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ger Caldwell 帶我們?nèi)チ私庾畋^的哲學家——叔本華
如果說啟蒙運動時期偉大的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茲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世界里的話。那么亞瑟·叔本華的觀點則是:我們生活在一個糟得不能再糟、到處都彌漫著痛苦與死亡的世界。他在青少年時期就成為了一名無神論者,他堅信這樣一個世界不可能是由至善至美的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正如他所說的,“人生是一件悲慘的事情,我決定用一生去思考它”。
叔本華毫不尊崇萊布尼茲,稱他為“一絲可憐的燭光”,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他認為樂觀主義“不僅荒誕可笑,還是一種很缺德的思維方式,更是對遭受難以言表之磨難的人性的一種刻薄的嘲弄”(《作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1819)》)。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說,不僅對人性,對動物也是如此。如果說康德將倫理的范圍限定在了理性生物,叔本華則強調(diào)人類對于痛苦的包容能力,因為他將理性視為人類動物本性表面的一層虛飾。他在其憐憫倫理學的體系中,給予了他認為動物所應得的(關(guān)注、地位等)。
相信你已經(jīng)看到了,叔本華作為悲觀主義哲學家中的領(lǐng)軍人物,從未被人遺忘過。但我們還可以說他的主要影響其實是在哲學以外的——對作曲家如理查德?瓦格納,以及舉不勝舉的作家和詩人的影響。一方面,他覺得藝術(shù)可以暫時緩解生活中“痛苦的壓力”,從而十分重視藝術(shù)。另一方面,他為生活提供了一種人生哲學,而不僅僅是專業(yè)論文,因為哲學的一個任務(wù)就是在死亡面前給人提供安慰,其中不包括他所謂的“基督教的謊言”。另外,他是最容易讓人讀懂的哲學家之一,這一點也給他加了不少分。他的風格優(yōu)美精致、清晰流暢——即使他當時處在德國哲學同僚們盛產(chǎn)艱深晦澀散文的時代(例如黑格爾)。
叔本華算是一號寧可逃避派系斗爭的人物。他處于德國唯心主義(唯心主義認為一切都存在于心中)的年代,但盡管他確實也算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但他自己的術(shù)語和想法,在很多方面、并在很大程度上都比他同時代的哲學家們“經(jīng)驗主義”多了。雖然他提供了一種“生活哲學”,但他不被視為存在主義的先驅(qū),即使僅僅是因為他那條殘酷的決定論規(guī)則:我們對未來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告訴我們“與生俱來的善與惡”,而且我們通過“我們做什么”才能發(fā)現(xiàn)“我們是什么”。我們跟其他生物一樣,其實是被許許多多意欲的無意識表達所支配的。人類意志的自由是從自我意識中涌現(xiàn)出的幻象。所以我們不能自由地進行選擇,正如薩特所要求的:我們已然是我們了。事實上對叔本華來說,薩特的心理學和理性主義者康德的一樣,都被誤解了。
由于哲學作品天生就很抽象,因此從中反映出來的哲學家的生活經(jīng)歷,不會比科學家更多。但這種情況不包括那些具有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哲學家,如祁克果和尼采,他們的生活和作品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叔本華也屬于這一類,戴維?卡特賴特(David Cartwright)所著的叔本華的新傳記使我們能更好地通過了解這個人從而了解他的哲學。當然,和所有哲學一樣,叔本華的哲學的真?zhèn)我驳靡?jīng)得起考驗。但在這個意義下,也可以將叔本華的哲學看作是他個人的世界觀一種獨特表達,自始至終都飽含著他執(zhí)拗和暴戾的個性。
叔本華的父親是一名富有的丹澤(今波蘭)商人,因此小叔本華是按照子承父業(yè)的模式來培養(yǎng)的。為了使他具備成為巨商的素質(zhì),家里安排他學了不少現(xiàn)代語言,所以長大后除了母語德語之外,他還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這也使他有著讓人羨慕的“國際人”特質(zhì)。他把自己當作是一個廣義的歐洲人,而沒有絲毫的德國民族主義的意思。
他的父親來自于一個有心理疾病遺傳史的家族,因此患有抑郁性的神經(jīng)病。而他卻娶了一位樂觀開朗的妻子,性格跟他大相徑庭。老叔本華自殺之后,叔本華的母親就轉(zhuǎn)移到了魏瑪,搖身一變開了個沙龍(晚年的歌德有時還會光顧),自己當起了老板娘,并成為了一個頗為成功的言情小說作家。確實,她在她那個時代的名聲遠遠超過了自己的兒子。在那時,叔本華的杰作《作為意欲與表象的世界》問世后,默默無聞地遭受了長達十多年的冷遇。
他父親在漢堡運河自溺身亡的那一年,叔本華還只是個性格乖戾的十七歲少年。之前盡管他很不情愿,但還是答應家里對他從商的職業(yè)規(guī)劃。但父親的死,使得他經(jīng)濟上取得了獨立,從而可以放棄從商而選擇了他后來所從事的哲學之路。他跟母親大吵了一架,因為他覺得(這也無疑是正確的)母親對死去的父親不夠尊重和眷戀。他的母親后來也退避三舍,以免跟她那情緒化、固執(zhí)、好爭辯的兒子起正面沖突。她在給叔本華的信中寫道:“雖然知道你幸福我才會幸福,但沒必要親眼看到你幸福?!?
