擊杜,我愿持槌。革奪黃封,驅(qū)除綠蟻,主爵壺商賜自裁。醑不道,削汝懿侯職,以驚將來。
摸魚兒(春怨)
問東君、賺春何意,春來還見春去。滿園花事剛?cè)?,都付斷腸風(fēng)雨?;ㄉ袪枴S譀r是、紅顏薄命愁眉嫵。美人日暮。便紅豆歌成,翠盤舞罷,難買君王顧。
看千古,總是風(fēng)流易誤。姊歸空筑青墓。梅妃休怨樓東賦,吊取馬嵬黃土。君莫訴。君不見、英雄失路還悲古。楚歌楚舞。試去聽琵琶,青衫翠袖,雙淚幾行數(shù)。
賀新郎(塞上)
天末盧龍道。看敷分、山崖聳峙,河流低繞。極望長城煙一抹,但見黃榆白草。又添得、孤鴻飄渺。寒月如霜沙似雪,想當(dāng)年、有客傷心早。重畫出,邊愁稿。
短衣自倚高樓嘯。吊西風(fēng)、一杯殘酒,淚痕多少。漫說明妃出塞苦,不見玉關(guān)人老。更減盡、英雄懷抱。剩有琵琶渾不似,倩廬兒、彈出涼州調(diào)。公莫舞,烏啼了。
蘭陵王(傷春)
江南陌,裊裊東風(fēng)弄色。垂楊畔、寶馬香車,芳草王孫自相索。美人云鬢側(cè)。夢破殘紅半碧。尋春去、鶯送燕迎,十二欄干夜猶立。
繁華等陳跡。但雨澀莓苔,風(fēng)動(dòng)葵麥。游絲漠漠和愁織。試目極千里,斷煙寒食,鄰雞野哭如昨日。落花淚盈尺。
追憶。恨何及。問老去東君,爭似書客。天荒地遠(yuǎn)無人識。算往事只付,數(shù)聲漁笛。今宵沉醉舞短劍,歌昔昔。
【注】昭君令工造琵琶,笑曰“渾不似”。今訛為“胡撥四”。
多麗(夏景)
畫梁間。日長午夢初殘。倚薰風(fēng)、暈紅如醉,無言情思闌珊。捲桃笙、自尋墜珥,掩金訶、斜撲輕紈。茉莉茶甘,鷓鴣香細(xì),盡堪消暑小屏山。無心理、鈿箏瑤管,棋局也慵彈。閑排遣、白敲冰脆,紅點(diǎn)梅酸。
侍兒報(bào)、花梢月上,清光怯射越羅單。浴蘭湯、微揩粉汗,插犀梳、亂挽云鬟。院落沉沉,夜涼如水,蕭郎頻喚展瑯玕。還一笑、背人行去。等待向更闌。卻尋到、薔薇架下,獨(dú)憑欄桿。
六州歌頭(有客勸予出山者,書此答之,效稼軒體)
客何為者,勸我曳長裾。人所愛,熱官耳,顧愁予。不相如。君見居官者,苦思慮,勞筋骨,工笑語,勤奔走,乃多譽(yù)。
我則異于是矣,體多病、藥物長須。慣科頭晏起,懶向府中趨。禮法全疏,古之愚。兼嘗捫虱,喜曝背,時(shí)強(qiáng)項(xiàng),或撚須。諸若此,皆不可,一朝居。愛吾廬。種豆南山下,幾個(gè)竹,映芙蕖。
驅(qū)山犢,彈野雀,釣江魚。況有老妻釀酒,任醉后、拊缶歌呼。有山公啟事,報(bào)以絕交書。客且歸歟。
尤侗《百末詞》二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