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俊卿
民以食為天。
古諺: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fā)慌。
小時候家窮弟兄多,為了省口飯讓弟妹們填飽肚子,我常到外公家居住。那時候,生活在廣大農(nóng)村的百姓們不僅物質(zhì)生活拮據(jù),文化生活也相當貧乏。常年看不到報紙,聽不見廣播,不知道縣城里影劇院的大門朝哪兒開。但窮也要樂,樂有窮方,小伙伴們聚一起,開心地嬉戲玩耍,熱鬧異常。除了跳跳繩、踢踢毽、捉迷藏、擠尿床、跳拐拐斗雞、騎馬打仗,最大的奢華享受就是聽講故事。
我經(jīng)常跟著外公去放羊,順便割草、撿麥穗、挖野菜。偶爾也上樹捕蟬、搗空柿,下河摸魚、撈蝦、拾河蚌。
外公沒上過學,但他酷愛學習,記憶力非凡,幾乎過目不忘?!拔母铩敝?,年近七旬的他把毛澤東主席的著作“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背得滾瓜爛熟,一字不落。外公小時候也是個愛聽故事迷,多少個黑燈瞎火的嚴寒冬夜,他都是在長輩們的講故事中度過。我在外公家居住的歲月里,外公經(jīng)常把他肚子里眾多的感人故事,一個又一個地講給我聽,讓我干渴貧瘠的心田,飽嘗了一次次豐盛的文化大餐。
外公講的故事能裝滿一簍又一簍,多得用車拉。其中讓我最刻骨銘心的故事之一是“兇年”。
外公小時候,他的爺爺經(jīng)常給他及家里的孩子們講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的“兇年”的故事。說的是清朝光緒二年至四年,居住在河南省懷慶府(今沁陽市)一帶的黎民百姓,遭受了一場滅頂之災的大劫難。
光緒二年,天大旱,一年無雨。夏糧大減產(chǎn),秋糧絕收。家底本不富足的百姓們,陷入了無米之炊的困境,許多年老體弱者被饑餓和寒冷奪去了生命。生者含淚將死者草草掩埋,村中到處聞哭聲。
光緒三年,天大旱,一年無雨。饑腸轆轆的災民們老實巴交,篤信“餓死不做賊”的信條。他們一不偷,無東西可偷;二不搶,無地方可搶。他們頂著初春的寒風,紛紛涌向田野、河畔、坡谷、溝嶺……挖野菜、撈魚草、捋樹葉、刮樹皮、刨草根、撿雁屎。從春到冬,捋了一次又一次,挖了一遍又一遍,人瘦得變形,風吹即倒。路邊、河畔、野地、庭院……到處都是餓死的饑民,無人掩埋。
光緒四年,天大旱,一年無雨。樹枯死無葉無皮,野菜絕跡無籽無苗,草斷根不生。被饑餓逼瘋了的饑民們走投無路,陷入絕境,他們開始瘋狂地殘食自己的同類。他們先是吃死去的饑民,死人吃完了又吃活人,父吃子、夫吃妻、兄吃弟、易子互食……
三年的大旱災害過后,許多村子里十室九空,幸存者所剩無幾。外公的爺爺幾經(jīng)顛險,是幸存者之一。
外公每每講起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內(nèi)心酸楚,表情凝重,語重心長地再三叮囑我:“千萬不能一飽忘了千年饑!一輩子不能浪費糧食。記住,糧食是人的命根子,沒有糧食人難生存?!?/p>
我每每聽到或想起外公講的這個“兇年”的故事,幼小的心靈中總感到撕心裂肺,心潮翻滾,深深地為“兇年”中那些被饑餓奪去生命的死難者扼腕嘆息。我常想:饑餓竟是如此的殘酷可怕嗎?人肉能吃嗎?人為啥要吃人呢?外公對我為何煞費苦心呢?他在編故事騙我嗎?不!外公是世上的大好人,他絕不會胡編個故事欺騙外孫,我對外公講的“兇年”故事堅信不移。
十多年后我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茶余飯后,閑暇之時,我也常將外公講給我的這個“兇年”故事講給孩子們聽。開始效果不錯,我從孩子們嚴肅、認真、會神、靜思的神情中感覺到,故事打動了他們的心扉,在其幼小的心靈中波瀾泛起。孩子們漸漸長大,上學、讀書、就業(yè),步入社會。我再將“兇年”的故事講給他們聽,效果卻欠佳遜色。從孩子們漫不經(jīng)心和不屑一顧的神態(tài)中我隱隱覺察到,他們似乎覺得故事的內(nèi)容有礙雅面,與當今社會的時代風貌相悖。他們似乎對“兇年”故事的真實性產(chǎn)生疑惑:人咋會吃人肉?活人咋會吃死人、吃活人?老爸是否吃飽了撐的覺著沒事兒,凈編著瞎話講故事騙人?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兇年”的故事到底是假是真?