叔本華最滿意的關(guān)系是在與動物(獅子狗的繼承權(quán))之間的,而不是與人之間的。外表平庸、社交木訥的他,從來沒有兩情相悅地俘獲過一個女人的芳心。正如他強調(diào)意識外動機的重要性那樣,他也坦白地承認“性本能”的重要地位,因此他顯然是弗洛伊德的思想先導(盡管他嘴上并不承認他從叔本華那里得到了多少啟發(fā))。然而,他的愛情生活卻沒有為他帶來彌久的快樂。他只有兩個短命的私生子,終生未婚。他在散文《論女人(1851)》中說道:盡管眾所周知,女人對英俊強壯的年輕小伙來說很有吸引力(無疑是從經(jīng)驗中推知),但其原因只是“一種不受意識控制的種族意欲的表達”,因為這種意欲可以確?!叭祟惖慕】笛永m(xù)”。
叔本華在哥廷根開始學醫(yī)時遭遇了失敗,之后他就帶著雪茄、手槍、笛子和必須要帶的獅子狗,搬到了柏林,盡管他心里對自然科學還是很有感情的。在柏林,他去聽了著名的唯心主義哲學家費希特(自封為康德的追隨者)的講座??ㄌ刭囂厮氖灞救A傳中記錄了叔本華對費希特態(tài)度的變化過程:剛開始的時候困惑,后來覺得他(叔本華)無法理解他(費希特),最后他確定費希特只不過是一個賣弄嘴皮子、自命不凡的家伙罷了。他在25歲時成功地遞交了他的博士論文,即后來出版的《論充足理由的四重根》,盡管可讀性還行,但我們很難從中看出叔本華日后偉大的散文風格的影子。他退休后住在德累斯頓,經(jīng)過對柏拉圖、康德、以及形成《奧義書》的東方思想等的一系列冥思,他于1819年寫成了他的第一本核心著作《作為意欲與表象的世界》,盡管當時沒有受到重視。
這樣一部引人入勝、才華橫溢的作品居然受到了如此的忽視,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其中一個原因是當時的哲學舞臺是被其宿敵黑格爾給霸占了的。叔本華曾多次嘗試在柏林大學的課堂上教授自己的哲學。他將自己所授的課,與黑格爾上的課設(shè)置在同一時間,這一固執(zhí)且自討沒趣的行為給他帶來的結(jié)果只有不可避免的恥辱:學生們蜂擁著去聽黑格爾的課,只有個別幾個“怪茄”愿意聽他的,有時他甚至對著空蕩蕩的教室講課。后來叔本華對黑格爾進行了一系列的咒罵,像“拙劣的老江湖騙子”這種已經(jīng)算是說得比較輕的了,這點上他讓自己很不討人喜歡。他1839年憑借《論意欲的自由》那篇文章榮膺了挪威科學院的論文獎。并且他在第二年持《論道德的基礎(chǔ)》參加了皇家丹麥科學研究協(xié)會舉辦的題為“道德的基礎(chǔ)”有獎?wù)魑模M管這是唯一的一篇應征論文,但還是“悲劇”了。 很顯然,謾罵多名當時著名的哲學家是論文被拒絕的一個主要原因。不過叔本華還是很有個性地把這篇文章發(fā)表了,冠以“沒有被皇家丹麥科學研究協(xié)會授獎”的描述,并在序言中增加了更多對黑格爾的謾罵,而且還罵了丹麥人。
叔本華對黑格爾的指責在現(xiàn)代也很少引起什么共鳴,不過卡爾?波普爾卻是贊成叔本華的著名當代哲學家中的一位。黑格爾仍是現(xiàn)代哲學課程表里的核心內(nèi)容,而叔本華只能算是“非主流”。兩者的哲學影響相比起來,恐怕大家都會說是黑格爾的更深遠更偉大吧,但這并不意味著就勝負已分。黑格爾,跟其他大多數(shù)哲學家一樣,基本上算是樂觀主義者,他認為“歷史終將為我們帶來自由、理解和理性”。而叔本華作為數(shù)不多的悲觀哲學家之一,并沒有從歷史中找到拯救,他認為不管現(xiàn)在或是將來的政治制度如何,人類注定是得不到幸福的。
