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的著述目標之一,是“究天人之際”。所以在講制度的八篇“書”中,有兩篇都涉及天文:一篇是上一節(jié)我們已經講過的《歷書》,專談天文學在現實生活中的科學利用,也就是歷法;另一篇是這一節(jié)我們要講的《天官書》,討論的主題,是天象觀測和天人感應。
《天官書》篇名里的“天官”,是天上的官位的意思。按照唐代寫《史記索隱》的司馬貞的說法,因為星座有尊卑,就像人間的官階按大小排位置,所以叫天官?!短旃贂烽_篇所寫,是中宮天極星、北斗七星,和東、南、西、北四宮。一般認為,這其中“宮”字,本來應該是個“官”字。
《天官書》篇幅頗大,大概可以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從開頭到“太史公曰”之前的文字。這部分的文字,在文體上是一種獨特而神秘的混雜:既是具有科學意義的天象觀測記錄,又是帶有明顯的神學意味的占星術大全。按照清代學者錢大昕的說法,它們“文字古奧,非太史公所能自造,必得于甘、石之傳”。所謂甘、石,也就是戰(zhàn)國時期兩位最著名的星象學家,齊國的甘公和魏國的石申,他們以寫《甘石星經》而聞名,不過那書的原本已經失傳了。
第二部分,是以“太史公曰”開頭的文字。這部分的文字,邏輯地解釋了從長時段角度解讀天象的根據,敘述了從上古到漢代天象與人事關聯的簡史,其中還穿插了對歷代天文學家的介紹。它們肯定出自司馬遷父子之手,歷代沒有異議。
相比之下,只有第三部分,也就是全文最后從“蒼帝行德”開始的一百五十來個字,文辭粗俗,一般認為后人妄加的。
因此,我們接下來要著重討論的,就是第一和第二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雖然錢大昕說是“得于甘、石之傳”,但從具體內容上看,除了星象,這部分還講了云氣和候歲,并直接提到了漢朝的氣象學家王朔和占候學家魏鮮的名字,加上有文獻證據表明太史公司馬談曾向唐都學天文,所以準確地說,《天官書》的第一部分,應該是以甘公、石申、唐都、王朔、魏鮮等古今天文學家的學說或文字為基礎,整理編纂而成的。
這部分以前人學說為基礎整理編纂的文字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只要談中國古代天文學,都會談到的“四象”和“二十八宿”。
所謂“四象”,是指中國古代把天空分成東、南、西、北、中五個區(qū)域,而把其中的東方稱為蒼龍,南方稱為朱雀,西方稱為白虎,北方稱為玄武。
所謂“二十八宿”,是指在四象區(qū)域內,古人又把每一個區(qū)域內的星星各分為七個群,每一個群稱為一個宿,合起來就是二十八宿。
具體來說,以四象為區(qū)分,二十八宿的名稱,分別是——
東方蒼龍,包含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
南方朱雀,包含井、鬼、柳、星、張、翼、軫七宿;
西方白虎,包含奎、婁、胃、昴、畢、觜、參七宿;
北方玄武,包含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
不過仔細對照一下,你會發(fā)現,《史記·天官書》里記的涉及“四象”和“二十八宿”的知識點,跟通常的說法并不相同。
四象的名稱,在《天官書》里是沒有的。但《天官書》有東、南、西、北四宮(這個“宮”字,按照我們上面的解釋,其實應該是“官”字),所以四象的結構,是具備了的。
不過在名號上,《天官書》寫的是東宮蒼龍、南宮朱鳥、西宮咸池、北宮玄武。南宮朱鳥和后來通行的南方朱雀一字之差,意義相似,還說得通;西宮咸池,跟后來的西方白虎好像完全不搭啊,這是怎么回事呢?
這還得回到《天官書》的本文,去看一看。
在《天官書》里,“西宮咸池,曰天五潢”一部分的下面,是有白虎的,說的是“參為白虎”,意思是參宿的樣子就像一只白虎。不過參宿的位置,不居于西宮的中心位置,比較偏,所以當時還沒有把它取為西宮的代稱。而咸池呢,按照舊注引用的古老傳說,是主五谷,也就是糧食的。
這就要說到“四象”都以動物做名稱其實是后起的問題。跟西宮咸池類似的,還有北宮玄武。我們熟悉的北方玄武,是一種龜蛇合體的動物。但是在《天官書》里,并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證明北宮玄武,就是后代所說的那種龜蛇合體的動物。反而倒是有學者考證,說《天官書》的相應部分里,有關的星群下面,寫的都是跟戰(zhàn)爭有關的事情。所以玄武的意思,跟咸池一樣,開始時也許根本就不是動物。
二十八宿的名稱,也還不見于《天官書》。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天官書》五宮之下列了各星群的名稱,順次數一下,那后來十分流行的二十八宿,在《天官書》里,卻只有二十七個——北宮玄武之下,是沒有壁宿的。
為什么二十八宿里面,《天官書》唯獨沒有壁宿?
