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與【細節(jié)】
帶我們家小朋友去看《尋龍傳說》（Raya and the Last Dragon）的時候，就著片尾字幕的滾動，我給他大體上拆解了一下迪士尼動畫電影（傳奇類）的結構套路。
首先，你會看到一個經典故事框架。
比如《尋龍傳說》就是一個“拼地圖”的故事：要集齊龍晶的5個碎片，就必須走遍龍邦（Kumandra）分裂后的5個城邦——分別對應著龍的5個部位，分布在龍川的5個區(qū)域。
這就是故事的主體部分。
沿著主人公的行動路線，比如在這部電影里是從龍尾出發(fā)，一路沿著龍川往上游去，最終抵達龍首（也就是龍牙所在地），遍歷整個世界——把這些地方拼在一起，就是一幅完整的地圖。
當然，這個框架在不同的作品中會有許多變化。不過基本上，如果創(chuàng)作者預先設置了一張世界地圖，那么不管怎么變，主人公的行動路線最終必然會遍歷地圖的各個方位、角落。
比如《地海巫師》就是如此。主人公的行動路線、包括路線背后驅動他的各種因素，要復雜很多很多，但“遍歷四方與極端地帶”這2點仍然是很清晰的。
《馴龍傳說》的框架則非常簡單，就像最明快的童話或兒童故事：龍晶的5個碎片散落在分裂的5個城邦。相對應的，主人公Raya和Sisu行動背后的驅動力也是非常簡單的：集齊5個碎片。
相對來說，近年來其他一些迪士尼動畫電影的故事框架會稍微更復雜一些，比如《尋夢環(huán)游記》、《海洋奇緣》等等。篇幅所限，我就不展開分析了，有興趣的話留言，未來我們可以專門做個創(chuàng)作課來講。
其次，你會看到一個類型化的主人公。
ta會有自己的個性、特點……但這些個性和特點更像是一個抽象。當然，童話和傳奇本身就是一種抽象，而迪士尼動畫電影本來就是個類型片兒，所以這并算不是一個批評，只是指出一種創(chuàng)作上的特點。
你也會看到人物弧線，不過當然，這個人物弧線也是抽象的。
比如對《尋龍傳說》的主人公Raya來說，就是從簡單的、未經深思的“信任”——到遭遇背叛后“無法信任他人”——再到新的、更高層次的“信任”，這樣的一個轉變。
包括其他的人物，也都是第一眼先看到類型，然后可能會再讓你看到一些具備獨特性的小細節(jié)，就像疊加一個涂層。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自上而下”的創(chuàng)作方式，跟前面說到的故事框架差不多。
而這些人物的弧線處理，則大部分都是從主人公的視角看過去的：也就是說，一開始的印象是-A，之后會轉變?yōu)锳，或者兩者的結合體。比如Tong，一開始看起來是個兇巴巴的巨人，后來發(fā)現他的內心非常柔軟（反差萌）~
這在《尋龍傳說》里非常典型，幾乎每一個人物都有從Raya視角看出去，而呈現出來的這種反差與反轉。大家自己簡單分析就能看到。
此外，近年來迪士尼動畫電影的另一個特點是：每一部都會添加來自世界各個不同區(qū)域的某一種特定的文化。
比如《尋夢環(huán)游記》添加的是墨西哥文化；《海洋奇緣》添加的是波利尼西亞文化；我之前分析過的《心靈奇旅》添加的是爵士文化，等等。（噯，它們的中文譯名看起來都好相似……）
這里的“文化”是個比較寬泛的說法，小到生活方式、食物、服裝、用品、建筑……等等，大到對世界的看法、一些理念，以及根據這些理念所產生的行為方式。
包括主人公，以及相關人物、動物的設計，都會從這種文化中去尋找動機元素。比如在《尋龍傳說》中，我們肯定能辨識出東南亞文化，從人物造型、到環(huán)境，乃至人物名字，都帶有很明顯的標記。
當然這部電影從故事框架的處理上，我前面說，要弱于其他幾部；但從世界構造上來說，卻反過來，是個比較有意思的點：5個城邦，5種不同的風格，都從東南亞文化中擇取、演化出來，不是很有趣嗎？
所以我看電影的時候就在想：這部電影絕對是值得找它的藝術設定集來，看看創(chuàng)作團隊從哪些地方、哪些方面、如何收集原始素材，又是如何擇取、變形，并加以應用的。
當然，我也能看到這部電影中對東南亞元素的一些……比較怪的用法，但這也讓我很好奇，想看看這些“怪”的感覺又是怎么來的。
我在看電影時想到的某些點，在藝術設定集中大體上都找到了對應。具體細節(jié)我就不復述了，大家自行閱讀就好。說幾個這部藝術設定集里超出我期待的、比較有意思的點。