黑格爾所擅長的方面正是叔本華所不擅長的。黑格爾的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在我們今天看來是舉足輕重的,而叔本華在這些領(lǐng)域并沒說過什么我們感興趣的內(nèi)容。但有一個領(lǐng)域,叔本華絕對比他的宿敵黑格爾更先進,那就是科學,這多少會讓人有點兒吃驚。作為一個受印度哲學影響的唯心主義者,他持這樣一個觀點:我們生活的世界根本上是一個幻象。這個想法很難跟我們通常所理解的科學態(tài)度相融合。他那本名著的開場白和結(jié)束詞分別是“世界是我的表象”和“對于意志已經(jīng)轉(zhuǎn)化而且已經(jīng)否定它自己的人們講,這個如此真實的我們的世界,盡管有一個個太陽與銀河——才是虛無的”(摘自商務(wù)印書館漢譯名著《西方哲學史》,[英]羅素著,馬元德譯)。從這點來說,難道我們遠離了當今科學的世界觀嗎?但是,關(guān)于意欲的本質(zhì)這一叔本華哲學的核心概念,可以說叔本華是很有先見之明的,盡管很少有當代的評論家(克里斯多夫?賈納韋除外)承認這一點。
叔本華對黑格爾的評論大多數(shù)都可以算是“對人不對事”的人身攻擊,沒有提到黑格爾具體的著作。于是就有人開始懷疑叔本華到底讀過多少黑格爾的作品。然而,在他晚年的作品《論自然的意志(1836)》中,他提到了黑格爾《自然哲學》(黑格爾《科學哲學百科全書(1830)》第二部分)中得一段,對我們來說已經(jīng)是邊緣內(nèi)容了。這一部分算是我們現(xiàn)在讀得最少、研究得也最少的黑格爾哲學了,不僅因為里面大多數(shù)科學觀點已經(jīng)過時了,而且它屬于一種需要特殊詭辯法才能理解的傳統(tǒng)德國哲學(謝林等提出的永恒自然法則論)。叔本華挖苦說它荒謬且缺乏邏輯,有時理由還算充分,這種“在生活中,光明完全左右了重力”的黑格爾式表述,以及他表現(xiàn)出的對“磁現(xiàn)象是自然有思想的證據(jù)”這種觀察所產(chǎn)生的共鳴,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我們(或者我們大多數(shù))不再相信自然界存在有目的的動機。既然叔本華認為意欲是“盲目的”(正如自然選擇),那他當然也不信這一套了。與黑格爾不同,我們不會相信自然是某種絕對精神的產(chǎn)物,或認為它的目的是允許絕對精神察覺到自己是自由的,叔本華同樣也不相信。叔本華直率地說“不是智慧創(chuàng)造了自然,而是自然創(chuàng)造了智慧”,在黑格爾和謝林時代這可能會被當作異端學說,而在后達爾文時代,這就是婦孺皆知的常識了。
更進一步說,叔本華認為自然包含了矛盾沖突“每個等級的意欲的客體化(即每一個現(xiàn)象)都在與物質(zhì)、空間、時間和其他作斗爭”,與大多數(shù)哲學家不同,他不認為人類是高等的理性動物,而是像在他之后的尼采說的那樣,他強調(diào)我們的意識是有多么膚淺:“不過是我們表層的思想罷了”。他還跟弗洛伊德觀點相似,強調(diào)不受意識控制的行為動機:“我們經(jīng)常徹底地誤認為我們知道自己選擇或選擇不做某事的真實動機,直到發(fā)生了某些偶然事件,真正的動機才被揭露出來”。