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還記得2012年北京夏秋之交的清晨，天空一點點亮起來的樣子。最開始是橘紅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然后是附近學(xué)校的淺藍(lán)色的同學(xué)，間雜著轎車巴士出租車疲憊地滾滾而過，世界從一片清灰中一點點浮現(xiàn)，罩上白色的淺金色的輝光。
那個時候我抱著一本懸疑小說正在讀。從前一天晚上通宵讀下來，故事太吸引人，放不下。何況我也沒有事要做。
在第二天的早上，第二天的一整天，反正我也沒有什么非做不可的，被逼著要做的事可做。
畢業(yè)一開始，我就是這樣一個無事可做的人了。
決定的發(fā)生依然是草率而沒有任何參考價值的，在2012年的三四月或五六月，我只是感到出國、保研、工作都不是我想做的而已，無論選哪一個都并不對勁。
于是我選了在家寫一本書，長篇小說。
以便來知道一些什么。
到現(xiàn)在為止，或者無論過去多久之后，我也不會認(rèn)為這是一個明智的，可借鑒的選擇。
2.
在我決定這樣做以后，最初我并沒有什么意識，仍舊出現(xiàn)在一些社交場合，面對“你畢業(yè)以后要做什么？”的問題，說出我的答案。
可是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只讀到本科啊。你還是應(yīng)該先找一份工作。你完全可以邊讀研究生邊寫。你完全可以邊工作邊寫，如果你想寫作的話。你完全可以等工作上二十年以后，積累了足夠多人生再文思泉涌地寫，現(xiàn)在能寫出什么？你完全可以工作上二十年以后，有了足夠的錢，大不了辭了職全職來寫，到時候全賠也行。
原來你是想當(dāng)個作家？
我知道所有的問題與建議無非是出于善意的關(guān)心，或者善意的好奇。我知道調(diào)侃的微笑也不過是開個玩笑，沒必要連玩笑都開不起。我知道那些可能的答案都比我的要好，要正確。我記得那時候也有一些鳳毛麟角的人對我說，你能這么做，真好，真幸福。
只是那時候的我還來不及幸福。人際敏感又心理脆弱，我只是感到對這一切不再可以承受。
于是畢業(yè)以后的小一年，我?guī)缀鯖]有怎么露面見人。
3.
與傳聞中痛苦的長篇小說的寫作相比，那大半年與寫作無關(guān)的事情反而吸引走了我全部關(guān)于痛苦的感受力，而寫作本身反而成了最為簡單輕松的一件。
關(guān)于未來，關(guān)于出路，關(guān)于穩(wěn)定，關(guān)于錢，關(guān)于別人都在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關(guān)于畢業(yè)了的人還住在消耗著父母的資源與耐心，關(guān)于寫完了一本書又如何離所謂的“作家”又不知有多遙遠(yuǎn)……所有的焦慮壓力與擔(dān)憂瘋狂膨脹，像吃了過多劑量的生長素在頭腦中開出茂盛森林。失眠的時限從三四點，到五六點，到八九點，但又與無窮無盡的嗜睡交替進(jìn)行，變成12小時與0小時的交替混合睡。兩個月內(nèi)飯量翻倍，體重卻減了十斤，大約是畢業(yè)以后在我身上發(fā)生過的最甜蜜的好事。自由撰稿的錢根本不足以支撐什么，而面對家人的支持與包容那種無以為報的情緒又足以在任何時候擊碎所有所謂的平常心，然而權(quán)衡之下，我還是發(fā)現(xiàn)我的自私，我還是發(fā)現(xiàn)我想要知道的那件事甚至比無法經(jīng)濟獨立牽累家人的羞慚恥感還要大。
我只是想要看到自己，能在寫作這條路上好好走一走。能真的從寫每一個字開始，積累成為一個能夠自我支持的作家的可能。不是“反正只是寫著玩玩”。沒有“大不了做其他工作也行”。而是我不想在老去以后笑瞇瞇地說自己曾有個寫小說的興趣，啊，多年輕的時光。而是哪怕一個媒體類的、文化類的、沾邊的工作也不行。文案、撰稿，我不是沒做過，但它們不是那個正中紅心。
矯枉過正也好。沒有必要也好。
但那個時候的我，卻覺得不得不砸鍋碎碗，不得不在船底鑿上一個大洞，然后在河的對岸徑直向前。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
事實上，那時候我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無論看來多么光鮮動人，任何一個選擇的背后，都是那與之相應(yīng)的代價更為醒目。
而或許，選擇里并沒有真正的對與錯，只是對背負(fù)代價能力的考驗罷了。
4.