以寫《中國天文學史》出名的現代學者陳遵媯先生,對此有過考證。他認為,《天官書》里沒有壁宿,是因為早期的壁宿,本是另一個名叫“營室”的星宿的一部分;而事實上中國早期曾有一段時間,是通行二十七宿的。他說:“這大概便于表示月球位置的緣故,因為月行周天,即恒星月的長度,只需二十七天多,所以把白道附近的星宿,分為二十七宿,實際比較更合理些?!?/p>
相比之下,《天官書》里以“太史公曰”開頭的第二部分,比第一部分文字更容易理解,而其中對于“究天人之際”的解說,也更直白。
“究天人之際”的說法,在司馬遷那里出現過兩次,一次是著名的《報任安書》,一次是《史記·太史公自序》的篇末,講到八書的撰述宗旨時。在《太史公自序》里,“天人之際”四個字指代的,其實就是《天官書》一篇的宗旨。
司馬遷把“究天人之際”作為《史記》全書的撰述目標之一,有什么樣的邏輯依據嗎?
有的。這依據,就在《天官書》第二部分的下面這段話里——
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續(xù)備。
據朱維錚教授研究,這段話,跟古奧的天文歷法計算有關,其中又牽扯著司馬遷個人特殊的天人感應觀念。概括地說,這是基于古代制定歷法時,諧調陰陽合歷中的太陽年和朔望月兩個基本周期的實踐,而得出的半科學半神學的結論。
說其中有一半是科學的,是因為它背后支撐的理據,包含了如下一類精密的計算結果:在制定歷法的計算周期時,如果小于“一統”(1539年),太陽年和朔望月兩個基本周期相除所得的總日數便無法除盡;而要使回歸年、朔望月和干支六十周期等相會合,最少需要“三統”(4617年)。而研究發(fā)現,上面我們引用的司馬遷的那段話中,“一紀”(傳統天文學術語,等于1520年),和“一統”的年數大致相當,相應地“三紀”(4560年)則跟“三統”的年數大致相當。這樣一來,“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的說法,不可否認,一定程度上是掌握了自然變化規(guī)律,并具有科學性的。
但我們又說,司馬遷的這段話,還有一半是神學的,這是為什么呢?
這是由于司馬遷接著所說的“為國者必貴三五”,也就是當國執(zhí)政者一定要尊崇三個五百年(即一紀)的大變周期,它最終目的是要附會現實政治。
盡管由于天文歷法學的發(fā)展,在司馬遷的時代,已經了解五大行星的運動規(guī)律,知道木星、土星和火星每隔五百多年會會合一次,而同一年金星跟水星也會轉到會合點附近,出現所謂“五星畢聚”的天文奇觀,但司馬遷父子這樣具有占星術信仰的知識者更看重的,卻是這一會合所寓示的天人感應、人間五百年必有大變的政治預言。然而對于“天人之際”所作的這番窮追深究,既帶有如此濃烈的宿命色彩,那么它的最終結論的難以切中實際,又似乎是必然的了。
不過我們依然不得不驚訝與佩服司馬遷的大膽。在這部分的后半,他活學活用,竟然把天人感應的故事,直接用于解釋當代史了。他說:
元光、元狩,蚩尤之旗再見,長則半天。其后京師師四出,誅夷狄者數十年,而伐胡尤甚。
意思是到了我們今上執(zhí)政的元光、元狩年間,天象方面充滿殺氣的“蚩尤之旗”一再出現,空間上長的時候彌漫半邊天。這之后首都方面軍隊四處出動,幾十年來都在誅殺夷狄,而討伐胡人尤其過分。漢武帝如此偉大的戰(zhàn)功,被他一寫,倒好像成了好萊塢大片里的魔界軍隊出動的恐怖場面了。
這么寫還不夠,他甚至語重心長地教導最高統治者:“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無之。”意思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修煉你的道德,其次是清明政治,其次是補救缺失,其次求仙拜神,最下等的是沒有辦法。
這司馬遷是吃了豹子膽了?說話這么不講究分寸。為什么要這么沖呢,我們下面講《封禪書》時再講。
(本文選自《時空:〈史記〉的本紀、表與書》)
大家都能讀懂的《史記》導讀;
穿越歷史時空,觸摸《史記》文本,
走入司馬遷時代的文化世界。
《時空:〈史記〉的本紀、表與書》
陳正宏 著
簡體橫排
平裝 32開
978-7-101-13965-5
45.00元
《史記》位列“二十四史”之首,讀中國歷史,不可不讀《史記》。本書按照《史記》的內容順序,詳細介紹了說帝王故事的《本紀》、穿越時空呈現歷史的《表》和記錄古代各項制度的《書》,分三部分講故事、說文化。作者以幽默的文風和三十年從教的經驗,用讀者喜聞樂見的方式切入話題:什么叫改朝換代,為什么分分合合總是需要一個王,史上為何大王輪流做,分封與為官的背后又有哪些可說與不可說?
因為《史記》中《表》和《書》文化的深度和難度,即使學者也不容易梳理清晰,而本書作者復旦大學陳正宏教授以研究《史記》三十年的深厚功力,以讀者立場深入淺出的呈現能力,“治大國如烹小鮮”,輕松講解、故事帶入后,令讀者豁然開朗。
“陳正宏講史記系列”共分四種:《時空:〈史記〉的本紀、表與書》《血緣:〈史記〉的世家》《眾生:〈史記〉的列傳》《絕唱:〈史記〉的史記》。本書是該系列第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