我們并不是高級的理性動物,而是毫不知情地為作用于我們的“普遍意志(universal will)”服務(wù)的仆人,且經(jīng)常自欺欺人地認為“真實自我其實是生存的意欲——盲目地為生存和繁衍而奮斗”。從這點來說,他不僅是達爾文和弗洛伊德的先驅(qū),更確切地說,是道金斯的先驅(qū)。叔本華“盲目的意欲”與道金斯“自私的基因”所講的是類似的故事。對道德來說更是相同:對意欲或基因來說是好的,不一定對個人來說就是好的。叔本華告訴我們,意欲“隨時會讓個體殞滅,從而使種族得到延續(xù)”。對叔本華(道金斯亦同)來說,我們最好的出路不是跟自然和解,而是與之斗爭,直到我們能從生物律令中逃脫出來的程度。一位與叔本華生活在同一時代、名叫約翰?赫爾巴特的人,指出了一個在他看來叔本華哲學的核心矛盾:如果我們被意欲決定,我們?nèi)绾稳ハ袷灞救A建議我們的那樣去否定它?如果我們確實能夠抵制并否定意欲,那么意欲肯定不像叔本華告訴我們的那樣無所不能。這不是一個學術(shù)問題,因為它關(guān)系到人類的未來。可以用當代的術(shù)語來改述這個問題:理性,作為進化過程中偶然出現(xiàn)的流浪兒,是否能戰(zhàn)勝同樣作為進化產(chǎn)物的本能呢?
盡管之前也有一些叔本華的傳記,而大衛(wèi)?卡特賴特所著的最新版本應該算是研究最透徹并無可取代的(盡管有些句子不著邊際,還有一些怪異的慣用語如“被矛盾的來福槍射中了”)??ㄌ刭囂卦跁牡谄哒陆o《作為意欲與表象的世界》做了一個清晰、簡要的的小結(jié),可以作為很好的叔本華入門讀物。對那些已經(jīng)初窺門徑的讀者,他們會發(fā)現(xiàn)去了解叔本華的暴躁脾氣、冥頑不化和穿插其中的滑稽可笑也很有啟發(fā)。對叔本華自己所說的“單個兒思想的表達”來講,也許有時會被人懷疑:作為他所謂的“智慧和知識最初源泉”——柏拉圖、康德和奧義書的奇妙結(jié)合體——叔本華的哲學到底將其統(tǒng)一得有多好?還有人對他蔑視女人深表遺憾,他認為女性是毫無天賦的下等性別,并自以為是地為一夫多妻辯護,說其是基于男人不會滿足于一個女人這一事實的。鑒于叔本華自己的生活和行為中很少有神秘、圣潔與禁欲的成分,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生活方式和他倫理學上的憐憫,存在某種不相符。這種憐憫贊揚“推己及人”的行為以及神秘、圣潔與禁欲。
叔本華還冥思過:“人們經(jīng)常嘆息生命的短暫,但這也許正是人生最大的優(yōu)點”,不過也沒見他為自己活得長而抱怨什么。因為畢竟到了那個時候,他才迎來了自己暮年成名的開端,和他死對頭黑格爾霸權(quán)的終結(jié)。就算他想讓黑格爾永遠被人忘記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他至少也很樂意看到他的作品開始被人們重視起來了。在這個時代里,我們沒有什么理由繼續(xù)保持歷史樂觀主義,而一種柔和悲觀主義的姿態(tài)才更像是當今人們的習慣。
Roger Caldwell 2011
羅格?考德威爾是一名居住在埃塞克斯的作家,他是許多哲學和文學期刊的撰稿人。
by jiongcaicai
Arts Tower, Sheffield
2012-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