在被焦慮如蟒蛇般緊緊擁抱的時候，我照例去跑采訪。只是幾乎并無主題的談話，也并沒有期待多么新鮮的內(nèi)容，并且談到“快樂”這樣無甚棱角的詞。
但對面卻提及所遇到的那些登山者，之所以對這幾近危及性命的運動著迷，是因為在攀登之中，你所全神貫注的全在腳下的一磚一石，全副精力在乎的只集中在手抓的樹枝粗細(xì)。專注于這一刻，就是極大的快樂。
而我們大多的不快樂，不是對于無可更改的昨天，就是針對還未到來的未來。
可笑的是那個未來明明只建立在手中的這一刻之上。
5.
而實際上更為嚴(yán)重的抑郁情緒卻并沒有如此樸素的道理來緩解。
具體的時間與事件都無甚所謂，我只是那時才意識到某些蘊藏于命運本身的東西。我們都自小聽說著車禍、天災(zāi)、耳聞著種種無可奈何，但由于我的幸運，卻要到24歲的時候，才真正傷筋動骨地明白那些無可更改的，無力改變的。那些蘊含于命運本身的悲哀，與個人的力量無關(guān)，與掙扎的力度無關(guān)，像星空宇宙一般亙古地照耀著我們的存在。
像我這樣信仰“努力”，喜愛“英雄改變世界”的人，也是由于種種眷顧，到24歲的時候，才真正領(lǐng)略到那種大于個人的善與惡，大于個人的苦求與企盼，在《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中，被稱作“惡魔”的東西。
我才知道許多時候，我們除了祈禱好運，無他可做。
6.
就是在這樣一些時候，我的軟弱集中爆發(fā)。與我的處境有多艱難無關(guān)，與我受了多大“折磨”太不相關(guān)，我太知道我的處境與太多人相比是多么的簡單輕松了。它一點都不難，毫無難度可言，只是我太弱小太軟弱了而已。
高考數(shù)學(xué)的第一道選擇題，我也可以做不出來吧？
做不出來的我，也可以收拾收拾東西，從考場滾蛋吧？
7.
我記不得后來是怎么走出來的。
就如同我不記得在這將近兩年的時光，大部分的荒廢里，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電視?。克?？在頭腦中堆積起足可參天的垃圾場？或者是央求最好的朋友對我不要抱有希望，請求她對我放棄一切希望？
在大部分的時間里我漂浮在空中，上不到天，下不著地，更不知道要去向哪里。我好好享用了一番所謂“不確定的”人生所能提供的“充足的如叢林冒險般的樂趣”。
還是很簡單的，選擇即代價。當(dāng)步步規(guī)定好的“計劃人生”省略掉了所有沿路突如其來的風(fēng)景的時候，在一切皆可能的路上，突如其來的也可以是被稱作“虛空”的洪水猛獸。
8.
寫完長篇小說《全劇終》以后，又經(jīng)過了幾個月的修改，我開始嘗試把它投稿給各個出版社或出版平臺。好像是小學(xué)的語文課嗎？老師會講到那些偉大的作家是如何抱著自己厚厚的稿子，去到十幾家出版社都被拒絕，最后在第十N家出版社被認(rèn)可，從而口碑好炸天，鈔票滾滾來，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
嗯，沒有想到有一天這樣有趣的前半段歷程也會落到自己頭上，并且，明明“十幾”這個數(shù)字就打不住嘛。
看起來總像在走好運的我，面對的拒絕批評與失敗明明也數(shù)不勝數(shù)，只是不仔細(xì)數(shù)一數(shù)，自己都會想不起來。數(shù)字過大，早已麻木，不高興兩分鐘也就算完。
于是畢業(yè)的九個月以后，我決定還是做點實在的事，去一家出版社實習(xí)。那個時候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希望，對出版不再記掛。
于是在豆瓣閱讀發(fā)來消息的時候，好像也忘了要怎樣高興。
而再過去大半年，同樣是放棄了所有希望的時候，接到某出版社編輯電話。放下電話的時候，倒是坐在床邊上，假裝嚶嚶嚶了一會兒。
9.
