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思
農村老家還留著一畝三分地,雖說遠沒有元亮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詩意的醇美,但到底還是保存了古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四季節(jié)律。父母親遷居城市多年,只留下祖父母固執(zhí)地還守著那方黃壟。前幾日接到老祖母的電話,像告密的小孩似的,老人家向“在省會的讀書人”埋怨起了老天爺。眼看小滿將至,雨水未增,烏云沉沉而欲雨不雨,叫人心里實在憋得慌?!袄项^子喲,嘖嘖嘖,伊好幾天都困不著覺?!蔽艺f,不就那那幾畝稻嗎,不急的?!拔鸺??儂還要不要吃黃瓜啦?玉米還曉得吃不!”我在電話這頭不置可否地笑了。
從現(xiàn)代科學角度上講,每年5月20日到22日之間視太陽到達黃經60°時為小滿。但在這樣的數字卻充滿了單調乏味,叫我腦子里只有高中不及格的地理試卷上鋪天蓋地的紅叉叉。我更喜歡說,小滿,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八個節(jié)氣,夏季的第二個節(jié)氣?!对铝钇呤蚣狻罚骸八脑轮?,小滿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滿”?!墩f文》里說,“滿,盈溢也?!边@也就是說,小滿時節(jié),夏熟作物的籽粒開始灌漿,逐漸呈飽滿之態(tài),但未成熟,只是小滿,尚未大滿。
在我們南方,小滿時節(jié)降雨頻繁。晨起的天還是光亮光亮的,冷不防一出遠門老天爺就送你一次清涼舒爽的天然淋浴。夜來村人各自擺一竹凳在自家門口家長里短地談笑,疏忽間微風裹著熟睡的莊稼的味道,便帶來一陣陣細雨,從“淅淅瀝瀝”到“嘩啦啦”,這個夜晚你可要做好聆聽一場天與地的民樂入眠的準備了。這樣充沛的雨水,當然也不光為養(yǎng)人耳目。對于莊稼人而言,更是對作物的滋養(yǎng)。甘霖如斯,田地里的家伙正如剛學會走路的小童,蓬勃欲長,暗黃的土地堪堪被雨水澆淋,立即顯出了生命的亮麗,土壤一下子松展開來,滾滾不停的水流通過土壤和作物的根系接吻,攀爬著細胞的階梯滲透到每一片葉子,綠在田間,樂在心尖尖。
二十四節(jié)氣各有物候,小滿三侯則為: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秋麥至。
春風吹拂,苦菜順勢而生。春風吹,苦菜長,荒灘野地成糧倉。苦菜是中國人最早食用的野菜之一。《逸周書》曰“小滿之日苦菜秀”。《詩經》言“采苦采苦,首陽之下”。當今的社會,我們的服裝、禮儀,器皿大都不再如故,難得的是這種還不太上的了飯桌的食物在今天還有它的一席之地。
對于苦菜,寧夏人的做法或許較為知名。他們把苦菜燙熟,拌入冷淘(冷淘,即過水面及涼面一類食品),鹽和醋,辣油和蒜泥調味,入口清涼辣香,無論是配以饅頭還是米飯都令人食欲大增。
但我們是海邊人,苦菜的做法又有所不同。新鮮的連根苦菜細細洗凈,燒開一鍋水,將苦菜悉數倒入,用筷子輕攪,沸水漸漸變綠后撈起,準備一個盤子,將苦菜鋪在盤底,薄薄地撒上去年曬干的蝦米,一層野菜一層蝦米。這樣鋪了四層以后,放置一旁使其自然冷卻,用筷子一攪,便可食用。苦菜本有清苦之味,陳年的蝦米已經將烘烤時的鹽分充分吸收,遇熱則充分釋放,混合著植物的爽口就在嘴巴里跳著味道的舞蹈。這簡直就是食物界的民族舞。
冬至里搭戲棚看戲,演到《武家坡》,相府千金王寶釧挎著籃子拿著小鋤子出場。底下人就紛紛私語。母親對女兒說:“噥,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載,天天靠挖苦菜充饑,苦哦。”小哥哥對妹妹說,“快看,她要挖苦菜了!他就是挖苦菜的時候遇見薛平貴的?!?div style="height:15px;">

荼,一種苦菜,苣菜屬和萵苣屬植物
而靡草為何物?《禮記·月令》里說“﹝孟夏之月﹞靡草死,麥秋至”,其注為“草之枝葉而靡細者”。方氏曰“凡物感陽而生者,則強而立;感陰而生者,則柔而靡?!笨磥磉@是一種喜陰涼的植物。時值小滿,各地逐步進入夏天,艷陽高照的日子隨之而來,陽氣日盛,靡草枯絕。一種植物的生死記錄著時間如何在四季間流轉,他們是盛夏前土地褪去的最后一件春衣。
小滿第三侯原為小暑至,后《金史志》改為麥秋至。其注言,《月令》:“麥秋至,在四月;小暑至,在五月?!毙M為四月之中氣,故易之。秋者,百谷成熟之時,此于時雖夏,于麥則秋,故云麥秋也”。秋麥就是成熟的莊稼,最早在《穆天子傳》卷四載“獻馬三百,牛羊五千,秋麥千車,膜稷三十車”之句。郭璞注“麥,禾也”。惜乎現(xiàn)在的人家,米缸里的米不遠千里做我們的盤中餐,少有人家再泛著歷書惦念著那四季各有顏色的土地了。農村里偶有黃瓜櫻桃可見,那個頭不大顏色淺淡的瓜果,卻別有一份自然的香甜。
從前,小滿時節(jié)要祭蠶,要祭車神,東南沿海有些地方的漁民在休漁季把目光投向即將產籽的飛魚,臺灣高雄等地區(qū)的香蕉進入了豐收期,從南到北,一片的農事繁忙。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多少個百年就這樣忙碌而充實地度過。
小滿之滿,在于雨水的充盈。我們南方有一句農諺叫做“小滿不滿,干斷思坎”,也叫做“小滿不滿,芒種不管”。雖說如此,但小滿節(jié)氣的雨水至關重要。少雨作物不成,多雨洪澇成災。小滿者,雨水滿足作物所需即可,因此不是大滿,也不能全滿。滿過頭,作物都要淹死了,農民伯伯要悲傷的。
小滿到了,黃瓜櫻桃蒜薹都來了;小滿來了,桑葚黑了,芝麻長大了,最愛《盧相公詠廿二四節(jié)氣詩》(另有標“元相公相公撰”版本,或疑為元稹所作)“小滿氣全時,如何靡草衰。田家私黍稷,方伯問蠶絲。杏麥修鐮釤,錋笊豎棘籬。向來看苦菜,獨秀也何為?!庇晁m要,但望不要傾盆不絕;涼夏將至,去甜嘗苦;再怎樣生機蓬發(fā)的季節(jié),總有其主,如靡草一般,不屬于夏季的,終究暫時中止生命讓位于蔬果稻麥。小滿不滿,有生有死,有得有失。死,是為了更好地生;失,是為了更大的得。樸實的莊稼人,何有完滿無缺的奢求?但愿天公作美,幾畝田地,幾口人家,安寧便好。
二十四節(jié)氣是屬于農人的節(jié)日。但每一個中國人的骨子里不都是一個農民嗎?我不養(yǎng)蠶也不種田,不用防治蚜蟲麥稈蠅,無須抓絨剪毛防冷風,卻想起了亭前的玉簪,賞一樹玉簪,節(jié)氣之小滿與人生小滿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