還是先說故事與人物。
雖說類型片在這方面不會有太大的突破，不過這部電影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些思路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值得借鑒。
比如說雙主人公的設計：人類Raya和龍Sisu，是被作為對照組，放在一起考慮的。同樣的思路其實在《冰雪奇緣》里也會看到：兩個公主是對照組，首先會考慮她們的反差，然后再考慮她們的內在連接。
這個大的思路沒什么特別的，我覺得好玩的是視覺呈現，設定集中談到了如何用色彩、鏡頭的景深、光線等等，來呈現兩個主人公的特點與反差。這個比較有意思，因為非常細節(jié)，而且應該是大量出現在電影各處的——但凡兩人同時出現時，大概都會有所考慮。
這么細的細節(jié)，我們在觀影的時候就不一定會注意到了——可能總體而言你能感知到這兩個人物的對照，但這個對照其實并不僅僅只是通過比較大的比如情節(jié)啊，比如語言啊、動作啊之類的，去呈現；還會通過各種細節(jié)的鋪設，一點一點在滲透。
同樣的，Raya和Namaari也是這種對照關系。
還有故事節(jié)奏上的一些變化，也呈現出這種對照關系。比如Raya與Namaari的最終決斗，Raya被自己的怒火吞噬，整個節(jié)奏非常快；而當她回望自己的伙伴們、回頭加入團隊的時候，節(jié)奏就放緩了。
延伸出來，設定集中還說到，五個城邦各有一個代表人物、再加上Sisu，以及一些小萌寵，所有這些人物（尤其是他們的視覺形象和動態(tài)效果）是如何組合在一起的。
在設計的時候，當然每個人物會先單獨被考慮，從每個城邦的特點中生成出來；然后，當他們各自能夠獨立地立得住了以后，創(chuàng)作團隊就會把他們放在一起，開始探索他們之間的關系。
注意，就是我前面說到的，這個“關系”不僅僅是指情節(jié)上的，還包括畫面上的各種細節(jié)的呈現，要讓他們的形狀（注意人物的形狀，這也是個有趣的角度）、行動方式等等，互相配合起來，最終需要的效果是：這得是一個有說服力的、也就是有內聚力的團隊。
就像一支樂隊，每個樂手都得有自己的個性，不能平庸；但是整支樂隊有得有非常好的配合，一個彼此和諧，另一個是能凝聚在一個共同的核心點上，而不是散亂的、各玩各的。
基本上這是評價一支樂隊的最重要的指標之一。遷移到這部電影中，這個思路也有效。事實上讀藝術設定集的時候，我個人最關注的就是這些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抓手”，或者說“發(fā)力點”。
再來看世界設定這塊兒。
5個城邦，各有特色，又都融合著東南亞文化，這個說起來簡單，大家看電影的時候就能有基本概念，感受到它們各自的強烈風格，以及彼此之間的差異。但是對創(chuàng)作團隊來說，要實現出來卻不簡單。
說幾個我個人覺得很有意思的點：
第一個是各個城邦風格的形成。
創(chuàng)作團隊說到，是先思考城邦、以及城邦中的人的特點與個性，然后再延伸到視覺元素，比如服裝、建筑、環(huán)境等等。
比如Heart作為凝聚點，它的核心元素是與主題直接相關的2個主要元素——龍、以及水。再比如Talon是一個水上貿易集散地，它的風格就帶有明顯的拼貼特征。
Fang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在設計階段就被放到了Heart的對照組上：比如Heart的空間充滿自然流動的曲線，Fang就都是僵硬的、橫平豎直的直線；Heart包含著大量的自然元素，比如花卉、莖葉，Fang就完全是人工造物，等等。
就像兩個人物之間的對照一樣，兩個城邦、兩個空間也可以如此這般去思考，那么它們之間其實就會形成某種內在的關聯(lián)，而它們各自的特點也會在這種對照性的思考中不斷地生成、發(fā)展、調整。
第二個是每個城邦的空間結構。
這個在電影中很難完全看清楚，畢竟我們是跟隨著人物的視角在空間內部穿梭：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在設定集里就會獲得一個鳥瞰的視角，會看到各個城邦的空間結構圖：