這兩年間讓我看透的一些詞中，“理想主義”是其中之一。
那種光輝偉岸、勇于追求、為了理想意志不屈的形象，那種體面、瀟灑、不流于眾、卓爾不群的表象，在我看來全部是假象。不管是自我欺騙，還是外人的誤讀，我只是知道那些被“理想主義”脅迫的人生究竟是如何。
所有人失眠、熬夜、沒日沒夜，沒有人不在狠狠地抱怨失眠、熬夜、沒日沒夜；所有人都在痛恨著毀掉的皮膚、作息、食欲和健康，沒有人對以此為代價換來的那點微薄的希望感到滿足；所有人都在犧牲自由，沒有人不在羨慕著下班后就可以不想工作的自由；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相對正常的世俗他路上，那種勤奮而規(guī)律的努力，踏實穩(wěn)定的“努力就有回報”，沒有人不在劇烈地?fù)?dān)憂著自己手中的所謂夢想將把自己引向怎樣的三十歲，怎樣的下一餐；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沒有平凡的薪金可賺，“出來”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是啊，看來超凡脫俗的人，其實比誰都更需要成功，想要錢。
誰說它不是丑陋不堪的呢。誰說這其中沒有混雜太多的卑微和幾近丑陋的渴求。而在這樣或那樣的時刻，你總會對這一把你困在此處的理想感到仇恨的。這一個利用曼妙身姿誘拐了你的奴隸主，她獰笑著不打算給予任何報償。太多次我都在幻想，不在此處的生活會是什么樣。開始也一定是艱辛，但或許至少……
為了錢而賺錢，為了吃喝玩樂的世俗夢想而努力，那才是真正純粹、不擰巴和美麗的動作啊。
到后來我只是知道“理想主義”這個詞的光環(huán)有多么荒謬。
如果一定要叫，或許“Dreamer”是個更好的詞。至少走到灰頭土臉一敗涂地的時候，還可以自嘲說，什么夢想？我只是在做白日夢呵。
10.
無論是電影、戲劇、攝影、文學(xué)、音樂、美術(shù)……都不是容易的路。
就像搖骰子，買彩票，它的不確定性要比其他同類大得多，沒有一個你可以盲從的前路行者。你的命運多數(shù)時候都掌握在別人手中，機會的得到和突破的實現(xiàn)多數(shù)由于機緣，在積累與默默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你只有欺騙自己前方有光，哪怕迎來的也許是下一個漆黑峽谷。
我要說，歡迎運氣如唐老鴨的表兄弟葛萊史東那般好的同學(xué)加入這豐厚肥沃萬種妖嬈的尊貴賭場。
Welcome to Vegas.
“往往越是有才氣的人越容易提早退出舞臺，就總體而言，他們比較脆弱，與時代發(fā)生沖突時容易受傷害。而像我這樣的由于笨由于遲鈍，反而幸存下來?！?/p>
還有這句北島的話。
11.
然而在一切之中，都有你。
也許我可以不開玩笑地好好說一說喜歡你的原因。在我心里，包容是只需擺出一張麻木面孔滿不在乎就輕松做到；激情是至高燦爛然而只消咖啡因酒精荷爾蒙不用挑三揀四就能做到；愛更是包含著種種控制欲望、種種權(quán)力屈從、種種并非己愿的慣性、粘稠、瓜葛……甚至于惡，我對這個字早就喪失了所有好感。
而理解，是一切中的至難。不集齊“善意”與“緣分”兩張牌打滿，就休想做到。
而你。在兩年中的任意黃昏，北京永恒擁堵憋悶的交通之中，當(dāng)我說“我想自殺”的時候，你不說“別這樣，世界上有許多美好的事呢”，不說“你應(yīng)該多想想凡事積極和好的一面”，不說“別心情不好了，有我在呢”，而是說“媽蛋，我昨晚也一晚上沒睡，想著干脆死了算了。”
然后我可以聽你說說人生是多么操蛋，你可以聽我總結(jié)陳述活著是多么不值一活，然后我們一起對著絕望浮游的霧霾嘆口氣，再討論一下晚上吃什么的話題。
我就是在這樣地喜歡著你的。
12.
一路走來的失敗者終于拿到出國讀編劇的機會，仿佛販賣可憐的最終還是露出了猙獰的成功嘴臉。
是啊。我依然妥協(xié)于世俗的成功觀念，在最潦倒落魄的時候宛若縮在墻角骯臟發(fā)臭的小狗，瑟縮著連眼光都躲，而一旦有好消息，便又大張旗鼓，長篇大論起來。是啊，是這種我所痛恨的，我所鄙夷的，屢屢傷害我的眼光，仍舊在鉗制著我，脅迫著我。
然而我卻記得那時候我說你春光滿面，你卻說你昨晚還擺成大字型躺在地板上發(fā)愁該怎么給話劇籌人籌錢，而我也才剛剛用拖把從天花板上碾死一只小蟲，回來繼續(xù)刷郵箱的一無所有。
我卻覺得那樣一無所有的時刻，比任何成功，都真實得多。
而所謂的成功，誠如吉光片羽，在365天中出現(xiàn)的概率只有兩個半天。你坐享其成，再撐死高興個四五天。剩下的361天便都如《醉鄉(xiāng)民謠》中那首動聽的Hang me, Oh Hang me…I’ll be dead and gone.
但至少畢業(yè)兩年，用來荒廢的人生，讓我嘗到某種滋味。
就好像吃過變態(tài)辣的雞翅，以后再有人要給你灌辣椒水……也就會錯判形勢地自我安慰，沒事沒事，不用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