比如Heart的空間結構是基于東南亞標志性的雞蛋花的五片花瓣發(fā)展出來的，代表著5個城邦，凝聚在一個中心點——龍晶上。整個空間就是這樣的一個個圓環(huán)不斷擴展，就像水波紋一樣（水波紋正是它的另一個核心視覺元素）。
Tail是一個類似于美國西部荒漠（這個拼接也很有意思）、邊緣人聚集地那樣的地方，它的空間結構是沒有中心點的、散落的。
Talon是一個水上貿易集散地，它的空間結構是以中心碼頭向四面八方放射的感覺。Spine是一個固守本土、不對外交流的世界，它的空間結構是一個封閉的堡壘。
但是，不管是上述哪個城邦，它們的空間都是由5個部分（或5條邊）構成的，其實跟Heart是一樣的，都象征著5個城邦。
只有Fang比較特別，它的空間結構最初被設計成一個嚴整的四邊形，封閉而犀利，帶著強烈的brutalism（粗野主義，大家可以去查閱下這個風格的典型代表建筑是怎樣）色彩。
我看圖稿的變遷，以及創(chuàng)作者也說到，這個城邦（包括代表人物）的視覺形象改了好多稿，大家也可以對照一下之前的幾稿，我個人覺得這樣的不斷地修改是值得的，因為最終出來的效果的確好過之前。
第三個是素材的采集與利用。
素材的采集有2個主要來源，這也是比較常規(guī)的做法：
一個是去實地考察，創(chuàng)作團隊走訪了東南亞的各個國家，深入下去收集資料，包括視覺元素，還包括其他一些元素比如舞蹈、乃至細節(jié)到進入神圣之地時脫鞋子的方式……啊，這細節(jié)很好玩兒，是不是？
另一個是請相關的專家（人類學、民俗學、建筑學等等），以及出身東南亞的創(chuàng)作人員共同參與。前者可以大體上確保：不要有硬傷；還可以提供一些如今去探訪時可能已經難以獲得的內容，因為電影的年代是被放在9-12世紀，而不是當下。
后者則能為作品注入一些真正的熱情，我在好幾位主創(chuàng)的敘述中都看到說，他們特別希望能夠把童年的記憶啊、把家鄉(xiāng)的文化呀，透過這部電影呈現出來。這種對自身文化的熱誠，是外人所不可能有的。其實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也的確有被這種東西打動的時刻。
此外還有一些好玩的創(chuàng)作思路。
比方說龍川，創(chuàng)作團隊說到，它的參照對象是湄公河；沿岸風景，大家應該能想到，跟5個城邦的不同風格有關；有意思的是它的水色，也跟地理位置有關，每一段都不同（有沒有想到長江）。
而我覺得最好玩的是Talon的水上屋的設計過程：首先大家想一想電影中的世界設定——龍晶碎裂以后，水變得越來越少（因此Tail就荒漠化了）。所以，在設計Talon時，創(chuàng)作者先畫了最上層建筑，然后設想當水位下降時，人們如何延伸出下一層的建筑，以接近水面……
如此不斷延伸，共有5層，整個Talon的富有拼貼色彩的建筑風格就出現了。非常有意思的思路吧？在看到最終結果時，你不一定能推想到背后的創(chuàng)作順序竟然是這樣的，但是，這是個很好的邏輯呀！
還有，同樣基于這個世界設定：在一個物資緊缺的世界里，人們會盡可能地回收、利用各種東西，所以Tail也好、Talon也罷，那種衰敗感、或者拼貼感，有一部分就來自對舊物的改造利用。
還有，Talon的商店，如何用一種簡單的方式制造出眼花繚亂的效果？創(chuàng)作者說，就是乍看過去，每個店鋪里都堆滿了各色各樣的商品；但仔細一看，這些商品其實非常相似（想到旅游景點了嗎……）
——這樣的細節(jié)還有很多。比如服飾上的元素、建筑空間里的各種元素等等。哦對了，Sisu的原型竟然是Naga，哈，這個我竟然沒想到……但似乎又的確是沒想到啊。哈。
從我個人的角度，我其實一直覺得，一個作品中的細節(jié)是非常重要的（當然，這是指技術上沒有問題的前提下，如果技術不過關那就算了）。
比如前陣子做《小鹿斑比》啊、《夏洛的網》啊、《天使雕像》啊這些書的閱讀課的時候（前面我曾經寫過），我自己最被打動的其實也是作者們對于各自所寫的那個世界的細節(jié)的把握。
這些不起眼的地方，其實消耗著創(chuàng)作者最大量的精力。而這樣的消耗絕對不僅僅只是為了給故事提供給一個“背景”。不是的，它們本身就是創(chuàng)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因為，一本小說、一部電影，都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